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驚雷破暗
- 守望百年
- 歐陽和子辰
- 4202字
- 2025-07-21 09:41:23
溫熱的、帶著油脂和鹽分的湯汁滑過喉嚨,如同久旱的土地迎來甘霖,瞬間喚醒了楊秉政幾近枯竭的身體機能。一股暖流從冰冷的胃里升起,迅速向四肢百骸蔓延,驅(qū)散了些許深入骨髓的寒意和麻木。他貪婪地、小口地吞咽著,滾燙的淚水混合著溫熱的湯汁,無聲地洶涌而出,滴落在破舊的囚衣上。這不是湯,這是張氏用尊嚴、用未來、用命換來的續(xù)命瓊漿!是黑暗煉獄里投射下的一道圣光!
聶大膽自己也狠狠灌了幾大口熱湯,感受著那珍貴的熱量在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中流淌,如同給即將熄滅的爐火添了柴。他毫不猶豫地拿起旁邊那壇烈性燒刀子,拔開塞子,濃烈的酒氣瞬間彌漫開來。他咬緊牙關,眼中閃過一絲狠厲,將清澈的酒液直接傾倒在自己腳踝處那慘不忍睹、已經(jīng)紅腫流膿,甚至能看到森森白骨的傷口上!
“滋啦——!”皮肉被高度酒精猛烈燒灼的聲音響起,伴隨著一股青煙和難以想象的劇痛!聶大膽渾身肌肉瞬間繃緊如鐵,額頭上、脖子上青筋暴起虬結,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豆大的汗珠混合著血水滾落,但他硬是將一聲痛呼死死憋在喉嚨里,只發(fā)出沉悶如雷的喘息!那劇痛如同地獄之火在傷口上燃燒!他用顫抖的手,迅速將厚厚的、散發(fā)著清涼氣息的藥粉死死按壓在傷口上,再用干凈的細白布條一圈圈、一層層,用盡全力死死纏緊!仿佛要將那碎裂的骨頭重新捆扎固定!劇痛過后,一股強烈的清涼感終于暫時壓下了那灼燒靈魂的火辣劇痛。
楊秉政看著聶大膽那近乎自戕般的療傷過程,眼中也燃起了同樣的火焰。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也學著聶大膽的樣子,不顧那撕心裂肺的疼痛,用燒刀子清理自己身上最嚴重的幾處棒傷和夾傷,那刺骨的劇痛讓他幾乎暈厥,但他死死撐住!然后將藥粉厚厚地撒在翻卷的皮肉上,再用干凈的白布死死纏緊!兩人就著鐵窗外透進的、慘淡如豆的天光,互相幫助,咬著牙處理著身上猙獰的傷口,喝著滾燙濃香的肉湯,啃著那雖然被寒冷侵襲但依舊溫軟、散發(fā)著麥香的白面饃饃。
冰冷的牢房里,彌漫著刺鼻的藥味、濃烈的酒氣、新鮮的血腥味,但更濃烈的,是那碗熱湯帶來的、令人幾欲落淚的溫暖,和兩個男人眼中重新點燃的、如同荒原野草般燒不盡、斬不絕的求生之火!那火焰,帶著刻骨的仇恨和不滅的意志!
“東家,”聶大膽處理完最要命的腳傷,靠在冰冷刺骨的石墻上,喘息著,看著手中半個沾了血污卻依舊香甜的饃饃,聲音嘶啞低沉,卻帶著磐石般不可撼動的決心,每一個字都像淬了血的釘子,“這血債……咱們記下了。孟慶義、劉紅強、楊秉仁、吳仁禮……還有那‘聚源’放印子錢吃人肉的……一個都跑不了!只要……只要還剩一口氣爬出這閻王殿……這賬,連本帶利,一筆一筆,老子要用他們的血來還!”
楊秉政沒有說話,只是用力地、狠狠地點了點頭,眼中燃燒著同樣的烈焰。他艱難地咽下最后一口饃饃,感受著食物帶來的力量在虛弱的身體里緩慢卻堅定地滋生。他艱難地抬起頭,望向那扇厚重、隔絕生死的牢門,目光仿佛穿透了層層黑暗和縣衙的高墻,看到了家中妻子張氏那疲憊不堪、卻依舊挺直脊梁、護著小腹的堅毅身影。
淑貞……等著我!承志等著爹!這鐵窗寒牢,困不住我楊秉政!這潑天冤屈,遲早要昭雪!這累累血債,終須血償!只要……還有一口氣在!
舊城楊家老宅。
趙叔帶著滿身的寒氣和疲憊,幾乎是爬回了家門。他沖進堂屋,看到張氏已經(jīng)蘇醒,正虛弱地靠在炕頭,臉色蠟黃如金紙,眼神卻死死盯著門口。
“太太!太太!”趙叔撲到炕前,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激動和哭腔,“送進去了!藥!湯!熱饃饃!都送進去了!那王麻子和李黑心收了錢,答應……答應以后每天午時前后,能讓老奴送一次!老爺和聶師傅……看著……看著雖然傷得重,但……但還能撐住!喝了湯!用了藥!東家……東家還……還跟老奴說話了!”他語無倫次,老淚縱橫。
張氏蠟黃的臉上,終于艱難地扯出一絲如釋重負的慘淡笑容,那笑容虛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卻仿佛耗盡了她最后的氣力。隨即,巨大的疲憊和腹中一陣緊似一陣的、如同被無形之手攥緊的墜脹感,再次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她疲憊不堪地閉上眼睛,雙手卻下意識地、緊緊地護住了那依舊平坦的小腹。
第一步,成了。藥和食物送進去了,買來了一絲喘息之機。
然而,這喘息背后,是“聚源”錢莊那三個月后如約而至、足以將人碾成齏粉的閻王債!是縣衙大牢那深不見底、布滿酷刑的黑暗深淵!是孟慶義、劉紅強、楊秉仁這些豺狼虎視眈眈、隨時準備撲上來撕咬的利齒!
她必須盡快找到真正的轉(zhuǎn)機!找到能打破這死局的力量!否則,這用尊嚴、未來和性命換來的短暫喘息,不過是飲鴆止渴,將最終的毀滅,延緩到了一個更加絕望的期限。深冬的寒風在窗外嗚咽,如同索命的鬼哭。
周文翰(周崇文字)那雙穿著锃亮進口小牛皮鞋的腳,在張氏絕望撲倒、額頭即將重重磕在冰冷污濁的街面泥濘中的瞬間,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她面前不足三尺之處。
時間,仿佛被這凜冽的寒風凍住了。
枯黃的落葉打著旋兒,在死寂的街道上翻滾,發(fā)出沙沙的碎響。張氏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胸腔里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艱難的喘息。她保持著那撲倒的姿勢,雙手死死護住微隆的小腹,額頭距離那混合著泥漿和穢物的地面僅有一線之隔,一股無形的力量卻仿佛托住了她下墜的身軀。巨大的恐懼和那渺茫到近乎虛幻的希望,讓她渾身僵硬如鐵,連指尖都無法動彈。
“楊……楊秉政?”一個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力量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愕,清晰地響起,如同利刃劃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張氏猛地抬起頭!淚水早已模糊了視線,她用力眨掉眼中的水光,看到了一張儒雅中透著官威、保養(yǎng)得宜的陌生面孔。來人約莫二十出頭,穿著質(zhì)地上乘的深藍色英國呢料長袍,外罩一件玄色貢緞團花馬褂,頭戴一頂水獺絨暖帽,鼻梁上架著一副精致的金絲邊眼鏡。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電,此刻正死死地、帶著巨大震動地盯著她,眼神中充滿了震驚與難以置信的探究。他身后跟著兩個穿著黑色細布短打、腰桿筆挺如同標槍、眼神銳利如鷹的精悍隨從,以及一個拎著沉甸甸牛皮公文包、神情恭謹肅穆的師爺模樣人物。
“您……您是……”張氏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巨大的沖擊讓她腦海一片空白,幾乎無法思考。
“我是周文翰!楊秉政是我保定師范學堂的同窗摯友!”周文翰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急切的確認和壓抑不住的激動,“你是他的……夫人張夫人?”他的目光掃過張氏蠟黃憔悴的臉、洗得發(fā)白打滿補丁的破舊棉襖,以及那雖被舊襖遮掩卻仍顯笨拙的小腹,心中的驚濤駭浪幾乎要破胸而出!
“是!是!民婦張氏!周老爺!救命啊!救救我家秉政!救救我們?nèi)遥 睆埵先缤缢私K于抓住了浮木,所有的委屈、恐懼、絕望在這一刻決堤而出!她再也顧不上儀態(tài),掙扎著想再次磕頭求救,卻被腹部的沉重牽扯和一陣劇烈的抽搐打斷,發(fā)出一聲痛苦的悶哼,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周文翰身后左側那個精悍隨從眼疾手快,一個箭步上前,如同鐵鉗般穩(wěn)穩(wěn)地扶住了張氏的手臂,沒讓她摔倒在地。
“嫂夫人!不必如此!快起來!”周文翰眉頭緊鎖成川字,看著張氏此刻的慘狀,儒雅的面容下已是怒火翻騰!他扶了扶金絲眼鏡,聲音帶著壓抑的雷霆之怒,陡然轉(zhuǎn)向身邊那位師爺,斬釘截鐵地命令道:“陳師爺!持我名帖,即刻前往博鹿縣衙!知會吳仁禮,本官隨后就到!我倒要親眼看看,這博鹿縣的父母官,是如何‘勤政愛民’的!竟讓我周文翰的摯友、昔日保定學堂品學兼優(yōu)的楊秉政,落得家破人亡、身陷囹圄、妻孥瀕死的境地!”
“是!大人!”陳師爺神色一凜,沒有絲毫猶豫,立刻躬身應命,從公文包中抽出一張燙金名帖,轉(zhuǎn)身邁開沉穩(wěn)有力的步伐,如風般向不遠處的縣衙方向疾步而去。
周文翰這才再次看向被隨從攙扶著的張氏,語氣放緩,卻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強大力量:“嫂夫人,你先穩(wěn)住心神,慢慢說!到底發(fā)生了何事?秉政因何入獄?家中又為何遭此大難?事無巨細,告訴我!”
張氏在隨從有力的臂膀支撐下,勉強站穩(wěn)。看著周文翰那沉穩(wěn)如山岳、不怒自威的氣度,感受著他話語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力量和關切,她心中那點微弱的希望之火瞬間被點燃,熊熊燃燒起來!她強忍著身體的極度不適和翻江倒海的情緒,用最簡潔卻最清晰、字字帶血的語言,將孟慶義如何設局構陷、楊秉仁如何喪心病狂背叛、吳仁禮如何貪婪受賄、李秉政和聶大膽如何遭受非人酷刑、家中如何被如狼似虎的兵痞抄掠一空、自己如何走投無路借下那吃人不吐骨頭的“閻王債”……樁樁件件,泣血控訴!
“……周老爺!我家秉政是冤枉的!他是被孟慶義和劉紅強那伙豺狼生生推進火坑的!求求您!救救他!再晚一步……再晚一步他就要被他們活活折磨死了啊!還有……還有我那苦命的孩兒……”張氏說到最后,已是泣不成聲,身體因巨大的激動和虛脫再次劇烈地顫抖起來,全靠隨從支撐才未倒下。
周文翰靜靜地聽著,臉色越來越沉,如同暴風雨前鉛灰色的天空。鏡片后的目光越來越冷,如同結了冰的寒潭深淵。當聽到“夾棍酷刑”“家產(chǎn)洗劫”“九出十三歸的閻王債”“身懷六甲走投無路”這些字眼時,他負在身后的雙手,指關節(jié)捏得咯咯作響!儒雅的外表下,一股凜冽的官威和滔天的怒火在無聲地凝聚、翻騰!
“好!好一個博鹿縣令吳仁禮!好一個‘明鏡高懸’!好一個‘法治清明’的民國!”周文翰的聲音冰冷徹骨,每一個字都像裹著冰碴子,帶著濃重的諷刺和殺機,“嫂夫人,你放心!此事,周某管定了!管到底!你且安心回家等候消息!”他不再多言,對扶著張氏的隨從沉聲吩咐,語氣不容置疑:“你,護送張夫人安全回家!立刻去請城里最好的郎中!務必確保她和腹中胎兒安然無恙!若有差池,唯你是問!”
“是!大人!卑職以性命擔保!”那隨從肅然應命,神情凝重,小心翼翼地半攙半扶起幾乎虛脫的張氏。
周文翰不再停留,帶著另一個隨從,轉(zhuǎn)身大步流星,朝著縣衙方向疾步而去!步伐沉穩(wěn)有力,每一步都仿佛帶著千鈞之力,踏碎了街面的薄冰,要將這博鹿城盤踞的魑魅魍魎徹底踏成齏粉!
博鹿縣衙,二堂暖閣。
炭盆燒得正旺,暖閣里氤氳著暖意和淡淡的熏香。吳仁禮正舒舒服服地斜倚在鋪著厚厚狼皮褥子的暖炕上,手里心不在焉地把玩著一個溫潤通透、水頭極好的翡翠扳指——這是孟慶義昨日才“孝敬”上來的新玩意兒。他心情頗為愜意,楊秉政的案子在他心中早已鐵板釘釘,只消再過兩天走個“過堂”的形式,便可結案上報。孟慶義許諾的好處,一部分已安穩(wěn)落袋,剩下的也唾手可得。至于牢里那個不識抬舉的楊秉政?哼,不死也只剩半條命了,正好絕了后患。
就在他瞇著眼,盤算著這筆橫財該如何開銷時,暖閣那厚重的棉簾子被“嘩啦”一聲猛地掀開!一個衙役連滾帶爬、面無人色地沖了進來,聲音抖得變了調(diào),帶著哭腔:“大大大……大人!不好了!禍事了!外……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