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三年的盛夏,博鹿城像個巨大的蒸籠,空氣悶熱黏稠,一絲風也無。鼓樓南大街上,人聲鼎沸,喧囂里卻透著一股被烈日炙烤出的、異樣的焦躁。慶和樓門口,赫然掛出了一面醒目的朱漆木牌,上面貼著大紅灑金紙,墨跡淋漓地寫著:“恭賀東主華誕,銀飾傾情酬賓!足銀耳環(huán)、戒指、手鐲一律八折!工費分文不取!”低廉到令人咋舌的價格,如同一塊散發(fā)著血腥味的巨大磁石,將原本在恒泰門前猶豫觀望的老主顧,連同那些被流言蜚語和廉價誘惑勾來的新客,一股腦兒地吸了過去。慶和樓里人聲鼎沸,伙計們端著托盤穿梭如織,忙得汗流浹背。孟慶義腆著肚子,得意揚揚地站在二樓臨街的雕花木窗后,搖著一把灑金折扇,瞇縫著眼,看著對面恒泰門可羅雀的冷清景象,肥膩的臉上堆積著毫不掩飾的得意和一種近乎殘忍的報復(fù)快感。
恒泰銀樓內(nèi),氣氛卻如同冰窖。趙叔愁眉不展地扒拉著紫檀木算盤,算珠發(fā)出有氣無力的“噼啪”聲,像是在哀嘆。柜臺上零星擺著幾件修補簪子、炸亮老鐲的小活計,曾經(jīng)風光無限、引得滿城矚目的那枚“長命百歲鎖”,也仿佛蒙上了一層無形的灰塵,黯淡了幾分。資金短缺如同一條冰冷的鐵鏈,死死勒住了恒泰的咽喉。楊秉政縱有通天的手藝,也無法像財大氣粗的孟慶義那樣,不計成本地壓價傾銷。硬拼價格,無異于飲鴆止渴,自掘墳?zāi)埂?
張氏抱著因天氣悶熱而有些蔫蔫的楊承志,孩子的小臉紅撲撲的,沒什么精神。她看著自家鋪面冷清得能聽見針落地的聲音,再望向?qū)γ鎽c和樓那熱火朝天的景象,憂心如焚地湊近柜臺后的丈夫:“他爹,再這么下去……咱們這鋪子……怕是撐不住了啊……”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楊秉政坐在柜臺后,手里無意識地摩挲著一小塊做活剩下的邊角銀料,眼神沉靜得如同古井深潭,并未立刻回應(yīng)妻子的焦慮。這些天他沉默得有些異常,除了必要的招呼和指點聶大膽、趙叔做些零碎活計,大部分時間都把自己關(guān)在后院那間悶熱的小工坊里,對著那堆所剩無幾的銀料敲敲打打,神情專注,仿佛在琢磨著什么了不得的物件。聶大膽則如同一尊沉默的門神,忠實地守在前堂,用一塊鹿皮細細擦拭著那根愈發(fā)油光水亮、透著煞氣的白蠟桿子,警惕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刀鋒,不時掃過街對面慶和樓喧囂的門臉。
“東家,”趙叔終于忍不住,停下?lián)芘阒榈氖种福曇艨酀孟窠懒它S連,“庫里存的銀料,眼瞅著就要見底了!再進新料的本錢……咱們實在是耗不起了啊!姓孟的這是下了血本,鐵了心要用錢把咱們活活砸死、擠垮啊!”
楊秉政緩緩抬起頭,目光沉穩(wěn)地掃過空蕩得令人心慌的柜臺,掃過憂形于色的趙叔和滿面愁容的張氏,最后落在聶大膽那精悍而沉靜的臉上。他眼中沒有半分絕望的陰霾,反而閃過一絲如同淬火精鋼般的決斷光芒。他輕輕放下手中的銀料,站起身,走到后院工坊,片刻后,拿著一個用厚實油紙包了好幾層、又用麻繩仔細捆扎好的小包裹出來。
“聶師傅,”楊秉政將包裹鄭重地遞到聶大膽手中,入手頗沉,顯然是銀器。他聲音壓得極低,只容兩人聽見,“辛苦你,跑一趟保定府。”
聶大膽穩(wěn)穩(wěn)接過,入手微涼。“保定府?給誰?”
“保定府西大街,‘寶豐樓’的劉掌柜,是我父親當年在銀樓學徒時的同門師兄,幾十年的老交情了。”楊秉政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分量,“你把這個親手交到他手里,就說是博鹿楊秉政親手打的東西,請他務(wù)必看在老交情的份上,按老規(guī)矩,‘掌掌眼’,‘估個實價’。記住,一定要親眼看著他驗看,親耳聽到他給了回話,再回來。路上……務(wù)必小心。”最后四個字,他咬得格外重。
聶大膽看著楊秉政眼中那份近乎托付的鄭重,沒有半句多余的話,只用力一點頭:“東家放心,東西在,人在。”他將包裹仔細藏進隨身攜帶的褡褳最里層,當天下午就雇了輛腳程快的青騾車,頂著灼人的日頭,直奔百里之外的保定府。
數(shù)日后,聶大膽風塵仆仆地趕回了博鹿城。他沒有立刻回恒泰,而是像尋常走南闖北的行商腳夫一樣,在城門口熱鬧的“悅來茶館”和鼓樓旁的“三合酒樓”歇了腳。喝茶吃飯間,他仿佛不經(jīng)意地與同桌或鄰桌的茶客、行商“閑聊”起來,帶著點跑江湖的見聞口吻:
“……嘿,你們是不知道,保定府‘寶豐樓’那劉掌柜,眼睛多毒!尋常物件根本入不了他的眼!可這回,見了咱們博鹿城一位老銀匠新打的東西,嘖嘖,那叫一個贊不絕口!親口說的,用料十足十,成色雪亮,是正經(jīng)的足紋銀!尤其那鏨刻的功夫,線條活泛,有筋骨!說是多少年沒見過這么地道的活兒了!當場就給了估價,比市面上尋常貨色,愣是高出了兩成不止!還撂下話,說只要是那位師傅的東西,有多少,他寶豐樓收多少!”
聶大膽說得繪聲繪色,卻偏偏“忘了”提具體是哪位銀匠,打的又是什么物件。這語焉不詳?shù)纳衩馗校炊屵@消息如同長了翅膀,迅速在博鹿城的商販行當和好事閑人中間悄然傳開,并且越傳越神秘。
就在這消息開始發(fā)酵,人們還在猜測是哪位高人時,楊秉政做出了一個讓整個博鹿城都瞠目結(jié)舌的舉動!
他親自在恒泰銀樓那扇新修好的、擦得锃亮的黑漆大門旁,掛出了一塊嶄新的、一尺見方的松木板子。板子上用濃墨重楷,清清楚楚地寫著三條新規(guī):
恒泰銀樓敬告四方主顧:
一、凡持他店所購銀飾(限耳環(huán)、戒指、手鐲)至本店,經(jīng)查驗確為足銀(成色九七以上),本店免費提供“炸亮”(精細拋光)、“整形”(恢復(fù)原狀)服務(wù)。
二、凡持他店所購銀飾,經(jīng)本店查驗成色不足(低于九七)或分量有虧者,本店免費出具鑒定書據(jù)(詳列成色、實重、虧分比例,并加蓋“恒泰楊記”朱紅印鑒為憑)。
三、本店所出銀飾,當面過戥(用精密戥子稱量),鏨印“恒泰足紋”標識,成色若有不足,十倍賠償!
這三條新規(guī),如同三塊燒紅的烙鐵,猛地投入了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洶涌的油鍋,瞬間在博鹿城炸開了鍋!
免費炸亮整形?這簡直是賠掉褲子賺吆喝!但真正像晴天霹靂一樣炸響在眾人心頭的,是后面兩條——免費鑒定成色分量!還出具蓋著紅印的鑒定書!自家東西鏨印保真!十倍賠償!
孟慶義的慶和樓不正打著八折的幌子瘋狂傾銷嗎?不是用低價吸引了全城的目光嗎?楊秉政這招,簡直是釜底抽薪,直搗黃龍:你賣得便宜?好!我楊秉政,用我祖?zhèn)鞯氖炙嚭秃闾资甑男抛u,免費幫你驗驗貨!讓大伙兒都瞧瞧,你孟慶義賣的這便宜貨,到底是真金白銀的實惠,還是摻了銅、灌了鉛、缺斤短兩的坑人玩意兒!
這一下,那些在慶和樓貪便宜買了八折銀飾的人,心里可就七上八下,像揣了二十五只老鼠——百爪撓心了。尤其是一些精明的婦人,回家后拿著新買的戒指、耳環(huán)在手里掂量又掂量,總覺得輕飄飄的,不像從前買的銀貨那么墜手壓腕。再細看做工,接口處似乎毛糙,花紋也顯得模糊敷衍。
“走!去恒泰!讓楊掌柜給掌掌眼!”
“對!恒泰的招牌硬氣!楊掌柜的眼力,錯不了!”
“要是真驗出毛病,拿著恒泰蓋紅章的鑒定書,看他姓孟的還有啥話說!退錢!賠錢!”
抱著這種念頭的人,如同潮水般涌來。很快,恒泰銀樓門前破天荒地排起了長龍!不過,這次排隊的不是買貨的主顧,而是清一色拿著剛從慶和樓買來的銀鐲子、銀戒指、銀耳環(huán),焦急等待“鑒定”的百姓!
楊秉政親自坐鎮(zhèn)柜臺。他面前端端正正擺放著一架擦得锃亮的紫檀木戥子(專稱金銀珠寶的精密小秤),一塊烏黑油亮、質(zhì)地均勻的試金石(一種特制燧石板),還有一小瓶裝在磨口玻璃瓶里的淡黃色“驗銀水”(硝酸鹽溶液)。聶大刀如同護法金剛,維持著秩序;趙叔則鋪開宣紙,提筆蘸墨,準備記錄。
“這位嬸子,您這對耳環(huán),”楊秉政用一把細長的烏木鑷子,小心翼翼地夾起一對從慶和樓買來的素面銀耳環(huán)。他先在試金石平整的面上輕輕一劃,留下一條清晰的白痕。他拿起旁邊一塊標準的“對牌銀”(已知成色的參照銀塊),在耳環(huán)劃痕旁也劃了一道。兩相對比,耳環(huán)的劃痕明顯顏色發(fā)烏、偏暗,不如對牌銀的劃痕純白亮澤。接著,他用一根細如牛毛的銀針,蘸取一滴“驗銀水”,小心地點在耳環(huán)的劃痕邊緣。只見接觸點立刻泛起一層渾濁的灰綠色泡沫。“成色不足,”楊秉政聲音平靜,卻清晰有力,“劃痕發(fā)烏,驗銀水起綠沫,這是含銅高的跡象。最多九二銀(92%純度)。分量……”他將耳環(huán)小心地放在戥子精巧的秤盤上,撥動象牙砝碼,“標重一錢二分,實重一錢零三厘,虧分近一成。”
“啊?!天殺的!怪不得這么便宜!原來是灌了銅還短了秤!”那婦人又驚又怒,臉都氣紅了。
“白紙黑字,恒泰印鑒為憑。”楊秉政將趙叔寫好的鑒定書遞過去,上面清清楚楚寫著:品名:素銀耳環(huán);來源:慶和樓;實測成色:約九二銀;標重:一錢二分;實重:一錢零三厘;虧分比例:近一成。末尾,端端正正蓋著“恒泰楊記”的鮮紅印章。
“下一個!”
“這位老哥,您這戒指……成色尚可,接近九六銀,但分量虧了半成……”
“這只鐲子……問題大了!成色頂多九三銀!分量更是虧分近兩成!您看這接口處,砂眼明顯,做工粗糙……”
一個上午,楊秉政驗看了不下二十件從慶和樓流出的所謂“足銀”首飾,竟無一件完全達到足銀九七的標準!或多或少都存在成色摻假或分量短少的貓膩!一張張蓋著恒泰鮮紅印章的鑒定書如同雪片般開出,每一張都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公開地抽在慶和樓那塊“童叟無欺”的招牌上!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又像是滾燙的油鍋里滴進了冷水,瞬間炸裂開來!那些拿到鑒定書的人,如同拿到了討伐的檄文,憤怒地揮舞著紙片,沖向慶和樓要求退貨賠錢!更多的人聞訊而來,擠向恒泰要求鑒定自己買的東西!慶和樓門口頓時亂成一鍋煮沸的粥,憤怒的斥罵聲、激烈的爭吵聲、伙計徒勞的辯解聲、女人的哭喊聲混雜在一起,沸反盈天!孟慶義氣急敗壞地從后堂沖出來彈壓,卻被洶涌憤怒的人群團團圍住,唾沫星子幾乎噴到他油光光的胖臉上!
“黑心肝的奸商!賣假貨坑人!”
“退錢!賠錢!少一個子兒都不行!”
“八折?我看是八兩當一斤賣!良心都讓狗吃了!”
“大家都看看!恒泰楊掌柜親自驗的!蓋著大紅印章的鑒定書!孟慶義!睜開你的狗眼看看!你還有啥話說?!”
孟慶義的臉由紅轉(zhuǎn)紫,再由紫變黑,看著那些刺眼的、蓋著“恒泰楊記”印鑒的鑒定書,恨不得一把搶過來撕碎吞了!他這才徹底明白楊秉政這手“陽謀”的狠辣!人家根本沒掉進他精心設(shè)計的價格戰(zhàn)陷阱,而是直接掀翻了桌子,把他藏在桌子底下那些以次充好、缺斤短兩、偷工減料的齷齪勾當,赤裸裸地暴露在了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用的還是最堂堂正正、最讓人無法反駁、最令同行敬畏的手段——貨真價實的手藝、童叟無欺的信譽和那份敢于“十倍賠償”的底氣!
恒泰銀樓這邊,雖然一個上午沒賣出幾件新貨,但門庭若市,人聲鼎沸,聲譽如同坐了火箭般直沖云霄!楊秉政的公正、專業(yè)、那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沉穩(wěn),以及那枚鮮紅印章所代表的信譽,贏得了滿城百姓由衷的贊嘆和敬佩。那枚靜靜躺在柜臺中央的“長命百歲鎖”,在無數(shù)道欽佩的目光注視下,仿佛重新煥發(fā)出了奪人心魄的璀璨光彩。
“楊掌柜,高!實在是高!”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主顧,顫巍巍地對著楊秉政豎起了大拇指,渾濁的老眼里滿是激賞,“對付這等下三濫的齷齪手段,就得用您這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陽謀!解氣!痛快!”
楊秉政只是謙和地微微頷首,臉上并無半分得意之色,繼續(xù)一絲不茍、神情專注地為下一位惴惴不安的顧客驗看手中的銀鐲子。聶大膽抱著膀子站在一旁,看著對面慶和樓門前那雞飛狗跳、人仰馬翻的熱鬧景象,又看看自家鋪子前這人心所向、眾望所歸的場面,那慣常緊繃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勾了勾。東家這手,真他娘的漂亮!比用他那根白蠟桿子橫掃一群土匪,還讓人解氣痛快!
深夜,慶和樓后堂。門窗緊閉,卻隔不斷前院隱約傳來的吵鬧聲。孟慶義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煩躁地在鋪著猩紅地毯的房間里來回踱步,沉重的腳步踩得地板咚咚作響。黃花梨木的八仙桌上,散亂地攤著幾張刺目的“恒泰鑒定書”。劉紅強垂手侍立在陰影里,大氣不敢出,額頭上全是冷汗。
“廢物!一群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廢物!”孟慶義猛地抓起一張鑒定書,三下兩下撕得粉碎,狠狠摔在地上,“千叮嚀萬囑咐!讓你們把東西做得像樣點!分量給足點!都他媽當老子放屁了?!現(xiàn)在好了!全城的人!連三歲孩子都知道我孟慶義賣的是摻了銅、短了秤的次貨!這招牌……這幾十年的招牌……算是砸了一半了!”他肥胖的身體因憤怒而顫抖,聲音嘶啞。
“東家息怒,息怒啊……”劉紅強壯著膽子,聲音發(fā)顫,“這……這誰能想到楊秉政會出這么個損招……不,不是損招……是絕戶計啊!免費鑒定……還出蓋印的書據(jù)……這……這不合行里的老規(guī)矩啊!他這是壞了規(guī)矩!”
“規(guī)矩?!”孟慶義猛地轉(zhuǎn)身,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劉紅強,像要吃人,“他楊秉政的手藝!他恒泰那塊‘童叟無欺’的招牌!就是他最大的規(guī)矩!我們呢?我們慶和樓有什么?!有什么能讓人信服的規(guī)矩?!啊?!”他頹然跌坐在沉重的太師椅里,椅子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這次價格戰(zhàn),他幾乎押上了慶和樓大半的流動本錢,囤積了大批低成色的次等銀料,趕制了大量粗糙的銀飾,本想用低價傾銷一舉壓垮資金鏈緊繃的恒泰,萬萬沒想到,反而成了楊秉政用來砸碎他自家招牌的墊腳石!積壓的次貨、洶涌的退貨潮、受損殆盡的商譽……這損失,光是想想就讓他心口絞痛,眼前發(fā)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