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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內外兩個世界

  • 守望百年
  • 歐陽和子辰
  • 4944字
  • 2025-07-25 10:16:32

他被差役粗暴地推到堂屋中央,撲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冰冷堅硬的青石板上。鐵鏈砸地的哐當聲在寂靜的堂屋里如同驚雷般炸響。

為首的差役從懷中取出一份蓋著鮮紅博鹿縣衙大印的公文,遞給趙叔,然后對端坐的楊秉政抱了抱拳,語氣帶著公事公辦的刻板:“楊掌柜,人犯楊秉仁已押到。按直隸巡按使署周大人批示及縣衙最終判決:楊秉仁犯誣告反坐、勾結匪類、構陷親兄等數罪,本應流徙煙瘴(云南等濕熱邊遠地區(qū))三千里。念其初犯,且未造成人命斷絕之惡果(指楊秉政最終被救回),現判其監(jiān)禁三月,刑期已滿。依《暫行新刑律》及地方舊例,發(fā)還原籍,交由親族嚴加管束。此為文書,請您簽收畫押,人犯就交給您楊家管束了。”說完,遞上蘸了墨的毛筆和一小盒朱砂印泥。

楊秉政面無表情地接過文書,目光在那“交由親族管束”幾個刺目的字眼上停留了片刻,仿佛被灼傷。他沉默地拿起筆,在文書末尾簽下自己工整的名字“楊秉政”,又用拇指蘸了朱砂,重重按下一個鮮紅的指印。那紅色,在灰暗的堂屋里顯得格外刺眼。

差役收回文書和印泥,轉向地上瑟瑟發(fā)抖的楊秉仁,冷聲喝道:“楊秉仁!你聽著!如今你刑滿釋放,但非自由之身!交由你兄長楊秉政嚴加管束!若再有不法行徑,為非作歹,罪加一等!必嚴懲不貸!好自為之!”說罷,兩人對楊秉政再次抱拳,轉身大步離去,留下沉重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在寒風中。

院子里,只剩下真正的楊家人。寒風卷過空蕩的院落,吹起地上的雪沫和枯葉,更添蕭瑟。

楊秉仁依舊像一攤爛泥般跪伏在地上,身體篩糠般劇烈地抖動著。他不敢抬頭看主位上兄長那冰冷如石雕般的臉,更不敢看旁邊聶大膽那如同實質刀鋒般的眼神和張氏那充滿疏離戒備的目光。巨大的恐懼和深入骨髓的羞恥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心臟,幾乎要將他勒死窒息。

“哥……”楊秉仁的喉嚨里發(fā)出如同破舊風箱般的、嘶啞干澀的哽咽,他猛地抬起頭,臉上涕淚血污橫流,看向楊秉政的眼神充滿了絕望的、如同溺水者般的乞憐,“哥!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是豬狗不如的東西!我讓豬油蒙了心!我該死!我該死一萬次??!哥!你打我吧!你打死我吧!罵死我吧!求求你!求求你饒了我這一次!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我給爹磕頭賠罪!爹啊!兒子不孝??!娘……娘身子骨也不好,哥!求你看在娘的份上……”他語無倫次,涕泗橫流,掙扎著想往前爬,卻被沉重的腳鐐死死絆住,只能絕望地用額頭拼命撞擊著冰冷的青石板!

“砰砰砰!”

沉悶而令人心悸的撞擊聲在肅穆的堂屋里回蕩,每一下都像重錘砸在楊秉政的心上!鮮血很快從楊秉仁的額頭破口處汩汩滲出,染紅了青石板的縫隙,也染紅了他骯臟不堪的臉頰和散亂的頭發(fā)。他狀若癲狂,仿佛只有這自虐般的、錐心刺骨的痛苦,才能稍稍麻痹他內心那無邊的煎熬和恐懼。

“夠了!”楊秉政猛地低喝一聲,聲音不大,卻如同寒冬里炸響的悶雷,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勢和深入骨髓的疲憊,瞬間讓楊秉仁那絕望的哭嚎和自殘般的磕頭戛然而止!他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雞,驚恐地抬起頭,額頭的鮮血混著淚水鼻涕蜿蜒流下,狼狽不堪地望著兄長,眼中只剩下卑微到塵埃里的恐懼。

楊秉政看著眼前這個與自己血脈相連、卻親手將自己推入地獄深淵的胞弟,看著他額頭上刺目的鮮血和眼中那毫無尊嚴的恐懼,心中沒有一絲快意,只有一片冰冷刺骨的、深不見底的悲涼和無盡的疲憊。那些被酷刑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日夜,那被至親背叛如同萬箭穿心的劇痛,張氏當街跪求、形容枯槁的絕望身影,為救他性命不得不簽下那斷子絕孫的閻王債的屈辱……一幕幕場景如同走馬燈般在眼前瘋狂閃現。一股暴戾的怒火直沖腦門,他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想親手掐死這個孽障!

但……他是長兄。父親臨終前那渾濁不清、充滿期待與憂慮的眼睛,那未盡的、帶著顫音的“仁……仁……”的囑托,如同最沉重的枷鎖,死死地捆住了他即將舉起的手。他不能殺他。楊家,這風雨飄搖、剛剛喘過一口氣的家,也再經不起兄弟相殘、血濺靈堂的慘劇了。父親在天之靈,豈能安息?

楊秉政緩緩閉上眼睛,胸膛劇烈起伏,深深地、如同要將肺腑都吸空般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再睜開時,眼中只剩下冰冷的、如同鐵石般的決斷,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唾棄的、深藏于底的憐憫。

“楊秉仁,”楊秉政的聲音如同冰封千年的河面,冰冷、堅硬,毫無波瀾,“從你在縣衙大堂上,指著我的鼻子,誣告我搶劫的那一刻起,你我兄弟之情,便已恩斷義絕,如同此木!”他指了指堂中支撐房梁的粗大木柱,語氣斬釘截鐵。“爹的靈位在此,你磕頭,是磕給爹看的,是向爹的在天之靈告罪!不是給我看的。娘那邊,”他頓了頓,聲音里終于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要安心靜養(yǎng),你沒事……就不要去煩擾她了。她受的打擊……夠多了?!?

楊秉仁渾身劇震,如同被無形的重錘擊中!眼中最后一絲微弱的、祈求寬恕的希冀光芒徹底熄滅,只剩下死灰般的、徹底的絕望。他知道,最后的生路,斷了。

楊秉政不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對自己的折磨。他轉向趙叔,聲音恢復了平穩(wěn):“趙叔,把東西拿來?!?

趙叔應了一聲,神情肅穆地從旁邊八仙桌上捧過一個早已準備好的、刷著清漆的榆木托盤。托盤里整整齊齊地放著三樣東西:一份墨跡已干、折疊好的宣紙文書;一疊用紅繩捆扎整齊、紙頁發(fā)黃的地契文書;還有一個沉甸甸的、用藍布縫制的錢袋。

楊秉政指著托盤,聲音冰冷地宣告,每一個字都如同冰珠砸落:

“這份文書,是斷絕書。白紙黑字,寫明你我兄弟情斷義絕,從此楊氏一門,分作兩支,各立門戶,生死富貴,互不相干!你,畫押。”

“這些地契,”楊秉政拿起那疊沉甸甸的文書,紙張摩擦發(fā)出沙沙聲響,“是爹當年在世時,主持分家,白紙黑字劃到你楊秉仁名下的那三十畝城西旱地。還有舊城根兒下、你原先住著的那兩間老宅的地契、房契。這些祖產,今日,我楊秉政,代表楊家,如數歸還于你。這是你安身立命、不至于餓死街頭的根本。”

“這錢袋里,”楊秉政拿起那個沉甸甸的藍布袋子,放在地契旁邊,發(fā)出銀元碰撞的清脆響聲,“是三十塊現大洋。算是我這做長兄的,替爹娘,最后盡的一點情分。給你做安家費,娶妻生子也好,置辦農具也罷,踏踏實實,做個本分人,過你的日子去!”

楊秉仁呆呆地看著托盤里的東西——那象征著血緣斷絕的文書,那代表著生存根基的地契房契,那冰冷沉重的銀元……這些東西,如同三把冰冷的鍘刀,將他徹底地、無情地割離出了楊家這個他曾無比依戀又無比怨恨的家族。從今往后,他不再是楊家的二少爺了。

“恒泰銀樓的鋪子,你名下那原本占著的三成份額,”楊秉政的聲音陡然轉厲,斬釘截鐵,不容置疑,“收回!自今日起,你楊秉仁,不得再以任何理由踏入恒泰銀樓半步!不得以楊家或恒泰的名義在外招搖行事!更不得再染指任何生意買賣!若敢再賭,”他的目光如兩道冰冷的電光,驟然射向楊秉仁,帶著凜冽的、毫不掩飾的殺氣,“若敢再與孟慶義殘黨或任何地痞無賴有半分瓜葛……不用等官府動手,我楊秉政第一個清理門戶!聶兄弟手中的桿子,認得你!它可不認得什么二爺!”

聶大膽適時地向前穩(wěn)穩(wěn)踏出半步,手中的棗木拐杖重重頓在青石板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如同戰(zhàn)鼓擂動!他那雙如同鷹隼般的眼睛,死死鎖定了地上的楊秉仁,眼神冰冷得不帶一絲人類情感,仿佛在看一只隨時可以蹍死的臭蟲。

楊秉仁被那目光和氣勢嚇得魂飛魄散,渾身劇烈地哆嗦起來,如同秋風中的落葉,下意識地蜷縮成一團,連聲哀告:“不敢!不敢!哥……大哥……我再也不敢了!我簽!我這就簽!我畫押!”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

他顫抖著伸出沾滿血污和泥垢的手,抓起托盤上的毛筆,甚至沒看清斷絕書上那力透紙背的“恩斷義絕”四個字,就在文書末尾指定的位置,歪歪扭扭、如同鬼畫符般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楊秉仁”。又慌忙將拇指按進朱砂印泥,再重重地、帶著絕望的力道,按在了自己的名字旁邊。那鮮紅的指印,混合著他額頭上未干的血跡,在慘淡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目、凄涼,如同一個血淋淋的句號。

簽完字,按完手印,他仿佛被抽掉了最后一絲支撐的力氣,徹底癱軟在地,目光呆滯地望著托盤里那疊地契和那袋銀元,仿佛在看一堆毫無意義的、冰冷的石頭。他失去了姓氏的榮光,失去了親族的庇護,只剩下這冰冷的物什和漫長而孤寂的余生。

“趙叔,把鐵鐐給他卸了。”楊秉政疲憊地揮了揮手,聲音里透著深深的倦意。

“是,老爺?!壁w叔應道,找來撬棍和錘子,費力地撬開了楊秉仁腳腕上那沉重的生鐵鐐銬。鐐銬落地的哐當巨響,宣告著一種有形束縛的結束,也宣告著另一種無形放逐的開始。

兩個長工伙計上前,面無表情地將如同爛泥般的楊秉仁架了起來,給他胡亂套上一件半舊的、打著補丁的厚棉襖,幾乎是拖拽著,將他弄出了楊家老宅那扇沉重的黑漆木門。

楊秉仁被拖過門檻時,最后本能地、絕望地回頭看了一眼堂屋。他看到的是兄長楊秉政冰冷疏離、如同石雕般的側影;是嫂子張氏護著小腹、眼神警惕而冷漠的臉;是聶大膽拄著拐杖、如同門神般佇立在兄長身側的高大身影;還有堂上父親那張肅穆的遺像,仿佛正用失望的目光注視著他。這個他出生、長大、曾經以為會庇佑他一生的家,從此,與他形同陌路,再無半分瓜葛。

大門沉重地關上,發(fā)出一聲悶響,徹底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

堂屋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炭火盆里偶爾爆出的噼啪輕響,以及窗外嗚咽的寒風。

楊秉政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坐在太師椅上,背對著大門的方向,身體微微佝僂著,仿佛一座承受了萬鈞之力的孤峰。許久,他才長長地、沉重地、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般吐出一口濁氣,那氣息帶著深入骨髓的疲憊和難以言喻的悲愴。

“爹……”他抬起頭,望向老太爺那深邃目光的遺像,聲音低沉嘶啞,帶著無盡的蕭索,“兒子……把您念叨的‘仁’……給您送走了。該給的,都給了,仁至義盡。剩下的路……是福是禍,看他自己的造化吧。”他終究,還是沒能下死手。這“仁”,成了他心頭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

張氏起身,步履有些蹣跚地走到丈夫身邊,默默地伸出手,輕輕握住了他那只冰涼僵硬、指節(jié)發(fā)白的手,無聲地傳遞著溫暖、理解與毫無保留的支持。聶大膽也默默退后半步,依舊保持著護衛(wèi)的姿態(tài),目光堅定,如同磐石。

楊秉政反手緊緊握住了妻子溫軟的手,感受著那份支撐的力量,以及她腹中那象征著新生與未來的微弱悸動。他又看了看身邊這位忠誠可靠、以命相托的兄弟(聶大膽),眼中的悲涼與蕭索漸漸被一種更為深沉、更為堅韌的責任感和重新燃起的斗志所取代。生活還要繼續(xù),這個家,需要他撐起來!

“趙叔,”楊秉政的聲音恢復了往日的沉穩(wěn),如同磐石落地,“以后每個月讓楊福伯伯給秉仁送十塊大洋去,從柜上出。對了,被衙門抄走的那些家當,家具器皿、細軟首飾,還有恒泰銀樓封存的鋪面、存銀、打金造銀的家伙事兒,縣衙那邊清點發(fā)還了沒有?”

(備注:民國初年判罰中“依《暫行新刑律》及地方舊例”的表述,本質是政權更迭后法律體系未定型、新舊規(guī)范并存的結果——既延續(xù)了近代法律改革成果,又保留了傳統(tǒng)治理慣性。

《暫行新刑律》:過渡性的“新基準”

它是清末《大清新刑律》的“換名沿用”。1912年民國初建,新政權來不及制定全新刑法,僅刪除舊律中涉及君主制的條款,更名為《暫行新刑律》臨時適用。其“新”在引入罪刑法定等近代刑法原則,是中國首部近代刑法典;“暫行”則點明過渡性——作為維持秩序的權宜之計,等待未來制定符合民國體制的新律。

地方舊例:填補空白的“現實依托”

地方舊例(清代省例、鄉(xiāng)規(guī)、民間習慣等)仍被引用,核心因三點:

新律覆蓋不足:《暫行新刑律》條文簡略,側重原則性規(guī)定,對基層民事糾紛(如土地、婚姻)、地方特殊案件(如宗族沖突)缺乏具體規(guī)范,舊例能補位;

地方治理慣性:民國初年中央對地方控制力弱,軍閥、士紳更熟悉傳統(tǒng)舊例,實踐中自然沿用;

社會認同基礎:民間對傳統(tǒng)規(guī)范(如婚姻“父母之命”)更認可,完全摒棄可能引發(fā)矛盾,需“新舊兼顧”。

并行本質:實用主義的平衡術

兩者結合是法律轉型期的務實選擇:

嚴重危害政權與社會秩序的犯罪(如叛亂、搶劫),優(yōu)先用《暫行新刑律》,彰顯近代法律權威;

涉及地方習俗的民事糾紛(如鄰里、宗族事務),參照舊例,避免判決與民間認知脫節(jié)。

這既是新律未成熟、中央無力統(tǒng)一規(guī)范的無奈,也是通過新舊結合維持司法運轉的務實之舉。

總結:法律斷層期的“雙軌過渡”

這種模式是民國初年法律斷層期的必然——既繼承了法律現代化成果,推動刑法向近代轉型;又借傳統(tǒng)舊例填補治理空白。直到 1928年《中華民國刑法》頒布,這種“新舊并行”狀態(tài)才逐步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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