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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百歲鎖

“東家,沒事了?!甭櫞竽戨S手撣了撣肩頭的灰塵,咧嘴笑了笑,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仿佛剛才那場以寡敵眾的搏殺,不過是活動了下筋骨,驅散了早春的寒意,“一幫只會欺軟怕硬的土雞瓦狗,不經打。咱們趕緊上路,趁著天沒黑透,趕到前面的王口鎮歇腳才安穩?!?

騾車再次吱吱呀呀地碾過凍土,重新啟程。楊秉政坐在顛簸的車板上,望著聶大膽挺直的、如同標槍般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翻騰不休。這一趟天津之行,銀料價格高企,幾乎耗盡了本錢,利潤微??;歸途之上,更是險死還生,遭遇悍匪截殺……然而,萬幸中的萬幸,人貨俱在,安然無恙!更揪出了孟慶義這老賊買兇殺人的鐵證!這份用兇險換來的清醒,如同冰水澆頭——在這豺狼當道的亂世之中,想要守住祖傳的基業,光靠精良的手藝、本分的經營,遠遠不夠!身邊,必須有聶大膽這樣一根能鎮得住魑魅魍魎的硬骨頭、定心針!

夕陽的余暉將騾車長長的影子拖在冰冷的官道上,寂寥而倔強。車廂里,那口不起眼的舊樟木箱內,幾塊冰冷的庫平銀錠,在昏黃的暮色中,沉默地折射出內斂而堅韌的光芒,那是恒泰翻身的希望,也是即將燃起的復仇之火。

恒泰銀樓后院那方小小的泥爐,再次燃起了久違的、帶著熟悉溫度的橘紅色火焰。趙叔佝僂著腰,用布滿老繭的手穩健地拉著風箱,“呼嗒——呼嗒——”的節奏聲沉穩有力,爐膛里的焦炭被鼓得通紅透亮,灼熱的氣浪扭曲了空氣,映照著楊秉政專注而沉靜的側臉。他系著一條洗得發白、沾滿細碎銀屑的深色粗布圍裙,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在火光下晶瑩閃爍。此刻,他全副心神都凝聚在手中那把長柄鐵鉗上——鉗口牢牢夾著一塊剛從坩堝里取出、燒得微微發白、邊緣處甚至泛起一絲透明感的銀錠。

這正是他們從天津衛“聚源昌”高價購回的那批庫平銀錠中的一塊,正經歷著從冰冷硬塊到傳家寶物的蛻變。它先是在那只飽經滄桑的石墨坩堝中,被熊熊爐火熔煉成灼熱流淌、銀光耀眼的液態。楊秉政屏住呼吸,用特制的長柄陶勺小心舀起這滾燙的銀水,手腕穩如磐石,精準地將它注入早已準備好的泥范(模具)之中。那泥范內壁精心刻著繁復的“長命百歲”云紋和如意頭圖案。待銀水在泥范中漸漸冷卻凝固,剝去外層粗糙的泥殼,一枚還帶著澆鑄毛邊、略顯粗糙,甚至能看到細小氣孔的銀鎖粗坯,便帶著灼人的余溫呈現在眼前。

接下來,才是真正考驗銀匠“手上乾坤”的細活。楊秉政將溫熱的粗坯牢牢固定在小小的熟鐵砧上,左手持一把小巧的羊角錘(錘頭一圓一扁),右手則捏著一根細長的尖嘴鏨子(刻刀)。他眼神銳利如鷹隼,呼吸悠長而平穩,整個人進入一種物我兩忘的境地。手腕的每一次起落,羊角錘敲擊鏨子頂端發出的聲音——“?!!!薄宕?、均勻、富有奇特的韻律,如同古老匠人血脈里流淌的歌謠,在后院這方小天地里回蕩。鏨子那淬火精鋼的尖鋒,在銀鎖表面輕盈而精準地跳躍、游走,如同最靈巧的畫筆。多余粗糙的澆口被細細剔平,云紋的輪廓被深刻而流暢地勾勒出來,“長命百歲”四個古樸的篆字,一筆一畫在鏨尖下逐漸顯露出筋骨和神韻。力道輕重緩急,全在方寸之間掌握,多一分則破,少一分則淺,容不得半點差池。汗水順著他的鬢角滑落,滴在滾燙的鐵砧上,“滋”地化作一縷白氣。

聶大膽抱著膀子,斜倚在通往后院的門框上,饒有興致地看著這精細得令人屏息的操作。他對這銀匠活計一竅不通,但楊秉政那份心無旁騖、近乎禪定的專注,以及那雙手對力道、角度近乎完美的掌控,讓他這個刀頭舔血的漢子也不由得暗自佩服。張氏抱著三歲的楊承志,站在稍遠些的廊檐下陰影里。她的目光在丈夫被爐火映亮的、汗津津的專注背影,和門口那個沉默如山、守護著這份難得安寧的精瘦漢子身上來回游移,眼神復雜難言。前幾日丈夫和聶大膽風塵仆仆歸家,趙叔后怕之余,添油加醋地描繪了路上如何遭遇悍匪,聶大膽又如何神勇退敵、生擒匪首的驚險場面,聽得她心驚肉跳,手腳冰涼。對聶大膽身上那份無形的“煞氣”,不知不覺間,已從最初的疏離畏懼,悄然轉化成了幾分實實在在的依賴和感激。此刻,看著爐火映照下丈夫沉穩如山的側影,聽著那富有韻律的鏨刻聲,看著那枚在丈夫手中漸漸褪去粗糲、顯露出不凡氣韻的銀鎖,她心頭那根緊繃了許久的弦,才終于微微松弛了些許。

數日后,恒泰銀樓那面被擦拭得一塵不染的玻璃柜臺最中央,一方鋪著暗紅色絲絨的木托上,靜靜地躺著一枚銀光燦然、溫潤厚重的長命百歲鎖。鎖體飽滿厚實,邊緣圓潤流暢,通體散發著柔和內斂的光澤。鎖身正面,祥云繚繞,瑞氣升騰,“長命百歲”四個篆字鏨刻得古樸端莊,筆力遒勁,每一個轉折都透著銀匠深厚的功力和歲月沉淀的韻味。鎖身經過反復的“炸亮”(一種用特殊溶液和工具進行精細拋光的傳統工藝),光可鑒人,在透過高麗紙窗欞灑下的初春陽光里,流淌著一種沉甸甸的、令人心安的尊貴輝光。

這枚銀鎖,如同一塊巨大的磁石,瞬間攫取了所有踏入恒泰的顧客目光。那些喧囂一時的謠言——什么成色差了?什么偷工減料?什么柜上都是次貨?——在這枚工藝精湛絕倫、用料十足十、分量壓手的銀鎖面前,如同烈日下的薄冰,無聲無息地消融殆盡!

“哎喲喂!我的楊掌柜!您這鎖打的……真是絕了!”李記布莊的李掌柜是第一個聞訊趕來的老主顧,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銀鎖,在掌心掂了又掂,湊到眼前仔細端詳那云紋和刻字,口中嘖嘖有聲,“瞧瞧這成色!雪亮!足紋(成色十足)!這分量!墜手!這工手!老道!沒個幾十年的工夫,鏨不出這味道!恒泰就是恒泰!金字招牌,名不虛傳吶!”

“可不是嘛!我就說嘛,那些嚼舌根子的都是瞎了眼!恒泰祖傳的手藝,幾代人的心血,哪能差了去?”旁邊幾個聞風而來的老主顧也紛紛附和,臉上露出釋然和欽佩的神情。

“楊掌柜!啥也別說了!給我家那剛滿月的小孫子也打一個這樣的!就照這個樣,分量工手都不能差!”立刻有人拍著柜臺,爽快地下了訂金。

柜臺上的人氣,如同解凍的春水,漸漸活絡起來。雖然打制大件首飾的生意還不多,但修補斷裂的銀簪、炸亮發烏的老鐲子、打制小巧的銀鈴銀鎖之類的活計,開始絡繹不絕。楊秉政親自坐鎮柜臺,耐心應對;聶大膽和趙叔則在旁幫手,招呼客人,取放貨物。沉寂了許久的鋪面里,終于重新有了忙碌的生氣和人聲。那枚鎮店的“長命百歲鎖”,如同一根無形的定海神針,不僅穩住了恒泰搖搖欲墜的根基,更在街坊鄰里心中,重新錨定了“恒泰”這塊金字招牌的分量。

張氏抱著楊承志站在柜臺后,看著眼前這久違的熱鬧景象,看著丈夫眉宇間稍展的愁容,臉上終于露出了發自內心的、帶著暖意的笑容。她甚至猶豫了一下,破天荒地拿起柜臺上的粗瓷茶壺,倒了一碗熱騰騰的茉莉香片,走到聶大膽身邊,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遞過去:“聶師傅,喝口熱茶,歇歇?!甭櫞竽懨黠@愣了一下,隨即有些局促地雙手接過碗,臉上擠出慣常的、帶著點憨厚的笑容,低聲道:“謝嫂子。”

然而,這短暫回暖的平靜水面之下,那致命的暗流,從未停止過涌動。如同蟄伏在淤泥深處的毒蛇,只待時機。

半個月的期限,轉眼即至。

這天上午,恒泰鋪面里有幾位熟客正在挑選銀飾,街面上突然爆發出一陣刺耳的喧嘩、哭喊和粗暴的呵斥聲!只見巡官孫德彪帶著四五個挎著“漢陽造”步槍(比盒子炮更符合當時地方警察裝備兇神惡煞的警察,如狼似虎地沖進了對街的“劉記雜貨鋪”!不由分說,就將哭喊掙扎的劉掌柜套上了沉重的鐵鏈,罪名是“蓄意偷漏捐稅,抗拒新政,破壞治安”!劉掌柜妻兒的哀號聲、警察的厲聲呵斥聲、圍觀人群的驚呼議論聲,瞬間攪動了半條街的空氣,人人面色驚惶,竊竊私語,一股恐慌的氣氛如同冰冷的潮水般蔓延開來。

孫德彪這手“殺雞儆猴”,就是做給斜對面的恒泰、做給楊秉政看的!其意昭然若揭。

果然,粗暴地“收拾”完劉記,孫德彪那雙三角眼陰鷙地朝恒泰方向一斜,嘴角勾起一絲獰笑,帶著手下,分開人群,徑直朝恒泰銀樓大門走來!圍觀的百姓也呼啦啦地涌了過來,將恒泰門口堵得水泄不通,空氣緊張得如同拉滿的弓弦,一觸即發。

“楊秉政!”孫德彪一只腳踏進恒泰門檻,手按在腰間的槍套上,聲音洪亮刺耳,帶著毫不掩飾的威壓,“半個月期限已到!五十塊大洋的‘特別治安維持捐’,準備好了嗎?!若是拿不出,可別怪孫某依法辦事,封鋪拿人!”

鋪子里挑選銀飾的顧客嚇得臉色發白,慌忙退到角落,大氣不敢出。張氏的臉瞬間失去血色,下意識地將懷里懵懂卻感受到緊張氣氛、開始癟嘴欲哭的楊承志摟得更緊。趙叔拿著抹布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聶大膽眼神驟然一寒,如同淬了冰的刀鋒,他不動聲色地向前挪了半步,身體微側,恰好擋在了楊秉政身側前方半步的位置,右手自然下垂,指關節因蓄力而微微泛白。

楊秉政深吸一口氣,那氣息仿佛沉入丹田,壓住了胸腔里翻騰的怒意。他沉穩地從柜臺后走出,對著孫德彪抱了抱拳,臉上掛著一絲客套卻疏離得體的笑容:“孫巡官辛苦。捐稅關乎地方安寧,楊某身為商民,自當盡力支持,豈敢怠慢?錢,已經備齊了。”他轉身,從趙叔微微顫抖的手中接過一個沉甸甸的粗布小袋子,當著鋪內眾人和門外無數雙眼睛的面,坦然解開袋口的麻繩,露出里面白花花、碼放整齊的現大洋。

“這里是足五十塊現洋,成色分量,孫巡官請當面點驗清楚。”楊秉政雙手將錢袋遞了過去,動作不卑不亢。

孫德彪顯然沒料到楊秉政真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湊齊這筆巨款!他三角眼里閃過一絲明顯的錯愕,隨即被更深的惱怒和貪婪所取代——沒能找到借口發難撈取更多好處,讓他憋屈不已。他一把奪過錢袋,入手沉甸甸的,又在手掌里掂了掂,發出悅耳的金屬撞擊聲。似乎還不放心,他嘩啦一聲將一袋銀洋全部倒在柜臺上,隨手抓起幾塊,用指甲掐了掐邊沿,又放在嘴邊用力吹氣聽音(民間驗銀土法)。成色十足,分量壓手,是上好的“袁大頭”!

“哼!算你識相!”孫德彪臉色難看,像是吞了只蒼蠅,悻悻地將銀洋胡亂攏回袋子,塞給身后的警察。他本想借機發難,一舉封了恒泰,既能在孟慶義那里邀個大功,又能趁機再狠敲楊秉政一筆竹杠,如意算盤落空,讓他胸中邪火直冒。

“孫巡官,”就在孫德彪準備轉身離去時,楊秉政平靜的聲音再次響起,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寂靜的鋪面和門外擁擠的人群,“錢,楊某一文不少,如數奉上了。也請您和在場的諸位街坊高鄰做個見證。恒泰開門做生意,講究的是‘誠信’二字,該盡的義務,該交的捐稅,我們絕無二話,絕不拖欠分毫?!彼D了頓,目光掃過門外一張張緊張而關注的臉,語氣依舊平穩,卻字字清晰,隱含鋒芒,“只盼著,這‘特別治安維持捐’收上去之后,咱們博鹿城的地界兒,真能太太平平,路不拾遺,夜不閉戶,讓咱們這些本分做買賣、老實過日子的平頭百姓,也能得享片刻安寧,那這錢,交得也算值了!”

這番話,不卑不亢,卻綿里藏針!既在眾人面前坐實了恒泰的誠信,又點明了這捐稅名不副實(收了巨款,治安非但沒好,反而當街鎖人制造恐慌),更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將了孫德彪和這所謂“新政”一軍!

圍觀的街坊們頓時炸開了鍋,壓抑的議論聲嗡地響起。看向孫德彪的目光,充滿了不加掩飾的鄙夷、憤怒和無聲的質問。孫德彪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又轉為鐵青,他惡狠狠地瞪了楊秉政一眼,那眼神恨不得將其生吞活剝。但當他的目光掃過楊秉政身邊那個沉默如山、眼神銳利如鷹隼的聶大膽時,心頭又是一凜,知道今日無論如何也討不到更多便宜了。

“走!”孫德彪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憋著一肚子無處發泄的邪火,帶著手下,在眾人鄙夷的目光和壓抑的噓聲中,狼狽不堪地擠出了人群。

看著孫德彪那如同斗敗公雞般的背影,再看看柜臺上那枚在春日陽光下熠熠生輝、仿佛凝聚了不屈意志的“長命百歲鎖”,圍觀的街坊們終于爆發出了一陣壓抑已久的、帶著快意的喝彩聲!楊秉政,用他貨真價實的手藝穩住了招牌,用這沉甸甸的五十塊大洋暫時擋住了明槍,更用一番擲地有聲的話語,在街坊心中立住了恒泰的脊梁!恒泰那新修的門臉,在初春的陽光下,似乎挺得比往日更加筆直。

然而,楊秉政臉上并無多少勝利的喜悅。他默默走回柜臺后,手指拂過那個已然空了大半、觸手冰涼的黃銅錢匣。五十塊大洋,幾乎是榨干了鋪子里所有的周轉活錢,連同老宅壓箱底的最后一點積蓄。謠言雖破,信譽稍復,但生意要真正恢復元氣,重新聚攏人氣,絕非一朝一夕之功。而孟慶義和孫德彪,就像兩條盤踞在陰影里的毒蛇,這一次沒能咬死他,只會更加怨恨,更加陰險地蟄伏起來,等待著下一次更致命、更難以防備的攻擊。

他輕輕拿起那枚剛剛打好,還帶著匠人掌心余溫的“長命百歲鎖”,冰涼的銀質觸感瞬間傳遞到掌心,沉甸甸的。這鎖,寄托著父母對子女平安長命的無盡祈愿,可它……真能鎖得住這亂世之中的片刻安寧嗎?守業的道路,如同行走于荊棘密布的懸崖邊緣,每一步都暗藏殺機。他抬眼望向門外那熙攘卻難掩驚惶的街道,眼神深處,憂慮如同化不開的濃墨,沉甸甸地壓著。下一次危機,那看不見的暗箭,會在何時,從何處,猝然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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