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久違的天光
- 守望百年
- 歐陽和子辰
- 4602字
- 2025-07-24 09:45:44
張氏顫抖著伸出枯瘦的手,接過那張承載了無盡絕望和屈辱的紙張。看著上面自己當日被迫按下的鮮紅指印,想起借錢時那油滑冷漠的嘴臉和如臨深淵的未來,淚水再次洶涌而出。她沒有任何猶豫,掙扎著起身,在婆子的攙扶下,一步步走到旁邊燒得正旺的銅炭盆前。橘紅色的火苗跳躍著,貪婪地舔舐著紙張的邊緣,迅速蔓延開來,頃刻間將那張束縛靈魂的枷鎖吞噬殆盡,化為幾縷青煙和一小撮蜷曲焦黑的灰燼!那象征著無盡苦難和屈辱的夢魘,終于在這一刻,徹底灰飛煙滅!
“謝……謝謝周老爺再造之恩!”張氏泣不成聲,對著周文翰深深一福。
錢剝皮見那要命的契書燒毀,如蒙大赦,連連磕頭,額頭都磕出了血印:“謝大人開恩!謝大人開恩!大人恩德,小人沒齒難忘!”
“滾吧。”周文翰厭惡地揮揮手,如同驅趕一只蒼蠅。
錢剝皮如獲特赦,連滾帶爬、手腳并用地退了出去,消失在門外,背影狼狽不堪。
處理完這筆毒債,周文翰的目光再次轉向內室方向,沉吟片刻,問道:“嫂夫人,關于楊秉仁……秉政可曾有過只言片語?他意下如何處置?”
張氏眼中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有深入骨髓的恨意,有被至親背叛的錐心之痛,最終都化為一片冰冷刺骨的決絕:“秉政……秉政的心,被那畜生……徹底傷透了。家法……在牢里那口血噴出來時,就已經行過了。”她頓了頓,聲音不高,卻帶著斬斷一切、不容置疑的力量,“如今,楊家……沒有這個人了。祠堂里,也不會再有他的名。”斷絕關系,不僅是形式,更是從血脈和靈魂上的徹底剝離。
周文翰了然地點點頭。兄弟鬩墻,至親反目,這比任何外敵的刀槍都更傷人肺腑。他略作思忖,道:“既如此,此人便交由有司按律處置。誣告反坐,其罪一;勾結匪類,構陷親兄,其罪二;為虎作倀,禍亂鄉(xiāng)里,其罪三。數罪并罰,當流徙三千里,發(fā)配煙瘴(指云南、貴州等濕熱多瘴氣的邊遠地區(qū))苦役之地,永不回原籍。嫂夫人意下如何?”
張氏閉上眼睛,一滴渾濁的淚水無聲滑落她憔悴的臉頰,隨即用力點頭,聲音帶著一種解脫般的冰冷:“全憑周老爺做主。”從此,楊秉仁是生是死,是人是鬼,再與楊家無半分瓜葛。
就在這時,內室傳來一聲微弱嘶啞、卻帶著急切呼喚的聲音:“崇文……文翰兄……”
是楊秉政醒了!
周文翰立刻起身,快步走進內室。張氏也連忙在婆子攙扶下跟了進去。
楊秉政掙扎著想撐起身子,被快步走到床邊的周文翰輕輕按住肩膀:“別動!好生躺著!你元氣未復,不可妄動!”
楊秉政躺在枕上,看著眼前這張多年未見的摯友面容,看著他為自己所做的一切——雷霆手段掃清魑魅,延醫(yī)問藥救回性命,焚毀毒債解除后患……千言萬語堵在喉嚨,翻騰如沸,最終只化作一句嘶啞的、飽含了無盡感激與厚重情誼的話:“崇文兄……大恩……不言謝……此情此義,秉政……銘感五內,永世不忘……”
“秉政!”周文翰握住他那只依舊冰涼、卻不再死氣沉沉的手,語氣真摯而有力,帶著一絲追憶,“你我之間,何須言謝!當年在保定師范學堂,若非你仗義執(zhí)言,力證清白,我周文翰恐怕早已被那心胸狹隘的學監(jiān)構陷除名,前程盡毀!還有當年我落魄后途經此地,又是你拿給大洋三十塊,助我逃脫。這份情,我周文翰,一直記在心里!從未敢忘!”
楊秉政疲憊而釋然地笑了笑,那段青春激揚、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的歲月仿佛就在昨日,卻又因現實的殘酷而遙遠得如同隔世。他目光緩緩轉向站在床尾、沉默如山、目光關切的聶大膽,眼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感激和敬重:“聶師傅……若非你數次以命相搏,舍身相護,秉政……早已是亂葬崗上一具枯骨了……此恩此德,重于泰山……”
聶大膽聞言,立刻抱拳躬身,聲音低沉卻如同金鐵交鳴,帶著一股斬釘截鐵的力道:“東家言重!聶大膽這條賤命,當年在天津衛(wèi)的爛泥坑里,是您看著可憐,賞了口飯吃,給了條活路!護您周全,是聶大膽的本分!天經地義!”
“本分?”楊秉政吃力地搖搖頭,目光掃過聶大膽包扎得嚴嚴實實、卻仍透出藥味的腳踝,又深深看進他那雙歷經風霜、卻依舊清澈堅定、毫無怨懟的眼睛。在經歷了至親背叛、世態(tài)炎涼、人心鬼蜮之后,這份來自萍水相逢、非親非故之人的赤誠忠義,顯得如此彌足珍貴,如同黑暗中的火炬,溫暖而明亮。他掙扎著,用盡全身殘存的氣力,無比鄭重、一字一頓地說道:
“聶師傅,從今往后,你不再是恒泰銀樓的伙計,更不是我楊秉政的雇工!你是我楊秉政的兄弟!是我楊家的恩人!是我楊秉政在這豺狼當道的亂世之中,可以托付身家性命、榮辱與共的——手足!血脈相連的手足!”
“手足”二字,楊秉政說得斬釘截鐵,擲地有聲!每一個字都仿佛用盡了生命的力量!這是對聶大膽忠肝義膽、舍生忘死的最高認可,也是對這份超越了主仆、超越了雇傭的情誼,最鄭重、最不容置疑的承諾!從此,聶大膽在楊家的地位,將徹底改變,成為這個風雨飄搖之家新的、堅實的支柱!
聶大膽渾身劇震!他走南闖北半生,江湖漂泊,見慣了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深知“手足”二字在楊秉政這等重情重義、一諾千金的讀書人心中的分量!這比萬貫家財、高官厚祿都更重!這是以心換心,以命相托!一股滾燙的熱流瞬間沖上頭頂,他猛地單膝跪地,膝蓋重重砸在冰冷的地磚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雙手抱拳高舉過頭頂,因激動而聲音微微發(fā)顫,卻帶著磐石般不可撼動的堅定與忠誠:
“東家!聶大膽一介粗鄙武夫,蒙您不棄,以手足相待!此恩此情,天高地厚!聶大膽此生銘記,至死不忘!只要聶大膽還有一口氣在,三寸氣在,定護楊家周全!護東家、夫人、少爺小姐平安!刀山火海,萬死不辭!若有違此誓,天誅地滅!”字字鏗鏘,如同誓言,回蕩在安靜的房間里。
張氏看著眼前這主仆二人(不,此刻已是兄弟)生死相托的一幕,也忍不住潸然淚下,用手帕緊緊捂住嘴。在經歷了家破人亡的至暗時刻后,這個幾乎被徹底摧毀的家,終于迎來了一根新的、用忠義鑄就的頂梁柱!這讓她看到了重生的希望。
周文翰看著這感人至深的一幕,眼中也流露出由衷的贊賞和欣慰。亂世之中,人心叵測,能得此忠勇無雙、義薄云天之士,實乃楊秉政之幸,亦是楊家重新立足、東山再起最堅實的根基。
“好!好一個手足情深!義薄云天!”周文翰拊掌贊道,“秉政,你且安心靜養(yǎng)。博鹿城這攤污穢,我已著人清理干凈。孟慶義一伙魑魅魍魎,自有國法嚴懲,難逃公道!吳仁禮也已滾蛋。新任縣令不日即到,我已修書說明原委,他會照拂恒泰銀樓重新開張之事。被抄走的財物,待清點核實無誤后,會盡快發(fā)還。”
他頓了頓,看著楊秉政依舊虛弱卻煥發(fā)出生機的面容,語重心長,如同兄長般叮囑道:“經此生死大劫,你也該明白,在這軍閥割據、吏治腐敗的亂世,光靠埋頭做生意、守著老規(guī)矩,是行不通的。需得有自保之力,也需得有些許依仗。聶兄弟一身好武藝,肝膽相照,是你難得的臂助,更是楊家的守護神。至于官面上的事……”周文翰從懷中取出一張印制考究、蓋有私印的名帖,輕輕放在楊秉政的枕邊,“這是我的名帖。若遇無法解決的難處,或有不長眼的宵小再敢欺上門來,可持此帖到保定巡按使署尋我。雖不敢說事事如意,但些許魍魎,應能震懾一二。”
楊秉政看著枕邊那張沉甸甸的名帖,心中百感交集,五味雜陳。這與他傾家蕩產、耗盡心力去求馮參議所換得的那張空白名帖何其相似,卻又截然不同!馮參議的是交易,是冰冷的權勢;而文翰兄的這張,是摯友毫無保留的信任和支持,是滾燙的情義!他鄭重地、艱難地點了點頭,喉頭哽咽:“崇文兄之情……秉政……此生……必不相負!”
“好了,你元氣大傷,不宜多思多言。”周文翰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如同當年在學堂時一般,“我還有公務在身,本也是順路過來看看你,未曾想竟撞上此事。如今事了,不便久留。待你康復,精神好些,我們兄弟再好好敘舊!”他起身,對張氏和聶大膽鄭重道:“嫂夫人,聶兄弟,秉政就拜托二位悉心照料了。多多保重!”
“周老爺(大人)慢走!一路平安!”張氏和聶大膽連忙行禮相送,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周文翰帶著陳師爺和隨從,離開了客棧。房間內恢復了寧靜,只剩下炭火偶爾發(fā)出的噼啪輕響。
楊秉政疲憊地閉上眼睛,感受著身體深處緩慢卻堅定滋生的暖意和力量。窗外,冬日慘淡的陽光終于艱難地穿透厚重的云層,透過精致的雕花窗欞灑進來,在床前的地板上投下斑駁跳躍的光影。雖然身體依舊疼痛難忍,雖然失去的父親無法挽回,雖然與弟弟的決裂如同心口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但籠罩在楊家頭頂、那幾乎令人窒息的死亡陰霾,終于被一只強有力的手,撕開了一道巨大的口子,透進了久違的天光。
他活下來了。家,還在。身邊有生死相隨、以命相托的兄弟(聶大膽),有患難與共、堅韌不拔的妻子(張氏)和她腹中頑強的新生命,還有遠方的摯友(周文翰)作為堅實的依仗。
“聶兄弟……”楊秉政閉著眼,輕聲開口,聲音雖弱,卻帶著一種破繭重生般的堅定。
“東家,我在。”聶大膽立刻應道,聲音沉穩(wěn)有力。
“等……等我腳踝能落地了……”楊秉政頓了頓,似乎在積蓄力量,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咱們……重新開張!把恒泰的招牌……重新掛起來!掛得……更高!更亮!”
聶大膽眼中精光迸射,如同沉睡的猛虎睜開了眼!他抱拳沉聲,擲地有聲:“是!東家!招牌不僅不倒,還要擦得更亮!掛得更高!讓博鹿城的人都看看,讓那些躲在暗處的魑魅魍魎都看清楚,楊家,還在!楊家的脊梁,沒斷!”
張氏聽著丈夫和聶大膽這簡短卻充滿力量的對話,感受著腹中那微弱卻真實的胎動,臉上終于露出了劫后余生、帶著淚光的、充滿希望的笑容。她知道,那足以碾碎一切的風暴,終于過去了。最艱難、最黑暗的日子,熬過來了。新的生活,如同這冬日里穿透厚重云層、雖然微弱卻無比珍貴的陽光,雖然前路依舊寒冷崎嶇,卻已清晰地指向了溫暖和重建的方向。
博鹿城的倒春寒,挾裹著凜冽的北風,比深冬更顯陰毒刻骨。舊城楊家老宅的靈堂尚未撤去,白幡低垂,老太爺楊守業(yè)的炭筆遺像在堂前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肅穆沉重。院子里的積雪被踩踏得污黑泥濘,尚未完全消融,踩上去發(fā)出咯吱咯吱的碎裂聲響,更添幾分凄涼肅殺。
堂屋正中的紫檀木太師椅上,楊秉政裹著一件厚實的深灰色棉袍,腿上搭著一條舊毛毯。他的臉色依舊蒼白,雙頰深陷,但那雙眼睛已恢復了往日的沉靜與銳利,只是瞳孔深處藏著一抹濃得化不開的疲憊與刻骨的悲涼,如同冰封湖面下的暗流。聶大膽如同鐵鑄的護法金剛,拄著一根油亮堅韌的棗木拐杖,侍立在他身側。雖然腳踝傷勢未愈,只能虛點著地,但他腰桿挺得筆直,身形如山,目光如電掃視著院門方向,無聲地散發(fā)著一種令人心悸的護衛(wèi)威勢。張氏坐在下首一張鋪了厚墊的圈椅上,雙手交疊放在那已明顯隆起的小腹上,神色看似平靜,眼神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與警惕,仿佛一只護崽的母獸。
趙叔垂手肅立一旁,花白的頭發(fā)在寒風中微微顫動,神情復雜難言。院子里,幾個長工伙計沉默地用竹掃帚清理著殘雪,動作遲緩,氣氛壓抑得如同凝固的鉛塊,連空氣都帶著沉甸甸的寒意。
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鐵鏈拖過冰冷濕滑地面的嘩啦聲響,刺耳地打破了院中的死寂。兩名穿著深藍色舊式號衣、腰間挎著鐵尺的縣衙差役,押著一個蓬頭垢面、形銷骨立的人影走進了院子。
正是楊秉仁。
他穿著一身骯臟不堪、多處磨破露出棉絮的灰色粗布囚服,單薄得如同掛在嶙峋的骨架上。頭發(fā)糾結如亂草,臉上布滿污垢和凍瘡,顴骨高聳得幾乎要刺破皮膚,眼窩深陷成兩個黑洞,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行尸走肉。腳腕上套著沉重的生鐵鐐銬,每挪動一步都踉踉蹌蹌,仿佛隨時會栽倒,手腕處更是被粗糙的木枷磨破了皮肉,結著暗紅的血痂。短短數月的牢獄之災和內心的煎熬,已徹底磨去了他身上那點僅存的、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少爺氣,只剩下被恐懼、絕望和羞恥掏空的軀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