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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亂世浮塵

  • 守望百年
  • 字節捕光人
  • 6289字
  • 2025-07-10 17:47:52

八十塊現大洋的窟窿,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冰窖,死死地箍在楊秉政的心頭。庫房里那些沉甸甸的銀錠,是祖輩一錘一鏨攢下的命脈,是父親沉甸甸的托付,更是他安身立命的根基。如今,卻要被生生剜去一塊。他背靠著冰冷刺骨的庫房門,在絕對的黑暗里,掌心緊攥著那枚幾乎被磨斷繩子的銀鎖,堅硬的棱角硌得皮肉生疼。黑暗中,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許久,他才緩緩松開僵硬的手指,摸索著,借著高處氣孔透進的一線慘淡天光,笨拙地將那磨損的繩頭重新打了個死結,把銀鎖掛回頸間。冰涼的金屬貼上溫熱的皮膚,那沉甸甸的墜感直抵心底,仿佛無聲的鞭策:根骨不能斷。

懸在頭頂的三日鍘刀,容不得半分喘息。楊秉政連夜清點了庫房所有現銀,又翻出那本藍布包裹的厚賬冊,在昏黃的油燈下,一頁頁仔細盤算。指尖劃過那些熟悉的名字和數字,尋找著每一筆能提前支取的零星賬款,或是能勉強挪騰的縫隙。他破天荒地放下身段,去了城里幾家相熟的雜貨鋪、布莊,賠著笑臉,說著軟話,提前支取了本該年關才結的幾筆小額款項。

趙叔看著少東家熬得布滿血絲的雙眼和明顯塌陷下去的臉頰,默默地將自己攢下的兩吊銅錢俸銀放在了油膩的柜臺上,用粗糙的手指往前推了推,沒言語。楊秉政的目光落在那串磨得發亮的銅錢上,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終究沒推辭,只低低道:“趙叔,記著,回頭補上。”

第三日清晨,天剛蒙蒙亮,寒氣刺骨。楊秉政用一塊半舊的靛藍土布包袱皮,仔細包好八十塊沉甸甸、冰涼涼的“大鷹”。每一塊銀元冰冷的邊緣都硌著指腹,那墜手的分量壓得他小臂發酸,心也沉沉地直往下墜。他獨自一人,踩著深冬清晨濕滑冰冷的石板路,穿過漸漸蘇醒、卻依舊蕭索的街市,走向城防營那兩扇黑洞洞、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營門。門口站崗的兵痞斜挎著老套筒,嘴里叼著劣質煙卷,眼神像淬了冰碴的刀子,在他身上刮過,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和貪婪。他遞上包袱,報了李哨官的名號。一個歪戴狗皮帽子的兵丁粗魯地一把扯開包袱皮,銀元嘩啦啦地滾落在冰冷的條桌上,發出刺耳又空洞的脆響。兵丁隨手抓起幾塊,用臟污的指甲彈了彈,又放在黃板牙間狠狠一咬,留下清晰的凹痕,這才咧開嘴,露出滿口煙熏的黃牙,像驅趕一條擋路的野狗般揮了揮手:“滾!”

楊秉政轉身,脊背挺得如同繃緊的弓弦,腳步卻虛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走出營門很遠,那兵痞們分贓的哄笑聲、銀元被拋起又接住的叮當脆響,依舊死死追著他的耳膜,一下下,冰冷地敲打著他的神經。他下意識地抬手,隔著厚實的棉袍,緊緊攥住了胸前的銀鎖。冰冷的觸感穿透衣料,從掌心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凍得他齒齦都微微打顫。這世道,銀子能買命,卻換不來一絲人的體面。父親分家時那沉甸甸目光里的千鈞重擔——守業之艱,此刻他終是嘗到了骨髓里的滋味。孟慶義那張掛著虛偽笑意的臉在眼前晃動,那“八十塊”的數目,如同烙印在恥辱柱上的刻毒嘲諷。

冬日的博鹿城,天空總是灰敗得像一塊用舊了的臟抹布。臘月里,一場大雪終于紛紛揚揚落下,暫時掩蓋了街市的污濁與喧囂。恒泰銀樓的生意卻如同這天氣,愈發清冷。年關的寒氣似乎也凍僵了人們添置首飾的心思。庫房里積攢的銀料日漸稀薄,楊秉政清點著所剩無幾的銀錠和銀條,眉頭擰成了死結。年前必須去趟天津衛進貨,否則開春連老主顧的活計都接不了。可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出趟遠門,路上關卡林立,土匪橫行,風險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

這天午后,雪總算停了,陰冷的風卷著細碎的雪沫子,無孔不入地往人脖領里鉆。楊秉政正和趙叔伏在冰冷的柜臺上,就著一盞油燈微弱的光,盤點最后一點銀料,計算著去天津所需的大致數目,心頭沉甸甸的。鋪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帶進一股凜冽的寒氣。一個穿著半舊青布棉袍、圍著一條洗得發白的灰色長圍巾的青年男子閃身進來。他帽檐壓得極低,遮住了大半張臉,肩上挎著一個沉甸甸的藍布包袱,帶著一身室外的寒氣。

“掌柜的,勞駕看看這個。”來人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絲刻意壓制的急促。他將包袱放在柜臺上,解開系扣,露出里面一件用舊粗棉布層層包裹著的器物。

楊秉政和趙叔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警惕。趙叔上前,小心翼翼地揭開那層層棉布。里面赫然是一只尺余高的銀質燭臺!形制古樸厚重,通體鏨刻著繁復精美的纏枝蓮紋,間以瑞獸云紋,燭臺底座寬大敦實,邊緣處鑲嵌著幾顆色澤已然黯淡的綠松石。東西一看便是老物,包漿溫潤內斂,鏨刻風格古拙大氣,至少是前明或清初的舊物。只是燭臺頂部那用來承托蠟燭的蓮瓣形承盤,有一處明顯的凹陷變形,像是被重物狠狠砸過,破壞了整體的美感。

楊秉政拿起燭臺,入手冰涼沉重,分量十足。他掂了掂,又湊到高柜上那扇小木格窗透進的微光下,仔細察看著那處凹陷和周圍鏨刻紋路的銜接。“東西是好東西,年份夠老,可惜這傷損……”他放下燭臺,看向來人帽檐下的陰影,“客人是想熔了重打?還是修復原樣?”

來人緩緩抬起頭,帽檐下露出一張清癯卻難掩憔悴與風霜的臉,約莫二十出頭年紀,眉宇間依稀殘留著書卷氣,眼神卻異常銳利,像藏著兩簇不安跳動的火焰。楊秉政看清他的臉,心頭猛地一震,如同被重錘擊中——竟是他在保定府新式學堂讀書時的同窗好友,周崇文!當年周崇文學業拔尖,思想激進如火,常在宿舍里拍案而起,痛斥朝廷腐敗,宣揚革命新潮,后來聽說他棄學南下,投身革命黨,從此音訊全無。萬萬沒想到,竟會在這風雪小城的銀鋪里重逢!

“秉政?”周崇文顯然也認出了他,眼中瞬間閃過一絲驚愕和難以掩飾的慌亂,隨即迅速壓低聲音,幾乎是從齒縫里擠出字來,“是你?這鋪子……”

“崇文兄?!”楊秉政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左右飛快掃了一眼,示意趙叔去門口佯裝掃雪看著點動靜,自己則上前一步,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難以置信,“你……你怎么……這副模樣?這東西……”他目光掃過柜上那件價值不菲卻帶著傷痕的銀燭臺。

“家逢劇變,”周崇文眼神閃爍,疲憊與警惕交織,“祖上留下的這點念想……想盡快換成現錢,急用!”他目光焦灼地落在燭臺上,“能修最好!若不能,立刻熔了也行!越快越好!”那“急用”二字,咬得極重,透著一股破釜沉舟的決絕。

楊秉政看著老同學蒼白憔悴的臉和眼中深藏的驚惶,再看看柜臺上那件帶著明顯損傷的貴重銀器。學堂里周崇文那些激烈的言辭、對朝廷的切齒痛恨、對革命的狂熱向往……像閃電般劃過腦海。一個可怕的念頭攫住了他:難道他真是……?楊秉政不敢再想下去。只覺得胸口那枚銀鎖驟然變得滾燙,父親那句沉甸甸的“別辱沒了祖業,也別虧了良心”在耳邊嗡嗡作響,如同警鐘。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帶著金屬粉塵和炭火余燼氣味的空氣,強迫自己冷靜。

“東西是好東西,”楊秉政的聲音出乎意料地平穩下來,手指在那冰涼厚重的蓮花纏枝紋路上緩緩撫過,“傷損能修。只是這修復的工費……費時費力,還有這松石,得找專門的玉匠重新鑲嵌穩固,都不是三兩天能成的活計。你要現錢,急用的話……”他頓了頓,目光如炬,直視周崇文焦慮的雙眼,“我按銀子的成色分量,加上一點手工料錢,先折給你。東西,留在我這兒,我慢慢修。你看如何?”這幾乎等同于他墊付巨資買下了一件來歷不明且短期內無法變現的燙手山芋,風險之大,不言而喻。

周崇文眼中瞬間爆發出近乎灼人的光芒,那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狂喜與激動。他猛地一把抓住楊秉政的小臂,手指冰涼卻力大無比,仿佛要嵌進他的骨頭里:“秉政!謝……大恩不言謝!就按你說的!快!越快越好!”他的聲音因激動和緊張而劇烈顫抖。

楊秉政不再多言,轉身快步走向后庫。沉重的鐵皮木門打開又關上。他拿出精密的烏木戥子,仔細稱量了燭臺的凈重,又估算了一下那幾顆綠松石的價值(雖黯淡,但料子尚在)和修復所需的工料成本。最后,他打開存放銀元的箱子,從底層數出二十塊沉甸甸、邊緣帶著清晰齒痕的“光緒元寶”龍洋——這是他預備年后進貨的本錢!用一塊舊靛藍粗布仔細包好,走回前鋪遞給周崇文。

“崇文兄,數目你點點。”楊秉政的聲音壓得極低,將布包塞進對方懷里。

周崇文接過那沉甸甸、硬邦邦的布包,手抖得厲害,看也沒看就死死按進棉袍最里層,對著楊秉政深深一揖,頭幾乎觸到冰冷的柜臺:“秉政!今日援手,恩同再造!容圖后報!千萬保重!”話音未落,他已猛地拉低帽檐,裹緊圍巾,如同受驚的夜梟,迅速閃身,消失在門外漫天風雪卷起的慘白混沌之中。

楊秉政僵立在柜臺后,望著那扇還在微微晃動的鋪門,聽著門外北風凄厲的呼嘯,只覺得一股透骨的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低頭,看著柜臺上那只孤零零的、帶著猙獰傷痕的銀燭臺,冰冷的金屬在窗外灰白天光的映照下,反射著幽暗的光澤。他下意識地抬手,想去觸摸胸前那枚溫潤的銀鎖尋求一絲安定,指尖卻在觸碰到頸后那毛糙斷裂、勉強系住的繩結時,被一根尖銳的麻絲狠狠刺了一下。細微卻尖銳的刺痛,讓他猛地縮回了手,心也隨之一沉。

周崇文的身影消失在風雪中尚不足一個時辰,鋪門再次被粗暴地撞開!寒風裹挾著雪粒子狂卷而入。這次進來的,卻是兩個穿著嶄新黑色呢料巡警制服、腰挎锃亮盒子炮的官差,面色冷硬如鐵。緊隨其后踱進來的,赫然是“慶和銀樓”的孟慶義!他依舊一身寶藍綢面長衫,外罩玄色團花緞面馬褂,手里盤著那對油光水滑的鐵核桃,臉上掛著一種貓戲耗子般的、令人作嘔的得意笑容。

“掌柜的楊秉政!”為首的巡警聲音生硬,目光如鷹隼般銳利地掃過鋪內每一個角落,“有人實名舉報,你這里窩藏私通革黨、圖謀不軌的逆犯!可有此事?!”“革黨”二字,如同冰錐,狠狠扎進楊秉政的耳膜。

楊秉政只覺得腦子里“轟”的一聲,全身的血液瞬間涌向頭頂,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凈凈,手腳冰涼。他強自鎮定,臉上擠出商人慣有的、帶著惶恐的謙卑笑容,拱手道:“二位長官明鑒!這……這話從何說起?小號向來本分經營,安分守己,街坊四鄰皆可做證,怎敢……”

“住口!”巡警不耐煩地厲聲打斷,目光如電,瞬間鎖定了柜臺上那件還沒來得及收起的銀燭臺!“這東西,哪來的?!”他上前一步,一把抓起燭臺,翻來覆去地仔細端詳,眼神銳利得像要穿透金屬。

孟慶義此時才慢悠悠地踱步上前,臉上的笑容虛偽得能滴出蜜來,聲音卻帶著假惺惺的關切:“哎呀呀,秉政賢侄!不是當叔的事后諸葛亮說你。年輕人,做事要懂得分寸利害!有些來歷不明、沾著血光的東西,那是萬萬沾不得手啊!”他故作神秘地壓低聲音,“方才就在斜對過‘一品香’茶樓雅座,鄙人可是瞧得真真兒的!一個行跡鬼祟、帽檐壓臉的后生,懷里揣著這么個玩意兒,慌慌張張就鉆進了你這鋪子!那副做派,一看就不是良善安分之輩!我這心里頭,是七上八下,坐立不安啊!思來想去,為了賢侄你的身家性命,為了你這祖傳鋪子的清譽,也為了咱們博鹿城的安寧,不得不硬著頭皮,向巡警老爺們據實稟報!賢侄,你可千萬別怪叔多事,叔這都是為你好啊!”他說話時,那雙精明的眼睛,卻始終若有若無地瞟向楊秉政的脖頸衣領深處,仿佛能透視到那枚緊貼皮肉的銀鎖。

楊秉政的心徹底沉入了冰冷的深淵。他看著孟慶義那張道貌岸然、顛倒黑白的嘴臉,一股混雜著冰冷與暴怒的火焰在五臟六腑里瘋狂沖撞,幾乎要將他撕裂焚毀。他全明白了!這老狐貍,定是早就在暗處像毒蛇般盯著!周崇文前腳剛走,他后腳就帶著巡警上門!這是要將他徹底踩死,永絕后患!

“孟老板怕是憂心過甚,看花了眼,”楊秉政的聲音竟出奇的平靜,唯有藏在柜臺下緊握的拳頭,指節因用力而慘白,泄露著內心的驚濤駭浪,“方才確有一位客人,拿了件家傳的舊銀器來問價。東西年份是久了些,但來歷清白,客人有字據為憑,言明家中急用,想換些現錢周轉。小號開門做生意,客人持物上門,自然要按規矩驗看估價。至于客人是何身份,小號開門迎客,豈敢盤問根底?更遑論窩藏之說,實屬無稽之談!”他一邊說,一邊迅速拉開柜臺抽屜,取出一張墨跡尚新、按著鮮紅指印的收據——正是他方才在周崇文走后,為防萬一,咬牙忍痛,用自己的進貨本錢“預付”所立!上面清清楚楚寫著:“立收據人恒泰銀樓楊秉政,今收到祖傳銀燭臺壹件,重貳拾兩柒錢叁分,預付銀洋貳拾元整,待修復工料完備后憑據結清。宣統二年臘月廿三日。”

巡警一把奪過收據,狐疑地審視著上面的字跡、鮮紅的指印和當日的日期,又抬眼看看臉色微變的孟慶義。

孟慶義臉上的笑容瞬間僵硬,顯然沒料到楊秉政竟有如此急智和準備。他干咳兩聲,擠出一絲假笑:“哦?有字據?那……那許是鄙人老眼昏花,一時看差了?風雪迷眼,也是有的。不過秉政賢侄啊,”他話鋒陡然一轉,帶著森然冷意和敲打,“這革黨之事,非同小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巡警老爺們也是職責所在,為你這鋪子安危著想!以后收東西,可得把招子放亮些!這世道,人心鬼蜮,什么妖魔鬼怪都敢出來作祟!沾上了,甩都甩不脫!”

為首的巡警將收據隨手扔回柜臺上,冷哼一聲:“哼!算你識相,準備得倒快!不過,這東西來歷終究存疑!按《違警律》及地方章程,形跡可疑之貴重物品,得帶回警局暫行扣押查驗!還有這二十塊預付的銀洋,也得作為關聯錢款一并扣下!待查明無誤,再做處置!”他大手一揮,不容置疑。身后的巡警立刻上前,不由分說地將柜臺上那件銀燭臺,連同楊秉政抽屜里那包還沒來得及焐熱的二十塊“光緒龍洋”(正是他剛從庫房取出、預備年后進貨的命根子),用布一裹,夾在腋下。

楊秉政只覺得一股濃烈的腥甜猛地涌上喉頭,眼前陣陣發黑,金星亂冒。他看著巡警輕而易舉地拿走了燭臺和銀元——那不僅是周崇文托付的救命錢,更是他恒泰銀樓賴以周轉、年后進貨的活命錢!他想爭辯,想嘶吼,想撲上去奪回!可看著巡警腰間那烏黑锃亮、隨時能噴出致命火舌的盒子炮,看著孟慶義眼中那毫不掩飾的陰冷得意和快意,全身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空,只剩下冰冷的絕望死死攫住了心臟。他只能死死地咬住后槽牙,力道之大,牙齦滲出血腥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的嫩肉里,用這尖銳的痛楚強迫自己站直,不倒下。

“安分守己!莫惹是非!”巡警丟下一句冰冷的警告,揚長而去。

孟慶義卻沒有立刻離開。他踱到面無人色、身體因極致的憤怒和屈辱而微微顫抖的楊秉政面前,居高臨下地欣賞著,臉上那層虛偽的假面終于徹底剝落,露出底下刻骨的陰冷和快意。他湊近一步,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寒氣,直鉆進楊秉政的耳朵里:“賢侄,年輕氣盛是好事,可得分清天高地厚。有些渾水,趟進去了,就是一身洗不掉的腥臊!想在這博鹿城里安安穩穩地開你的銀鋪,吃這碗祖傳的手藝飯?”他刻意頓了頓,目光如毒針般再次刺向楊秉政的脖頸,“得懂規矩!得學會把腰彎下去!把頭低下去!你那塊‘持正’的牌子,頂不了餓,也擋不住槍子兒!好好掂量掂量!”說完,他不再看楊秉政慘白如紙的臉和幾乎要噴火的眼睛,背著手,哼著荒腔走板的梆子戲文,慢悠悠地踱出了鋪門,仿佛剛做完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鋪門大敞,寒風裹著雪粒子無情地灌進來,卷起地上的灰塵,嗚咽著盤旋。趙叔面如死灰,靠著墻根抖得如同秋風中的殘葉。

楊秉政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冰冷石像。胸口的銀鎖緊貼著皮肉,那曾經帶來心安的沉甸,此刻卻冰冷刺骨,重若千鈞。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手,想要去觸碰頸間那熟悉的輪廓,指尖卻在半途凝滯。那毛糙斷裂、勉強系住的繩結,此刻仿佛變成了燒紅的烙鐵,散發著灼人的恥辱,燙得他指尖蜷縮,不敢觸碰。他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攥緊了拳頭,骨節因極度的壓抑而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輕響。目光越過空蕩冰冷的柜臺,投向門外。雪后慘淡的天光下,博鹿城鉛灰色的屋瓦連綿起伏,沉默地壓在視野盡頭,像一幅巨大而冰冷的、無形的囚籠。

他終究沒能守住那二十塊救命的銀元,也沒能守住老同學托付的那一線渺茫生機。這亂世的冷風,終究還是穿透了他自以為是的手藝和那枚祖傳的銀鎖,將他心底最后一點溫熱,吹得徹骨寒涼。父親那句“守得住手藝,才守得住家業”,此刻聽來,遙遠得如同隔世,只剩下無盡蒼涼的諷刺,在空蕩的鋪子里無聲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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