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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死囚牢房

張氏的聲音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種歷經(jīng)巨大痛苦后的麻木,將那兩件帶著體溫的首飾推過高高的柜臺。她的手腕空落落的,皮膚上還留著常年佩戴鐲子的淺痕。

當(dāng)鋪伙計顯然認(rèn)得這位近來頻繁出入的楊家太太,看著那兩件雖然普通但勝在用料實(shí)在的首飾,又看看張氏那比深冬的雪還要慘白、毫無生氣的臉,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最終只是嘆了口氣:“楊太太……鐲子看成色,實(shí)心的,一對算五塊半大洋。這戒指……翡翠太次,戒托也薄,頂多……算您半塊大洋。攏共六塊大洋。死當(dāng),畫押,錢貨兩訖。”他遞過當(dāng)票和印泥。

張氏沒有任何爭辯,眼神空洞地在當(dāng)票上按下了鮮紅的手印。那紅色刺得她眼睛發(fā)痛。六塊大洋,加上“聚源”那如同毒蛇般的三十塊高利貸,一共三十六塊。這就是她傾盡所有尊嚴(yán)、背負(fù)上閻王債、押上整個未來換來的全部籌碼!一張輕飄飄卻重逾泰山的閻王債契書,被她緊緊攥在手心,幾乎要嵌進(jìn)皮肉里。

攥著這三十六塊冰冷的大洋和那張如同催命符般的契書,張氏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軀殼,深一腳淺一腳地挪回了舊城老宅那破敗的院門。院子里,趙叔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正焦急地踱步搓手,看到張氏的身影,立刻踉蹌著撲過來。當(dāng)看到她手中那個分量不輕的錢袋,再看到她空蕩蕩的手腕和更加灰敗、仿佛隨時會倒下的臉色時,趙叔瞬間什么都明白了。一股寒意瞬間凍結(jié)了他的血液。

“太太!您……您真去借了那……那‘印子錢’(高利貸)?!”趙叔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充滿了深入骨髓的恐懼。他知道那東西的厲害,利滾利,能生生把人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

張氏沒有回答,仿佛連說話的力氣都已耗盡。她只是將那袋沉甸甸的錢塞進(jìn)趙叔冰涼顫抖的手里,聲音嘶啞干澀,如同砂紙摩擦,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如同垂死之人最后的指令:“趙叔……這里有……三十六塊大洋。你……立刻去辦……幾件事。”她扶著冰冷的門框,強(qiáng)撐著最后一絲清明,條理清晰地吩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第一,拿出十塊……去找城里‘仁和堂’坐堂的孫郎中,買……買最好的金瘡藥!要專治棒傷和……和那夾骨傷的!再買……買幾大卷煮過曬干的細(xì)白布,要干凈的!買……買一壇子最烈的燒刀子(高度白酒)!再……再買幾根帶肉的上好豬棒骨!熬……熬濃湯!”

“第二,拿出十五塊……去打點(diǎn)牢里那幫吃人的豺狼!特別是……看守老爺他們那間牢房的王麻子!塞給他……五塊!求他……求他行個方便,以后……每天能讓咱們送一次藥和吃食進(jìn)去!再……再塞給牢頭李黑心……五塊!求他……高抬貴手,少……少讓老爺他們受點(diǎn)零碎罪!剩下的五塊……分……分給其他當(dāng)值的獄卒,堵住他們的嘴!別……別讓他們從中作梗!”

“第三,剩下的十一塊……你……你收好。留出兩塊……給家里……買點(diǎn)糙米、鹽、最便宜的燈油……剩下的……是預(yù)備著……萬一有急癥的救命錢!記住……這錢,一分……一厘都不能……亂動!”說到最后,她的氣息已經(jīng)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眼前陣陣發(fā)黑,金星亂冒。

趙叔捧著那袋沉甸甸、仿佛沾滿了太太心頭血淚和無窮屈辱的大洋,渾濁的老淚再也忍不住,如同斷線的珠子滾落下來,砸在冰冷的泥地上:“太太……您……您放心!老奴……老奴就是拼了這條賤命不要,也一定……一定把事辦妥帖了!”

“還……還有,”張氏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全靠門框支撐才沒有倒下,她看著趙叔,眼神里是最后一絲、近乎燃燒的懇求,“藥……湯……今天……一定要送進(jìn)去!今天就要!告訴……告訴秉政……家里……都好!承志……也好!讓他……讓他一定……撐住!一定要……撐住!”說到“撐住”二字,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泣血的嘶啞,隨即眼前徹底一黑,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軟軟地順著門框滑倒在地!

“太太!太太!您怎么了?!”趙叔魂飛魄散,撲過去想扶住她,卻只來得及接住她癱軟的身體。張氏雙目緊閉,臉色死灰,額頭上布滿了細(xì)密的冷汗,渾身冰涼,只有微弱的呼吸證明她還活著。劇烈的干嘔讓她身體痙攣,卻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苦的膽汁灼燒著喉嚨。

趙叔看著張氏這副模樣,心如刀絞,知道她已是心力交瘁到了極致,油盡燈枯。他不敢再有絲毫耽擱,含著老淚,小心翼翼地將張氏半抱半拖到冰冷的炕上,給她蓋上家里唯一那床破舊的薄被。然后,他如同被鞭子抽打的老馬,猛地轉(zhuǎn)身,將那個沉甸甸的錢袋死死揣進(jìn)懷里最貼身的口袋,用破棉襖緊緊裹住,頭也不回地沖出了家門,身影決然地?fù)淙肓藙C冽的、仿佛能凍結(jié)一切的寒風(fēng)之中。時間,就是老爺和聶師傅的命!

博鹿縣大牢,深處,死囚牢房。

陰暗潮濕的牢房,如同冰窟。角落的糞桶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惡臭。楊秉政和聶大膽如同兩具被遺棄的破麻袋,癱在冰冷濕滑、滿是跳蚤虱子的爛草堆上。昨日酷刑留下的傷痛,在深冬的嚴(yán)寒和污濁環(huán)境的雙重侵蝕下,如同無數(shù)把鈍刀在身體里反復(fù)攪動、切割。棒傷處高高腫起,皮肉呈現(xiàn)出可怕的紫黑色,像腐爛的茄子;腳踝處被那包鐵硬木夾具蹂躪過的地方,更是慘不忍睹,皮開肉綻,深可見骨的地方腫脹發(fā)亮,滲著黃水和血絲,稍微牽扯便是鉆心刺骨的劇痛,骨頭仿佛已經(jīng)寸寸碎裂。持續(xù)的高燒如同附骨之疽,讓兩人時而陷入昏沉的譫妄,時而又被劇痛生生刺醒,意識在模糊與清醒的煉獄邊緣反復(fù)沉淪。

楊秉政在昏沉中,仿佛又置身于父親那冰冷的靈堂。張氏抱著承志,跪在棺前,哭得肝腸寸斷,那絕望的眼神如同冰錐刺穿他的心臟。承志撕心裂肺地哭喊:“爹!我要爹!”父親臨終前,那雙渾濁、不甘、寄托了所有期望卻又最終暗淡下去的眼睛死死盯著他,干裂的嘴唇翕動著,那未盡的遺言如同魔咒般在他耳邊反復(fù)回響:“守好……業(yè)……仁……仁……”突然,楊秉仁那張因嫉恨而扭曲、布滿猙獰快意的臉猛地放大,清晰得可怕!他指著自己,對著堂上的吳仁禮和獰笑的孟慶義嘶吼:“就是他!楊秉政!是他搶的錢!我親眼所見!”那聲音充滿了刻骨的怨恨:“楊秉政……你憑什么管我?!你……你管不著!這楊家……早該是我的!”

“噗——!”

守護(hù)?他傾盡心血守護(hù)了什么?家業(yè)傾頹,百年銀樓貼上封條;老父含恨而終,死不瞑目;結(jié)發(fā)妻子為救他背負(fù)閻王債,尊嚴(yán)盡失;幼子承志孤苦無依;而這一切悲劇的推手,這致命的一刀,竟來自自己血脈相連的親弟弟!他拼盡全力想要守護(hù)的一切,都成了虛幻的泡影,都在他最意想不到的地方,被最親近的人親手從內(nèi)部摧毀、踐踏!一股腥甜灼熱猛地沖上喉嚨!

楊秉政身體劇烈地痙攣,猛地側(cè)過頭,一口暗紅黏稠、夾雜著細(xì)小血塊的淤血,如同壓抑了太久的巖漿,狂噴在烏黑冰冷的石墻上!那暗紅的痕跡,在昏暗中觸目驚心!

“東家!”旁邊同樣在劇痛與高燒中掙扎的聶大膽被這動靜猛地驚醒,看到墻上那灘刺目的淤血和楊秉政瞬間灰敗下去、如同死人的臉色,大驚失色!他掙扎著想爬過去,但腳踝處傳來的、仿佛要將靈魂撕裂的劇痛,讓他只能徒勞地伸著手,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嘶鳴。

“咳咳……沒……沒……”楊秉政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撕裂般的疼痛,聲音微弱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眼神空洞地望著牢頂那些不斷滴落污水的、形狀猙獰的霉斑。那口淤血,仿佛帶走了他最后一絲支撐的力氣,也帶走了他眼中最后一點(diǎn)名為“希望”的光亮。無盡的疲憊和心灰意冷,如同冰冷黏稠的瀝青,徹底將他淹沒、凝固。也許……就這樣死了,未嘗不是一種解脫?至少,不用再面對這絕望的爛攤子,不用再承受這錐心刺骨的背叛,不用再拖累張氏和承志在泥潭中掙扎……死,似乎成了最輕松的選擇。

就在楊秉政的意志即將被這無邊的黑暗和冰冷徹底吞噬、沉入永恒的虛無之際,牢房外甬道里,傳來了熟悉的、沉重而急促的腳步聲,夾雜著獄卒不耐煩的呵斥和……趙叔那卑微得令人心碎的討好聲!

“快點(diǎn)!磨磨蹭蹭地找死啊!東西放下趕緊滾蛋!”

“是是是!軍爺您息怒!您辛苦!一點(diǎn)……一點(diǎn)小意思,您幾位打點(diǎn)酒暖暖身子……”是趙叔!那聲音帶著哭腔般的諂媚,卻又透著一股豁出去的急切!

緊接著,牢門下方那個僅容破碗遞入的方形小洞,“吱呀”一聲被從外面用力推開!這一次,塞進(jìn)來的不再是小小的布包,而是一個沉甸甸、散發(fā)著濃郁藥草味和誘人肉骨香氣的粗陶瓦罐!罐口用油紙和破布封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同時塞進(jìn)來的,還有兩個用干凈白布包裹著的、圓滾滾、熱乎乎的東西——白面饃饃!甚至能感受到那透過布料的溫?zé)幔?

“老爺!聶師傅!”趙叔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種難以抑制的激動和哭腔,如同壓抑的火山,“藥!最好的金瘡藥!熬爛的棒骨湯!還有熱饃饃!快!快趁熱乎!”

濃郁的藥香和骨頭湯那帶著油脂的熱氣,瞬間霸道地沖散了牢房里令人作嘔的屎尿和血腥混合的惡臭!這股鮮活的生命氣息,如同一道微弱卻強(qiáng)勁的電流,猛地刺穿了楊秉政麻木絕望的心防!他渙散的目光艱難地、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聚焦在那個兀自散發(fā)著溫?zé)崴拇痔胀吖奚希屈c(diǎn)微弱的熱氣,在冰冷的牢房里顯得如此珍貴。

“趙……叔……”楊秉政的喉嚨里發(fā)出破風(fēng)箱般嘶啞的嗬嗬聲。

“老爺!您千萬撐住啊!太太……太太讓我告訴您,家里都好!承志少爺也好!讓您……讓您無論如何一定要撐住!藥一定要敷!湯一定要喝下去!”趙叔的聲音帶著哭腔,卻充滿了孤注一擲的力量,每一個字都像錘子砸在楊秉政的心上,“太太……太太拼了命在想辦法!一定有辦法的!天無絕人之路!老爺!您千萬……千萬不能倒下啊!”

家里都好!太太在想辦法!撐住!

這幾個字,如同九霄驚雷,在楊秉政那被絕望和冰冷凍結(jié)的混沌腦海中轟然炸響!張氏!他的妻子!她還在外面奔走!她還沒有放棄!她還在為了救他、為了這個家、為了承志而拼命!她甚至可能……腹中還有他們的骨肉!一股難以言喻的、如同巖漿般滾燙的愧疚和強(qiáng)烈的求生欲,從他冰冷絕望的心底最深處轟然噴發(fā)!他怎么能放棄?他有什么資格放棄?!他若死了,留下孤兒寡母,面對那如山的高利貸,面對孟慶義、劉紅強(qiáng)、楊秉仁這些豺狼虎豹,她們的下場會何等凄慘?!他楊秉政,豈不是成了最大的懦夫和罪人?!

“呃……啊——!”楊秉政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從靈魂深處擠出的低吼!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力氣猛地灌注到他殘破的軀體!他無視全身炸裂般的劇痛,用盡全身力氣,拖著幾乎廢掉的雙腿,拼命地向那個散發(fā)著熱氣和希望的瓦罐爬去!每挪動一寸,傷口都如同被無數(shù)鋼針攢刺,劇痛讓他眼前陣陣發(fā)黑,冷汗瞬間濕透破爛的囚衣,但他不管不顧!他伸出那雙沾滿污垢、血痂和泥土的、顫抖得不成樣子的手,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地、死死地抓住了那個溫?zé)岬耐吖捱吘墸〈植诘奶掌饔|感,此刻卻如同天堂的福音!

聶大膽也赤紅著雙眼,低吼一聲,不顧腳踝處傳來的、幾乎讓他昏厥的劇痛,同樣掙扎著爬了過來!兩人如同在無邊沙海中瀕死的旅人,終于見到了甘泉綠洲,用盡殘存的力氣,小心翼翼地揭開瓦罐蓋子。頓時,一股更加濃郁、帶著藥材特有苦香和肉骨醇香的白色蒸汽升騰而起,彌漫在冰冷的牢房里!里面是熬得濃白如乳的骨頭湯,甚至能看見幾塊燉得酥爛、帶著筋肉的大骨棒!旁邊,還有趙叔塞進(jìn)來的兩包分量十足、散發(fā)著濃烈草藥味的金瘡藥粉和幾大卷雪白的干凈細(xì)布!

“東家!先喝湯!暖暖身子!”聶大膽的聲音也帶上了一絲劫后余生般的激動和沙啞,他用瓦罐蓋當(dāng)碗,舀起一勺滾燙濃白的湯,小心地吹了吹,遞到楊秉政干裂出血,甚至有些潰爛的唇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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