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4章 啼哭與驚雷

臘月,博鹿城。

巡警釘著鐵釘的靴底碾過青石板上的冰屑,那刺耳的刮擦聲終于消失在街市的嘈雜里。孟慶義哼著那仿佛淬了陰毒的梆子腔,也融入了人流。恒泰銀樓的鋪門大敞著,像一張被寒風吹得僵硬麻木、無法合攏的嘴。凜冽的北風裹挾著雪沫,肆無忌憚地灌進來,卷起地上的灰土,打著旋兒撲打在楊秉政僵立如石的身軀上。

趙叔佝僂著背,抖如篩糠,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那扇沉重的榆木門板吱吱嘎嘎地勉強推攏,落下門閂。鋪內光線驟然昏暗,唯余高處小窗透進的一線慘淡天光,映照著無數狂舞的塵埃。

“少東家……”趙叔的聲音帶著哭腔,干澀得像破舊風箱最后的喘息,“這……這如何是好???銀元……那燭臺……年關……進貨的本錢……”

楊秉政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他的臉在昏暗中白得如同新糊的窗紙,嘴唇抿成一條毫無血色的、冷硬的直線。他沒有看趙叔,也沒有看那空蕩蕩、仿佛被剜去心肉的柜臺抽屜。他的目光,死死釘在自己攤開的右手掌心上——指甲深陷皮肉的地方,留下幾道彎月形的、正緩緩滲出暗紅血絲的凹痕。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攥緊了拳頭,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聲。那尖銳的刺痛感沿著手臂的經脈蔓延,直抵心窩,卻奇異地壓住了喉頭翻涌欲出的那股濃腥。

他抬手,不是去觸碰胸前那枚曾帶來心安的銀鎖,而是用粗糙的手掌,狠狠地、仿佛要搓掉一層皮般搓過自己冰涼麻木的臉頰。生硬的刺痛感帶來一絲短暫的、近乎殘酷的清醒。

“趙叔,”他的聲音沙啞得像砂輪磨過生鐵,“門閂插牢。今兒……歇業。”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結了冰的河底撈出來,帶著刺骨的寒氣。

他不再言語,轉身,腳步沉重地踩過冰冷的地面,徑直走向后院那間狹小、如同冰窖的作坊。作坊里寒氣更甚,夯土地面凍得硬如鐵板,角落堆放的木炭和硼砂袋子散發著生冷刺鼻的土腥氣。他走到那半人高的榆木工作臺前,臺面上散落著幾件未完工的銀飾和冰冷的工具。他看也不看,一把抄起那柄最粗重、錘頭足有拳頭大的方頭鐵錘,冰冷的金屬觸感沉甸甸地墜入掌心。接著,他彎下腰,從墻角陰影里拖出一個沉重的麻袋,解開扎口的麻繩——里面是幾塊他之前咬牙賤價盤下、準備熔了打些普通首飾應付門面的灰撲撲銀料餅,成色低劣,表面粗糙。

他沒有點那盞掛在梁上的煤油燈。借著高窗那方污濁玻璃透進的、灰蒙蒙的天光,他抓起一塊足有半斤重的銀料餅,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摜在堅硬冰冷的生鐵砧上!

“哐——!??!”

一聲沉悶到令人心悸的巨響猛然炸開!整個工作臺都為之震顫,臺面上細小的銼刀、鏨子叮當作響,跳了起來。金屬撞擊的轟鳴在狹小、冰冷的空間里瘋狂回蕩,帶著一種原始的、毀滅性的宣泄!

他掄起鐵錘!沒有章法,不講技巧,摒棄了銀匠引以為傲的靈巧與分寸,只剩下純粹的力量和燃燒到極致的憤怒!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地、不顧一切地砸下去!

哐!哐!哐!哐!

沉重的錘擊聲如同失控的戰鼓,一下又一下,密集、瘋狂、歇斯底里地爆響!冰冷的銀塊在巨錘無情的轟擊下發出痛苦的呻吟,扭曲、塌陷、裂開!昏暗的光線中,偶爾有幾點火星從錘砧交擊處迸濺而出,瞬間點亮他布滿血絲、幾近癲狂的雙眼,又轉瞬熄滅。汗水迅速浸透了他棉襖的內襯,緊貼在冰冷的脊背上。額角、脖頸的青筋根根暴起,如同扭曲的蚯蚓。每一次掄錘,全身的筋骨肌肉都繃緊到極致,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每一次錘頭落下,巨大的反震力又讓他整個身軀劇烈地顫抖,虎口被震得發麻!

他砸的不是銀塊!

是孟慶義那張掛著虛偽笑容、吐著毒信的陰冷嘴臉!

是巡警黑洞洞的槍口和那聲冰冷刺骨的“滾”!

是這吃人亂世無孔不入的傾軋和冰冷徹骨的絕望!

是父親沉甸甸的托付與自己此刻無能為力的、深入骨髓的屈辱!

每一錘,都帶著要將這一切徹底砸碎、碾為齏粉的狂暴狠勁!鐵錘撞擊金屬的巨響,混雜著他粗重如瀕死野獸般的喘息,在死寂冰冷的作坊里交織成一片令人頭皮發麻的毀滅交響!

趙叔瑟縮在前鋪與作坊相連那打著補丁的藍布門簾后,聽著那一聲聲仿佛要將這百年老屋徹底震塌的恐怖巨響,嚇得面無人色,嘴唇哆嗦著,老淚縱橫,卻一個字也喊不出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門簾那邊,少東家身上散發出的那股幾乎要焚毀一切、玉石俱焚的滔天怒火。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那幾塊頑劣的銀料餅被硬生生砸成了形狀扭曲、布滿深坑、勉強能塞進熔爐口的丑陋碎塊。楊秉政才猛地停手,仿佛全身力氣瞬間被抽空,沉重的鐵錘“哐當”一聲脫手,重重砸在冰冷的泥地上,濺起一小片塵土。他雙手死死撐在同樣冰冷刺骨的鐵砧邊緣,身體如同拉滿后驟然松弛的弓弦,劇烈地起伏著,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每一次呼氣都噴吐著滾燙的白霧。汗水如同小溪般順著鬢角、下頜滾落,砸在冰冷的鐵砧上,瞬間凝結成一小片深色的冰霜。作坊里只剩下他破風箱般粗重艱難的喘息,在死一般的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和絕望。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直起幾乎折斷的腰背,胡亂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臉——抹去的是汗水,也是不知何時滾落下來的、冰涼的液體。他踉蹌著走到墻角那只結著薄冰的水缸邊,拿起葫蘆瓢,舀起滿滿一瓢帶著冰碴的冷水,沒有絲毫猶豫,兜頭澆下!

“嘩啦——!”

刺骨的冰寒如同千萬根鋼針,瞬間刺透皮膚,扎進骨髓!激得他渾身猛地一顫,牙關咯咯作響,眼前陣陣發黑。這透心涼的酷刑,卻也像一盆冰水,終于澆熄了他眼底最后一絲狂亂的紅潮,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片冰冷的、死水般的沉寂。

他扶著冰冷的水缸邊緣,冰冷的水珠順著發梢、臉頰、脖頸,滑進衣領,凍得他不住顫抖。他抬起頭,透過高窗那方小小的、糊著厚厚灰塵和蛛網的玻璃,望向外面灰暗低沉的天空。細碎的雪花,又開始無聲無息地飄落,覆蓋著這個冰冷而殘酷的世界。

博鹿城的年關,在兵匪橫行、人心惶惶的陰影下,終究是咬著牙、淌著血熬了過去。宣統三年(1911年)正月里的寒風,依舊像蘸了鹽水的鞭子,抽打著行人的臉。楊秉政將鋪子里所有能搜刮出來的、值點錢的東西——幾件壓箱底、鏨工精良卻已過時的老樣子銀簪;一小捆纏繞整齊、準備打花絲的銀線;甚至幾件主顧送來改款、尚未取走的、不太緊要的舊銀鐲舊戒指(他默默在賬冊上記下,心頭如同壓著巨石)——連同那幾塊被自己砸得面目全非、如同廢鐵般的銀料碎塊,一股腦兒投入了那口小小的坩堝。

熔爐里的火焰貪婪地跳躍著,橘紅色的火舌舔舐著坩堝黝黑的底部,發出呼呼的低吼。那些承載著過往記憶、祖輩心血和精巧手藝的銀器、銀線、銀塊,在熾熱的高溫下痛苦地扭曲、熔化,最終化為一汪亮白刺目、翻滾著氣泡的滾燙銀水。楊秉政沉默地站在爐前,火光將他深陷的眼窩映照得如同鬼魅,跳動的火苗卻無法在他那雙死寂的眸子里點燃一絲光亮。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用鏨子賦予它們新生,沒有設計任何花樣。他只是用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將這汪滾燙的、失去靈魂的金屬液體,小心翼翼地倒入用潮濕河沙臨時夯實的簡陋土模里。

火光熄滅,沙模冷卻。撬開粗糙的模子,里面是幾根丑陋、粗糙、黯淡無光的銀條。這是最原始的價值,是亂世里唯一被認可的硬通貨——冰冷、沉重、毫無美感。

然后,他揣著這幾根尚帶余溫、卻已心如死灰的銀條,走進了城里門臉最大、當柜最高的“裕豐當鋪”。高高的柜臺像一堵冰冷的墻,隔絕了內外。柜臺后,一張戴著銅框老花鏡、如同風干橘子皮般的臉探了出來。一雙枯瘦、指甲縫里嵌著黑泥的手,冰冷地捻起銀條,用尖利的指甲在上面反復刮擦,發出刺耳的聲響,又放在一架烏木戥子上,秤砣撥弄得叮當作響。

“成色駁雜不純,火耗忒重,形制粗劣不堪。”朝奉的聲音像冰窟窿里撈出來的鐵塊,毫無起伏,“死當。二十塊龍洋(光緒元寶),柜上規矩,不二價。”一張薄薄的、印著繁復防偽花紋和冰冷條款的當票,被兩根枯瘦的手指從高高的柜臺上推了下來,飄落在楊秉政面前。

楊秉政的目光掃過當票上“死當”兩個刺目的朱砂大字,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像吞下了一塊燒紅的炭。他沒有爭辯,甚至連嘴角都沒動一下。他知道這是趁火打劫,更知道自己已無路可退。年后進貨的本錢,如同懸在頸側的利刃。他沉默地伸出凍得有些僵硬的手,接過朝奉從柵欄下推出來的那二十塊沉甸甸、冰涼涼的龍洋。蟠龍猙獰的鱗片和冰冷的齒痕邊緣,深深硌進他的掌心,那墜手的重量,幾乎要將他本就搖搖欲墜的腕骨壓斷。他死死攥緊,指節因用力而失去血色,一片慘白。

靠著這剜卻心頭肉才換來的二十塊龍洋,加上趙叔那兩吊磨得發亮的體己銅錢,楊秉政在正月十五剛過、官道上的殘雪尚未化盡、泥濘不堪時,咬牙踏上了前往天津衛的路途。他雇不起騾車,更請不起保鏢,只將幾塊勉強盤來的低劣銀料、一小袋硼砂、半袋木炭用油布仔細裹好,塞進沉重的舊包袱,緊緊縛在背上。他裹緊那件早已不保暖的破舊棉襖,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泥濘冰冷的官道上。凜冽的寒風像無數把剔骨鋼刀,輕易穿透單薄的棉絮,直刺骨髓。沿途關卡林立,穿著灰藍、土黃各色破舊號褂的兵丁如同餓狼,盤剝勒索。他不得不一次次從貼身的褡褳里,掏出捂得半溫的銅錢,陪著卑微到泥土里的笑臉,塞進那些骯臟而貪婪的手掌。每一次遞出,都像用鈍刀子生生剜掉心頭一塊血肉。背上包袱里那點微薄的希望,此刻卻沉重得如同壓著一座山,讓他步履蹣跚,喘不過氣。

宣統三年的初秋,天氣異常燥熱。博鹿城舊城楊家老宅院子里那棵虬枝盤結的老槐樹上,知了發了瘋似的嘶鳴,聲浪一陣高過一陣,攪得人心浮氣躁。

楊秉政剛從城里鋪子回來不過兩日,身上還帶著奔波的風塵和銀樓里那股揮之不去的金屬與炭火混合的粉塵氣味。他坐在堂屋那把磨得油亮的舊圈椅里,手里端著一杯早已涼透的、浮著茶梗的粗茶,卻一口也咽不下去。父親楊守業坐在對面的條凳上,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袋,劣質煙葉燃燒的辛辣煙霧在悶熱的空氣中繚繞不散,將他那張因常年操勞而蠟黃枯槁的臉籠罩得影影綽綽。當年分家時那沉甸甸的托付,如今成了勒在楊秉政脖頸上的絞索。鋪子生意慘淡,門可羅雀,孟慶義像一條陰冷的毒蛇,時時在暗處窺伺。庫房里存銀幾近枯竭,那本厚厚的藍布賬冊上,進項寥寥幾行,出項卻密密麻麻,如同無數把無形的刻刀,一筆一畫刻在他早已不堪重負的心上。他下意識地抬手,指尖隔著粗布衣衫,觸碰到胸前那枚溫熱的銀鎖——頸后那毛糙斷裂的繩結,似乎被汗浸得更加松散污黑。

“爹,”他清了清干澀發緊的嗓子,打破了堂屋里令人窒息的沉悶,“鋪子那邊……庫底快空了。眼瞅著秋后是嫁娶的旺季,總得……總得想法子再進點料子,不然……”后面的話,他沒說出口,沉重地壓在舌尖。

楊守業在磨得光滑的條凳腿上“梆梆”磕了磕煙袋鍋,灰白的煙灰簌簌落下?!笆赖纴y得不成樣子,生意艱難,爹曉得。”他渾濁的目光掃過兒子明顯塌陷下去的臉頰和眉宇間那化不開的、如同墨染的郁色,“能把這攤子守住,沒散了架,已是萬幸。進貨……緩緩再說吧?!彼刂貒@了口氣,那嘆息里浸透了無盡的疲憊和一種看透世事后的蒼涼,“家里那幾十畝薄田,今年也指靠不上,旱得地皮都裂了口子,秋糧怕是……唉。”他頓了頓,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憂慮,聲音壓得更低,“聽說南邊……鬧得更兇了?武昌那邊……新軍都反了?”

楊秉政剛要開口應聲,里屋猛地傳來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撕心裂肺的痛苦呻吟!緊接著是穩婆焦灼的腳步聲和急促的低語:“使勁!少奶奶!再使把勁??!”張氏生產了!從昨夜折騰到現在,已是精疲力竭。

楊秉政心頭驟然一緊,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他猛地從圈椅上彈起來,手里那只粗陶茶杯“哐當”一聲脫手跌落在地,摔得粉碎!滾燙的茶水濺濕了他的褲腳,他卻渾然不覺。他側著耳朵,全身的神經都繃緊了,捕捉著里屋傳來的每一點聲響——那斷斷續續、氣若游絲的呻吟,像一把生了銹的鈍鋸,在他緊繃的神經上來回拉扯。一種混合著初為人父的茫然無措、對未知兇險的深切恐懼,以及對炕上妻子生死未卜的揪心擔憂,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他淹沒!他煩躁地在狹小的堂屋里來回踱了兩步,腳步虛浮,目光撞上父親同樣凝重得如同鐵鑄的臉,又覺得自己此刻的慌亂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他頹然跌坐回圈椅,雙手無意識地死死交握在一起,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噼啪聲,一片慘白。時間仿佛被黏稠的膠水凝滯了,每一刻都漫長得如同酷刑。堂屋里只剩下窗外老槐樹上知了那歇斯底里、令人發狂的嘶鳴,和里屋隱約傳來的、揪扯人心的微弱掙扎。

不知煎熬了多久,仿佛在煉獄中走了一遭。里屋那打著補丁的藍布門簾猛地被掀開,穩婆滿頭大汗、一臉疲憊地探出身,聲音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沙?。骸肮怖蠔|家!恭喜少爺!少奶奶生了!是個帶把兒的!母子……母子都平安!”

懸在萬丈深淵的心猛地落回胸腔,卻又被一股更龐大、更陌生的洪流沖擊得頭暈目眩,四肢百骸都在發軟。楊秉政噌地站起來,幾步沖到門簾前,一股濃烈的血腥氣和濕熱撲面而來,讓他腳步一頓,竟有些近鄉情怯般的手足無措。

“快!快進去瞧瞧你媳婦和娃兒!”楊守業蠟黃的臉上也難得地擠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笑意,連聲催促,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楊秉政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汲取足夠的勇氣,這才掀開門簾。濃重的血腥味和產房特有的濕熱氣息瞬間包裹了他。昏暗的光線下,張氏虛弱地躺在土炕上,頭發被汗水浸透,一綹綹黏在蒼白如紙的額角,嘴唇干裂,但那雙疲憊至極的眼睛里,卻煥發著一種奇異而溫柔的光彩。她身邊,一個小小的、包裹在洗得發白的紅布襁褓里的嬰兒,正閉著眼睛,皺巴巴的小臉憋得通紅,小嘴無意識地嚅動著,突然——

“哇啊——?。?!”

一聲嘹亮得如同裂帛、充滿了原始野性生命力的啼哭,猛地爆發出來!這哭聲帶著初臨人世的惶惑、不屈的宣告和磅礴的生機,如同平地驚雷,瞬間撕裂了老宅沉悶壓抑的空氣,竟將那窗外聒噪不休的蟬鳴都壓了下去!

楊秉政只覺得那哭聲像一道滾燙的閃電,毫無預兆地、狠狠地劈中了他的天靈蓋!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破膛而出!他幾乎是踉蹌著撲到炕邊,俯下身。嬰兒那小小的、柔軟的身軀在襁褓里有力地扭動著,哭聲震耳欲聾,小臉漲得通紅。他伸出微微顫抖、布滿薄繭和細小傷疤的手指,小心翼翼、笨拙得近乎虔誠地,輕輕碰了碰嬰兒溫熱柔嫩,還帶著胎脂的臉頰。

那觸感,如此陌生,又如此真實!帶著新生命特有的、灼人的溫度和蓬勃的力量,瞬間擊穿了他心底冰封的硬殼。

“秉政……”張氏的聲音虛弱得像游絲,卻帶著一種母性煥發出的奇異光彩,她努力牽動嘴角,“你……你給娃兒……起個名吧……”

楊秉政的目光從啼哭不止、仿佛用盡全身力氣向這亂世吶喊的嬰兒臉上抬起,掠過妻子蒼白卻洋溢著奇異滿足的臉龐,投向窗外。院子里,老槐樹濃密的枝葉在午后燥熱的風中不安地劇烈晃動,投下大片搖曳不定、光怪陸離的陰影。他胸前的銀鎖,隔著粗布衣衫,似乎也被這新生生命散發出的灼熱氣息所感染,微微發燙。父親的囑托、鋪子里冰冷的賬冊、孟慶義毒蛇般的眼神、天津衛路上刺骨的寒風與兵痞貪婪的嘴臉、那被生生奪走的銀元和燭臺……亂世如沸鼎,人命如飄蓬。而此刻懷中這聲嘹亮的啼哭,卻像一道撕破厚重烏云的驚雷,帶著摧枯拉朽的力量,將他心中積郁已久的陰霾與絕望,生生劈開了一道裂隙!一股混雜著巨大狂喜、如山重責和無邊恐懼的復雜洪流,洶涌地沖刷著他的靈魂。

他緩緩地、極其鄭重地開口,聲音因為強烈的激動而沙啞顫抖,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仿佛用盡生命力量的決絕:

“叫承志。楊承志?!?

承續祖業,持守心志。這是他在這風雨飄搖、命如草芥的亂世里,對這個初臨人世的骨血,所能給予的最深沉,也最無力的祈愿與烙印。嬰兒的啼哭聲依舊嘹亮震耳,仿佛在用盡全身力氣回應著這個殘酷的世界,也回應著父親這沉甸甸的命運判詞。窗外的知了仍在聲嘶力竭地嘶鳴,宣統三年的秋天,燥熱難當,暗流洶涌,驚雷已在遠方隱隱滾動。

主站蜘蛛池模板: 鄂尔多斯市| 黄梅县| 南涧| 南乐县| 客服| 扎鲁特旗| 遂溪县| 牟定县| 景德镇市| 栾城县| 双辽市| 大连市| 来宾市| 昌平区| 济南市| 拉孜县| 汕尾市| 宜州市| 顺平县| 南部县| 惠来县| 达孜县| 大新县| 永吉县| 克拉玛依市| 新兴县| 天峻县| 唐河县| 乌拉特后旗| 秦皇岛市| 商洛市| 海口市| 抚顺市| 昌都县| 渑池县| 台前县| 毕节市| 聂荣县| 哈尔滨市| 泽普县| 平顶山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