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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任重而道遠

張氏在王婆子的攙扶下,也慢慢挪到了堂屋門口。午后的陽光給她略顯蒼白的臉上鍍了一層柔光。看到丈夫和兒子,她眼中漾開溫柔的笑意:“回來了?鋪子里……忙壞了吧?”

“忙!可忙得心里頭熱乎!是好事!”楊秉政輕輕放下承志,在聶大膽的扶持下快步(跛行)走到妻子身邊,目光焦灼地在她臉上逡巡,捕捉著每一絲細微的變化,“你覺著怎樣?可有哪里不舒坦?”

“還好,就是這孩子……”張氏話未說完,腹中猛地襲來一陣緊似一陣、規律而強烈的墜痛!那痛楚來得又急又猛,瞬間抽走了她臉上強撐的血色,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她不由自主地弓起身子,一把死死攥住了楊秉政的手臂,指甲幾乎掐進肉里,“秉…秉政!我…我怕是…要…要生了!”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顫抖。

“什么?!”楊秉政只覺得心猛地一縮,提到了嗓子眼,頭皮都炸了一下!縱使早有準備,真到了這一刻,巨大的慌亂和恐懼還是瞬間攫住了他!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都變了調:“聶兄弟!快!套車!進城請保和堂的李老先生!要快!趙叔!熱水!剪刀!干凈的白布!快!都預備起來!”一連串的命令急促而帶著顫音。

“是!東家!”聶大膽沒有絲毫遲疑,眼中精光爆射,順手將拐杖往門框上一靠(他腳踝恢復得已能短時間不用支撐),身形如獵豹般猛地躥出,幾步就沖到了騾車旁,動作之迅捷竟遠超常人!那份刻不容緩的守護之心,在疾風中顯露無遺。

整個楊家老宅瞬間像被投入沸水的油鍋,炸開了鍋!趙叔吼著指揮兩個長工劈柴燒火,大鍋里的水很快咕嘟作響;王婆子則麻利地扶著痛得幾乎直不起腰的張氏,挪進了早已拾掇干凈的東廂產房。楊秉政被王婆子堅決地擋在了門外,聽著產房里妻子壓抑不住的、一陣高過一陣的痛苦呻吟,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拄著拐杖在冰冷的院子里焦躁地來回踱步,腳踝的劇痛早已被心頭的萬蟻啃噬蓋過。承志也被一個手腳利落的婆子半哄半抱地帶到了西屋,小家伙似乎也感到了空氣中彌漫的緊張和恐懼,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小嘴緊抿著,不敢再吵鬧。連臥病許久的老太太楊田氏,也硬是讓丫鬟攙扶著,顫巍巍地挪到了堂屋,枯坐在圈椅里,捻著佛珠,嘴唇無聲地翕動,渾濁的老眼緊盯著產房方向。

時間在焦灼中緩慢爬行。日頭一點點西斜,將院墻的影子越拉越長。產房里,張氏的痛呼時而高亢凄厲,時而化作虛弱的嗚咽,夾雜著王婆子沉穩有力的鼓勵和指揮聲:“太太,用力!就快好了!跟著老婆子的號子來,吸——呼——用力!”楊秉政的心被這聲音揪扯著,時而被拋上云端,時而被摁入冰窟。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身陷囹圄、命懸一線時,妻子挺著沉重的肚子,在寒冬臘月里四處奔走、叩門求告、掏盡釵環衣物的絕望身影……巨大的愧疚和心疼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幾乎窒息。

“東家,您坐下喝口水緩緩。”趙叔端著一碗熱水,搬了把椅子過來。

楊秉政哪里坐得住?他煩躁地擺擺手,目光如同釘子般死死釘在產房那扇緊閉的門上,仿佛要穿透門板看個究竟。

終于,在暮色四合、老宅檐下的紙燈籠次第亮起之時(聶大膽早已快馬加鞭,帶著城里最好的婦科圣手李老先生趕回,老先生連口水都顧不上喝就進了產房),一聲嘹亮、高亢、充滿了原始生命力的嬰兒啼哭,如同破開陰霾的驚雷,驟然撕裂了老宅里壓抑凝滯的空氣!

“哇——!哇啊——!”

那哭聲如此強勁,帶著不容置疑的存在感,瞬間驅散了盤踞的陰霾,點亮了所有人的心!

楊秉政渾身劇震,仿佛被這哭聲注入了力量,猛地拄著拐杖,幾乎是撲到了產房門口!

門簾一挑,王婆子抱著一個用嶄新大紅棉布襁褓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小嬰兒走了出來,滿臉堆著如釋重負的喜氣:“恭喜老爺!賀喜老爺!添丁進口,是個結實的大胖小子!母子平安!佛祖保佑啊!”

楊秉政只覺得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頭頂,眼前瞬間模糊一片!他顫抖著伸出雙手,小心翼翼、近乎虔誠地接過那個柔軟、溫熱,還在奮力啼哭的小生命。襁褓里的小家伙,皮膚紅通通的,帶著初生的皺褶,小眼睛緊緊閉著,卻張著小嘴,用盡全身力氣發出響亮的宣言,宣告著他的到來。

“兒…兒子…我的兒啊……”楊秉政的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巨大的狂喜和劫后余生般的后怕猛烈地交織沖撞,讓他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住。他低下頭,用微涼而顫抖的臉頰,無比輕柔地蹭了蹭嬰兒那嬌嫩滾燙的小臉蛋,那真真切切的溫熱觸感,燙得他眼眶發熱,淚水終于不受控制地滾落下來。他趕緊抱著孩子來到母親跟前。

老太太楊田氏顫巍巍地湊近,渾濁的老眼努力睜大,看著襁褓中那皺巴巴卻生機勃勃的小生命,布滿皺紋的臉上緩緩綻開一個無比欣慰、如同枯木逢春般的笑容,干癟的嘴唇無聲地念著佛號。聶大膽也咧開嘴,露出了一個罕見的、毫無保留的、如釋重負的開懷笑容,一直緊握的拳頭終于松開。楊秉政見母親精神尚可但顯疲態,忙讓丫鬟婆子小心攙扶老太太回正房歇息。

“太太!太太她怎么樣?”楊秉政緊緊抱著兒子,急切地追問王婆子。

“太太累得脫了力,精神頭倒還清明,就是……唉,”王婆子壓低了聲音,“太太這身子底子,前頭虧虛得太狠,這次生產又耗盡了力氣,得好生調養,馬虎不得啊。”

楊秉政心下一緊,抱著懷中這沉甸甸的新生希望,放輕腳步,如同捧著稀世珍寶般走進彌漫著淡淡血腥氣和汗味的產房。張氏虛弱地躺在炕上,面色慘白如紙,頭發被汗水浸透,濕漉漉地貼在額角和臉頰,整個人像是從水里撈出來一般。然而,她的眼神卻異常清亮,充滿了劫后余生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巨大滿足與溫柔。她努力側過頭,目光牢牢鎖在丈夫懷里的襁褓上,嘴角吃力地、卻無比幸福地向上彎起。

“秉政……快…快給我看看……他像…像你……”張氏的聲音微弱得如同游絲,卻帶著灼熱的溫度。

楊秉政抱著孩子坐到炕沿,小心翼翼地將襁褓放在妻子枕畔,讓她能看清孩子的面容。他伸出寬厚粗糙的手掌,緊緊包裹住張氏那只冰涼無力的手,千言萬語哽在喉頭,最終只化作最樸素也最沉重的一句:“辛苦你了……淑貞……辛苦你了……”淚水再次無聲滑落,滴在兩人交握的手上。

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父母近在咫尺的注視和溫暖,響亮的哭聲漸漸低緩下來,變成委屈地小聲嗚咽,小嘴無意識地吧唧了幾下,竟沉沉睡去。小小的眉頭微微蹙著,帶著一種初臨人世、懵懂卻無畏的倔強。

“秉政……給…給老二……取個名兒吧……”張氏用盡力氣,輕聲說道,目光充滿溫柔的期待。

楊秉政凝視著枕邊這安睡的小小面容,紅撲撲的,帶著生命的鮮活。他的目光又緩緩移向窗外。暮色已深,蒼穹如墨,星子尚未點亮,唯有老宅檐下的燈籠散發著溫暖昏黃的光暈,驅散著初春夜晚的寒涼。這個孩子,在家族大廈將傾、至暗絕望的寒冬里悄然孕育,在冤屈得雪、家業重振的初春時節呱呱墜地。他承載著劫后余生的所有希望,也注定要在這風雨飄搖的亂世之中,踏上屬于他的、漫長而未知的征途。

他沉吟著,目光從嬰兒安詳的睡顏,掠過妻子蒼白卻滿足的臉龐,再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與屋內跳動的燈火,眼神漸漸變得深邃而堅定,如同磐石:

“就叫……承遠吧。”

“承志,承遠……任重道遠。《論語》有云,‘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希望他們兄弟二人,能承繼父輩的堅韌與信義,在這動蕩的年月里,腳踏實地,志存高遠,守得住這份來之不易的家業,也走好他們自己……那漫長而須臾不可懈怠的人生路途。”

“承遠……楊承遠……”張氏喃喃地重復著這個名字,每一個音節都念得無比輕柔,仿佛在品味著世間最珍貴的蜜糖,眼中滿是化不開的溫柔與綿長的期許,“好……好名字……任重道遠……好……”

聶大膽靜靜立在產房門口,高大的身影被燈火拉得很長。他看著炕上劫后團圓的一家四口——疲憊卻滿足的夫人,激動難抑的東家,懵懂好奇的小東家承志,還有襁褓中那個皺巴巴卻蘊藏著無窮力量的小生命楊承遠。一股前所未有的、滾燙的熱流從心底最深處涌起,瞬間流遍四肢百骸,那是一種超越了主仆、近乎骨肉親情的暖流,更是一份沉甸甸的、烙印在靈魂深處的責任。他粗糙的大手無聲地握緊了斜倚在門邊的白蠟桿子,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心中一字一句,如同立下血誓:

東家,夫人,小東家,小少爺……聶大膽這條命,從今往后,就牢牢拴在楊家了!人在,桿子在!桿子在,定護你們一世周全!

窗外,初春的夜風依舊帶著料峭的寒意,輕輕掠過老宅的屋瓦,卻也送來了遠處田野里泥土解凍、萬物萌發的清新氣息。楊家老宅的燈火,溫暖而明亮,穿透窗紙,靜靜映照著新生的喜悅與守護的誓言。數十里外,博鹿城恒泰銀樓的爐火徹夜不熄,鍛打著希望;舊城老宅的暖炕上,新生的楊承遠在父母疲憊而深情的注視下,沉入了人生第一個安穩的夢鄉。

博鹿城的初夏,日頭毒辣得晃眼。蟬鳴聲嘶力竭,在悶熱的空氣中織成一張無形的網,壓得人喘不過氣。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縣衙大堂內彌漫的那股森然寒意。新任縣知姓方,名正清,四十出頭的年紀,面容清癯,頜下三縷微須,一雙眸子銳利如鷹隼,仿佛能洞穿人心。他是周文翰親自舉薦的人選,以剛正不阿、明察秋毫聞名于省府。此刻,他端坐“明鏡高懸”匾額之下,一身深青色七品官服襯得身形愈發肅穆。驚堂木“啪”的一聲脆響,聲振屋瓦:

“帶人犯孟慶義、劉紅強等一干人犯上堂!”

沉重的鐵鏈拖曳在青石地面,發出刺耳的“嘩啦——嘩啦——”聲。昔日博鹿城銀樓行當里呼風喚雨、趾高氣揚的“孟大掌柜”,此刻如同被抽去了骨頭的癩皮狗。他蓬頭垢面,一身骯臟的赭色囚服松松垮垮掛在瘦脫了形的肥碩身軀上,臉色蠟黃,布滿驚恐和徹底的絕望,昔日油光水滑的富態蕩然無存。兩名衙役嫌惡地架著他,幾乎是拖死狗般將他摜在冰冷的地磚上。緊隨其后的是同樣狼狽的劉紅強,這廝昔日狗仗人勢的囂張氣焰早已不見,只剩下一雙賊溜溜的眼睛在深陷的眼窩里驚恐閃爍,還有幾個慶和樓的核心打手,個個面如土色,抖似篩糠。

堂下旁聽席首位,楊秉政正襟危坐。他腳踝的傷筋動骨之痛已基本平復,行走無礙,只是陰雨濕寒天氣里,骨縫深處仍會透出隱痛。他穿著一身嶄新的藏青直貢呢長衫,漿洗得挺括,襯得面色沉靜如水,眼神深邃難測,看不出絲毫波瀾。聶大膽如同半截鐵塔,沉默地侍立在他身后半步,腰間的白蠟桿子斜倚在旁,他雙手抱臂,目光冷冽如冰錐,緩緩掃過堂上跪著的每一個人犯,那無形的壓力讓空氣都凝滯了幾分。趙叔和幾個恒泰的老伙計緊挨著坐在后面,雙手緊握,指節發白,臉上交織著激憤與快意。

方縣知方正清拿起厚厚一疊卷宗,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珠砸落,宣讀著孟慶義一伙罄竹難書的罪孽:

“查!人犯孟慶義,富而不仁,為禍鄉梓!其罪一,長期勾結前縣令吳仁禮,行賄索賄,狼狽為奸,把持市面,打壓同業,壟斷銀樓行當,巧取豪奪,致使商戶凋零,民怨沸騰!

其罪二,為鏟除異己,構陷良善!捏造偽證,誣告恒泰銀樓東家楊秉政‘私通亂黨’、‘持械搶劫’,致使楊秉政及其義仆聶大膽蒙冤入獄,慘遭非刑拷掠,幾度瀕死!其家亦遭悍吏抄掠,幾至破敗絕戶!

其罪三,暗設賭窟‘快活樓’,設局詐騙,誘人入彀,致使多人傾家蕩產,妻離子散!其中,楊家二子楊秉仁,即為受其蠱惑、為其所控之傀儡,家業敗盡,愧對祖宗!

其罪四,勾結‘聚源’錢莊等奸商,大放印子錢(高利貸),利滾利盤剝,手段酷烈,逼得無數人家破人亡!楊秉政之妻張氏,為救夫所借之‘閻王債’,月息高達五分,即為其罪證昭然!

其罪五,指使惡奴劉紅強等,多次尋釁滋事,打砸恐嚇商戶,強買強賣,實為博鹿地面一霸!……”

樁樁件件,鐵證如山!堂外擠滿了聽審的百姓,壓抑的怒罵和唾棄聲如同悶雷般滾動。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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