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百日驚雷
- 守望百年
- 字節(jié)捕光人
- 4475字
- 2025-07-12 09:26:43
楊承志那嘹亮而蠻橫的啼哭,如同一枚滾燙的楔子,帶著不容置疑的生命力,狠狠地鑿進(jìn)了楊秉政原本只盛裝著冰冷銀錠、沉重賬冊和孟慶義那張陰冷笑容的心坎深處。這毫無章法、日夜不休的哭聲,攪得楊家老宅雞犬不寧,更在楊秉政心頭掀起一片兵荒馬亂。
他回城打理鋪?zhàn)拥臅r(shí)間愈發(fā)短促,更多時(shí)候是忠厚卻日漸老邁的趙叔,獨(dú)自守著恒泰銀樓那日漸冷清、門可羅雀的柜臺。每次歸家,楊秉政的腳步都不自覺地帶著一絲急促。推開老宅那扇吱呀作響的榆木院門,撲面而來的不再是熟悉的柴火飯香,而是一種混合著濃郁奶腥、刺鼻尿布臊氣以及苦澀草藥味的奇異氣息,濃郁得幾乎令人窒息。張氏躺在土炕上坐月子,臉色依舊蒼白如紙,虛汗時(shí)常浸濕鬢角,但眉眼間卻煥發(fā)著一種奇異而堅(jiān)韌的光彩,那是屬于初為人母的專注與滿足。她幾乎全部的精力都傾注在懷里那個粉嫩卻異常吵鬧的小肉團(tuán)身上——喂奶時(shí)笨拙地調(diào)整姿勢,換褯子時(shí)手忙腳亂,拍嗝時(shí)輕柔又耐心。楊秉政常常默立在炕沿邊,看著妻子低垂的、帶著疲憊卻異常溫柔的眉眼,看著嬰兒閉著眼貪婪吮吸時(shí)微微顫動的腮幫,想伸出手指碰碰兒子那吹彈可破的小臉蛋,卻又總在指尖將觸未觸時(shí)猛地縮回,生怕驚擾了這脆弱又神圣的羈絆。那小小的、柔軟得不可思議的生命,讓他感到一種近乎敬畏的陌生和難以言喻的手足無措。他胸前的舊銀鎖,隔著粗布棉襖,似乎也被這新生命散發(fā)的灼熱生機(jī)所感染,緊貼著皮肉,隱隱發(fā)燙。
瑣碎而繁重的照料,更多落在楊秉政母親和請來的鄰家老嬸子肩上。灶上日夜熬著濃稠金黃的小米粥,撇去浮沫的米油小心地吹涼,一勺勺喂給虛弱的張氏。灶膛里柴火不熄,溫著滾水,隨時(shí)準(zhǔn)備給那嬌嫩的嬰兒擦洗。熬得發(fā)黑發(fā)苦的草藥湯,苦澀的氣味彌漫在每一個角落,如同驅(qū)之不散的陰霾。楊秉政像個局促的旁觀者,只能在堂屋聽著里屋的動靜,或是在寒氣凜冽的院子里沉默地劈柴、將沉重的井水挑滿水缸,試圖用這粗笨的體力活,排遣心頭那股難以名狀的煩悶和更深沉的、對未來的隱憂。父親楊守業(yè)則抱著他那根磨得油亮的紫竹煙袋,沉默地蹲在堂屋的門檻上,吧嗒著嗆人的旱煙,渾濁的目光追隨著兒子沉默而略顯僵硬的背影,那眼神里是洞悉世事卻無力改變的復(fù)雜與沉重。
日子就在嬰兒時(shí)斷時(shí)續(xù)的啼哭、張氏疲憊又滿足的低語、灶膛柴火的噼啪爆裂以及彌漫不散的草藥苦味中,艱難地、磕磕絆絆地向前挪動。
宣統(tǒng)三年的深秋已盡,初冬的寒意一日重過一日,刀子般的北風(fēng)掠過屋頂,院墻根下枯黃的衰草上,覆了一層薄薄的白霜,在慘淡的日頭下閃著微光。
楊承志滿百日這天,天色陰沉得如同潑墨,鉛灰色的厚重云層沉沉地壓在博鹿城低矮的瓦檐上,仿佛隨時(shí)要傾塌下來。然而,楊家老宅的堂屋里,卻難得地透出幾分鮮活的暖意和嘈雜。灶房里熱氣蒸騰,大鐵鍋上架著幾層杉木蒸籠,絲絲縷縷的白色蒸汽裹挾著甜膩的香氣彌散開來——那是用紅曲米精心染得通紅、象征長命百歲的“紅蛋”。張氏掙扎著起了身,雖然腳步虛浮,臉色依舊蒼白,但眉宇間有了些生氣。她抱著裹在簇新紅綢襁褓里的兒子,端坐在堂屋正中的圈椅里。小家伙臉蛋兒長開了些,白白胖胖,睜著一雙烏溜溜、如同浸過山泉的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周遭陌生的一切。最醒目的是他小小的脖頸上,掛著一枚精巧玲瓏、亮光閃閃的銀鎖片——鎖片鏨刻著細(xì)密的蝙蝠祥云紋樣,寓意“福運(yùn)綿長”。這是楊秉政特意從鋪?zhàn)永飵Щ貋淼模粌H是他送給兒子的百日賀禮,更是楊家世代銀匠手藝血脈的無聲宣告。
母親踮著腳,小心翼翼地在供桌上方掛起一幅略顯粗糙的木版印刷“百歲圖”,上面畫著個憨態(tài)可掬、懷抱大鯉魚的胖娃娃。父親楊守業(yè)破例沒抽煙,坐在一旁的條凳上,布滿溝壑的臉上難得地舒展開來,渾濁的眼角漾著不易察覺的笑意。幾位近親鄰里也早早過來,圍在張氏和孩子身邊,嘖嘖稱贊著孩子長得壯實(shí)、眉眼如何肖似爹娘,七嘴八舌地說著“長命百歲”“富貴安康”“金玉滿堂”之類的吉利話。小小的堂屋里,一時(shí)間擠滿了人聲,彌漫著紅雞蛋的甜香、劣質(zhì)水煙殘留的嗆味和一種屬于底層人家、在亂世夾縫中努力求存的、帶著煙火氣的短暫熱鬧。
楊秉政站在人群稍后的陰影里,看著被暖烘烘的吉祥話和好奇的目光包圍的兒子,那張紅撲撲的小臉在襁褓的紅綢映襯下顯得格外有生氣。聽著那些久違的、帶著溫度的話語,他心頭那根緊繃了不知多久的弦,似乎也微微松動了一絲縫隙。他下意識地抬手,隔著厚實(shí)的靛藍(lán)棉襖,輕輕按了按胸前那枚早已被體溫焐得溫潤的舊銀鎖。指尖觸碰到那熟悉的棱角,一種微妙的、源于血脈深處的暖流,竟奇異地壓過了初冬侵入骨髓的寒意。他甚至難得地對著道賀的鄰里,嘴角牽動,露出了一個略顯僵硬、卻實(shí)實(shí)在在、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
就在這份難得的暖意剛剛熨貼了人心之際——
“秉政!秉政——!!!”
一聲凄厲得變了腔調(diào)的呼喊,如同冰錐,猛地刺穿了堂屋里這份脆弱的祥和!所有人駭然回頭!
只見恒泰銀樓的老伙計(jì)趙叔,像一截被狂風(fēng)摧折的枯木,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地沖進(jìn)了院子!他跑得帽子歪斜,滿頭滿臉都是汗水和塵土混合的污跡,青布長衫的下擺被撕開一道大口子,露出里面臟污的棉絮,一只腳上的千層底布鞋竟跑掉了,光著的腳丫凍得青紫,沾滿泥濘。他死死扒住院門框,胸膛劇烈起伏,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張著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手指顫抖地指向城里的方向,臉上是見了鬼般的驚駭欲絕:
“少……少東家!不……不好了啊!天塌了!城里……城里頭翻了天了!兵……兵變啦!!”
堂屋里所有的歡聲笑語、吉祥話語,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巨手驟然扼住喉嚨,戛然而止!死寂瞬間降臨。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趙叔那張因極度恐懼而扭曲變形的臉上。紅雞蛋的甜膩香氣仿佛瞬間凝固,被一股濃烈的不祥預(yù)感粗暴地沖散、取代。
“趙叔!別慌!慢慢說!城里怎么了?!”楊秉政心頭如同被重錘猛擊,一股寒氣直沖頭頂,他幾步搶到院中,一把扶住搖搖欲墜、幾乎癱軟的老伙計(jì)。
趙叔喉嚨里咯咯作響,拼命咽了口唾沫,才用盡全身力氣擠出嘶啞破碎的聲音:“兵……兵變啊!晌午頭剛過……城里頭那槍聲……就跟年三十放炮仗似的!不!比那嚇人百倍!噼里啪啦!炒豆子一樣!響得沒個停歇!震得鋪?zhàn)哟皯艏埗荚诙栋。 彼壑谐錆M了地獄般的恐懼景象,“我……我扒著鋪?zhàn)娱T縫往外瞧了一眼……我的老天爺啊!魂兒都嚇飛了!穿灰皮襖子(清軍巡防營)的和穿黃呢子軍裝(新軍)的……打成一鍋爛粥了!子彈‘嗖嗖’地貼著腦瓜皮飛!街面上……躺了好些人……一動不動……血……那血水都匯成小河溝了!還有……還有好些穿學(xué)生裝的、穿短褂的……拿著刀槍棍棒……不要命地往上沖!嘴里喊著……喊著‘驅(qū)除韃虜’!‘恢復(fù)中華’!要革……革大清的命啊!”
“轟——!”趙叔的話,無異于一顆點(diǎn)燃的炸彈,在小小的院落里轟然炸開!親戚鄰居們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凝固的笑容被巨大的驚恐撕碎。女人們失聲尖叫,下意識地將身邊的孩子死死摟進(jìn)懷里,捂住他們的耳朵。張氏懷里的楊承志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怖氣氛狠狠刺中,小嘴猛地一癟,爆發(fā)出比以往任何時(shí)候都更加嘹亮、更加撕心裂肺的號哭!這稚嫩卻充滿恐懼的哭聲,在死寂的院子里顯得格外刺耳、驚心!
“慶……慶和樓呢?!”楊秉政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他猛地想起那個盤踞在城里、手眼通天的孟慶義和他的慶和銀樓。
“慶和樓?!”趙叔臉上肌肉抽搐,露出一種混雜著恐懼和一絲扭曲快意的古怪神情,“早……早他媽跑沒影了!鋪面那兩扇大鐵皮門,關(guān)得比棺材板還嚴(yán)實(shí)!門后頭怕是用頂門杠子都頂死了!那孟閻王……怕是早就得了風(fēng)聲!不知道鉆哪個耗子洞躲清靜去了!可……可咱們鋪?zhàn)幽且黄驮诠臉歉鶅旱紫拢〈虻米顑矗×鲝棥榕榕椤卮蛟陂T板上!跟敲喪鐘似的!木頭渣子都崩飛了!我……我怕啊!瞅著街面上槍聲稀了那么一丁點(diǎn),連滾帶爬,鞋都跑丟了……才……才撿了條老命跑出來報(bào)信啊!”
“咣當(dāng)——嘩啦!”一聲刺耳的脆響和碎裂聲猛地響起!
楊秉政霍然回頭!
只見父親楊守業(yè)手中那根視若珍寶的紫竹旱煙袋,連同黃銅煙鍋,一起掉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煙鍋磕在石板上,瞬間裂開一道口子,里面的煙灰和未燃盡的煙絲撒了一地。老人如同瞬間被抽干了所有精氣神,佝僂的脊背塌陷下去,灰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渾濁的雙眼死死盯著城里方向,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那渾濁的目光里,翻涌著洞悉亂世無常、大廈將傾后的巨大悲涼,和一種深入骨髓、無力回天的絕望。
堂屋里,母親手中的紅雞蛋“啪嗒”一聲滾落在地,鮮紅的顏色在青磚上洇開一小片刺目的污跡。鄰居們像炸了窩的螞蟻,驚慌失措地?cái)D作一團(tuán),女人們抱著孩子開始壓抑地、絕望地低聲啜泣。張氏緊緊摟著懷里哭得聲嘶力竭、小臉漲得發(fā)紫的楊承志,她自己的臉色比裹著兒子的紅綢襁褓還要慘白,身體篩糠似的抖個不停,望向楊秉政的眼神里充滿了溺水般的無助和深入骨髓的恐懼。百日宴殘存的最后一絲暖意被徹底碾碎、凍結(jié),只剩下刺骨的、末日降臨般的冰冷恐慌,死死攫住了每個人的心臟。
楊秉政僵立在院子中央,只覺得一股透骨的寒氣從腳底板瞬間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直沖天靈蓋。他胸前的舊銀鎖緊貼著皮肉,那曾經(jīng)帶來心安的溫潤,此刻卻像一塊萬載寒冰,將冷意直透心底。他仿佛能清晰地聽到那遙遠(yuǎn)卻無比真切的、如同炒豆般密集的槍聲;看到昔日熟悉喧鬧的鼓樓大街在硝煙彌漫中化為血肉橫飛的修羅殺場;孟慶義那緊閉的、厚重鐵皮大門,像一面冰冷殘酷的鏡子,無情地映照著他恒泰銀樓那單薄木門的脆弱與不堪一擊。
懷中兒子楊承志那撕心裂肺、充滿恐懼的號哭,像一把燒紅的錐子,狠狠扎進(jìn)他的耳膜,更深深扎進(jìn)他剛剛因新生命而萌生出一絲暖意的心房。那枚掛在兒子胸前、象征祝福與綿長福運(yùn)的嶄新小銀鎖片,在襁褓的劇烈晃動中反射著鉛灰色天幕的慘淡微光,此刻卻顯得如此輕飄,如此渺小,如此……蒼白無力。
“守得住家業(yè)……守得住一個家……”父親分家時(shí)那沉甸甸、如同烙印般的話語,此刻與城里那震耳欲聾的槍炮聲、懷中兒子驚懼的啼哭聲、滿院壓抑絕望的啜泣聲,瘋狂地交織、碰撞在一起,形成一股龐大無比、令人窒息的黑色漩渦,將他死死地釘在院子中央的凜冽寒風(fēng)中,動彈不得。他下意識地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尖銳的刺痛感傳來,卻絲毫無法驅(qū)散心頭那徹骨的冰冷和無邊無際、如同濃霧般彌漫開來的巨大茫然。
他慢慢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頭,脖頸的骨骼發(fā)出僵硬的輕響,目光越過低矮的院墻,投向博鹿城的方向。鉛灰色的、壓抑得令人喘不過氣的天空下,城頭方向,幾道異于尋常炊煙的、濃黑翻滾的煙柱,正扭曲著升騰而起,如同惡魔伸向天空的巨爪。凜冽的寒風(fēng)卷著枯葉、塵土和絕望的氣息,打著尖利的呼哨,掠過死寂無聲的院落。老槐樹光禿禿的枝丫在風(fēng)中劇烈搖晃,發(fā)出陣陣如同嗚咽般的、凄厲的悲鳴。
這孩子的百日,沒有迎來長命百歲的祥瑞,沒有等來福運(yùn)綿長的吉兆,卻猝不及防地撞上了這改天換地、撕裂乾坤的驚世雷霆!亂世的鐵蹄,終究是毫無憐憫、毫不留情地踏碎了這方小小院落里,那點(diǎn)用紅雞蛋、吉祥話和微薄希望勉強(qiáng)拼湊起來的、如同肥皂泡般脆弱的安寧。楊秉政只覺得胸口那枚祖?zhèn)鞯摹⒖讨俺终倍值你y鎖,從未如此沉重過,沉甸甸地壓著他,冰冷刺骨,幾乎要將他連同心魂,一同墜入腳下這堅(jiān)硬、冰冷、深不見底的凍土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