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德彪捏了捏手里沉甸甸的紅紙包,又抬眼看看聶大膽那恭敬中透著無形壓力的笑容,再瞟了一眼旁邊沉默如山、眼神深沉的楊秉政,三角眼里的兇光閃爍了幾下。他今天本就是奉了孟掌柜的“囑托”來施壓敲詐,能先撈一筆現(xiàn)成的油水,也算沒白跑。
“哼!”孫德彪鼻腔里重重哼了一聲,將錢揣進(jìn)懷里,“算你們識相!那就寬限半個月!半個月后,五十塊現(xiàn)大洋,一分一厘都不能少!親自送到警察所!要是敢耍花樣……”他站起身,手在槍套上拍了拍,環(huán)視鋪子,“封鋪子!拿人!別怪孫某不講情面!”撂下狠話,帶著手下,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鋪子里死一般的寂靜。趙叔氣得渾身發(fā)抖,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楊秉政深吸一口氣,看向聶大膽,眼神復(fù)雜:“聶師傅,剛才……多謝了。”那十塊大洋,是聶大膽主動拿出的,數(shù)目不小。
“東家言重了,分內(nèi)之事。”聶大膽的聲音依舊平靜無波,“十塊錢,買半個月時間,值當(dāng)。只是這五十塊……還有外頭那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他沒說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楊秉政踱到臨街的窗邊,望著冬日灰蒙蒙的天空。謠言如毒蛇噬心,官匪勾結(jié)如泰山壓頂,孟慶義這是鐵了心要放干恒泰的血!那五十塊大洋的勒索,像一座新搬來的大山,沉沉地壓在心頭。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楊秉政霍然轉(zhuǎn)身,眼神沉凝如鐵,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決絕,“聶師傅,準(zhǔn)備一下,過兩天跟我再跑一趟天津衛(wèi)。鋪子里的貨色單薄了,得進(jìn)一批上好的足銀料子!真金白銀,貨真價實,才是堵住悠悠眾口的最好法子!至于那五十塊……”他眼中寒光一閃,語氣冷冽如冰,“孟慶義想靠著官家這張皮壓死我?哼,沒那么便宜!”
他下意識地按了按胸前棉袍下那塊貼身佩戴的舊銀鎖,一絲溫?zé)岬挠|感傳來。只要這祖?zhèn)鞯幕鶚I(yè)還在,只要這口氣還在,這場仗,就得咬牙打下去!
民國三年的初春,寒意依舊如影隨形。博鹿城外的官道,凍土尚未完全消融,道旁枯草蕭瑟,不見半分綠意。一輛半舊的青騾大車,在車把式趙叔低沉的吆喝和鞭梢的脆響中,吱吱呀呀地碾過硬邦邦的土路,一路向東,朝著天津衛(wèi)的方向艱難行進(jìn)。車上堆著幾匹自家織染的靛藍(lán)粗布和幾麻袋博鹿特產(chǎn)的雞心紅棗、霜降柿餅——這是楊秉政預(yù)備在天津衛(wèi)打點關(guān)節(jié)、折換些現(xiàn)錢的土產(chǎn)。楊秉政裹著厚厚的棉袍,縮坐在車轅內(nèi)側(cè)避風(fēng)處,眉頭緊鎖,心事像鉛塊一樣沉甸甸地墜著。聶大膽則盤腿坐在車尾,脊背緊靠著一捆粗布,雙手?jǐn)n在袖筒里,微瞇著眼,看似在閉目養(yǎng)神,但那偶爾掀開的眼皮下,銳利如鷹隼的目光,卻如同無形的探針,一遍遍掃過道路兩側(cè)空曠的田野、遠(yuǎn)處稀疏的村落和任何可能藏匿危險的土丘、樹林。他那根從不離身、摩挲得油光水滑的白蠟桿(一種北方常見的硬木長棍,堅韌趁手,攜帶合法,遠(yuǎn)非竹簽可比),斜倚在身側(cè),隨著車身的顛簸,微微震顫著,仿佛隨時會彈射而出。
此行目的,刀鋒般明確:直抵天津衛(wèi)針市街的“聚源昌”銀號,找相熟的李掌柜,咬牙進(jìn)一批足色的庫平銀錠。恒泰的柜臺空了大半,流言蜚語甚囂塵上,急需一批上好的銀料,打幾件壓得住場面的精細(xì)首飾,用貨真價實的成色分量,堵住那些被孟慶義煽動起來的悠悠眾口。同時,警察所那五十塊大洋的“特別治安捐”,如同懸在頸上的鍘刀,期限一天天逼近。楊秉政心中反復(fù)盤算:若能順利出貨回款,加上老宅里壓箱底應(yīng)急的幾十塊大洋,東挪西湊,或許能勉強(qiáng)填上這個窟窿。
天津衛(wèi)的喧囂與混亂,裹挾著早春的冷風(fēng)撲面而來。空氣中混合著碼頭濃重的海腥味、運(yùn)煤車散落的煤灰味、騾馬牲畜的臊氣以及廉價脂粉和劣質(zhì)煙草的混合氣息,形成一種獨特的、令人窒息的都市味道。“聚源昌”銀號坐落在繁華的針市街中段,黑漆金字招牌,門臉軒敞,石階光潔,透著一股老字號的沉穩(wěn)與氣派。銀號的李掌柜五十開外,精瘦干練,留著兩撇修理得一絲不茍的山羊胡,與楊家父輩素有交情,對楊秉政的手藝和為人也頗為認(rèn)可。
“哎呀!秉政老弟!什么風(fēng)把你吹來了?快,快請進(jìn)后堂暖和暖和!”李掌柜一見楊秉政,臉上立刻堆起熱情的笑容,拱手將他和聶大膽讓進(jìn)內(nèi)堂。小徒弟手腳麻利地奉上熱騰騰的茉莉花茶。
幾口熱茶下肚,驅(qū)散了身上的寒氣。楊秉政也不多客套,直陳來意。李掌柜聽罷,捋著山羊胡的手停了下來,臉上露出為難之色:“秉政老弟啊,咱們是老交情,我也不跟你兜圈子。如今這世道,你是知道的,袁大總統(tǒng)那邊跟南邊鬧得緊,各地督軍心思各異,市面上銀根吃緊得很吶!洋行的大班們,像嗅到血腥的鯊魚,拿著鷹洋、站人洋,拼命地收兌生銀;官家的造幣總廠(時北洋政府設(shè)于天津)也是只進(jìn)不出,市面上足色的庫平銀錠,那是水漲船高,一天一個價……”他嘆了口氣,報出了一個比去年冬高出近四成的價格。
楊秉政的心猛地往下一沉!這價格,像一記悶棍,狠狠敲在他的算盤上。若按此價進(jìn)貨,刨去路上的挑費(開銷),這趟買賣幾乎就是白忙活,那五十塊大洋的捐稅,更是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掌柜,”楊秉政的聲音帶著懇切,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干澀,“這價碼……實在高得離譜了。看在家父與您多年相交的情分上,看在我恒泰這些年從不拖欠、貨真價實的信譽(yù)上,您……能不能再抬抬手?”他深知此時講價近乎徒勞,但肩上擔(dān)子太重,不得不硬著頭皮開口。
李掌柜苦笑著搖搖頭,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老弟,不是我不講情面。實在是行情如此!聚源昌也得吃飯,也得應(yīng)付上頭的攤派。不瞞你說,你要的這批貨,量不算大,但眼下能保證足紋(成色足)、分量毫厘不差的庫平銀錠,各家都捂得緊。我這還是看在老交情的份上,特意給你留著的。換作旁人,你就是出再高的價,我這里也未必拿得出整數(shù)的現(xiàn)貨來。”
楊秉政喉頭發(fā)緊。李掌柜的話句句砸在實處。亂世之中,真金白銀就是硬道理,價格飛漲是必然。他沉默片刻,腮幫子咬緊,幾乎是擠出了幾個字:“行!就按李掌柜說的價!不過,”他目光灼灼地盯著對方,“分量和成色,您可得給我包足了!我恒泰的招牌,也全系在這批料子上!”
“老弟放心!”李掌柜一拍胸脯,聲音洪亮起來,“聚源昌百年老號,童叟無欺!銀錠出庫,自有火耗(損耗)補(bǔ)足,成色分量,包你滿意!”
交割完銀錢(帶來的土產(chǎn)勉強(qiáng)折了個低價,加上貼身攜帶的幾十塊現(xiàn)洋,幾乎掏空了楊秉政的口袋),又親自在銀號伙計的陪同下,用戥子仔細(xì)驗看了每一塊銀錠的成色分量,確認(rèn)無誤。幾塊沉甸甸、泛著冷硬金屬光澤的庫平銀錠(每錠約重五十兩左右),被小心地用浸過桐油的厚牛皮紙包裹嚴(yán)實,再裹上幾層粗麻布,最后塞進(jìn)一個毫不起眼的舊樟木箱里,用麻繩牢牢捆扎固定在騾車中央。楊秉政看著箱子,心頭也像壓上了這幾塊冰冷的銀錠,沉得幾乎喘不過氣。這一趟,代價太大了。
回程的路,氣氛比來時更加凝重,如同繃緊的弓弦。載著貴重銀錠的騾車,在兵荒馬亂的官道上,如同稚子懷金行于鬧市,目標(biāo)顯眼。楊秉政和聶大膽都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趙叔也一改往常的悠然,鞭子甩得又急又響,不斷吆喝著青騾加快腳步,布滿皺紋的臉上滿是警惕。聶大膽更是徹底放棄了假寐,他側(cè)身坐在車尾,白蠟桿橫放膝頭,一雙眼睛如同探照燈,銳利地掃視著前方蜿蜒的道路、兩側(cè)稀疏的林木以及遠(yuǎn)處任何可疑的動靜。初春的荒野,寂靜中透著殺機(jī)。
怕什么,偏就來什么。騾車行至靜海與文安交界處一片荒僻的野林子邊緣時,前方官道中央,赫然被幾根碗口粗、新近砍倒的枯樹攔腰截斷!幾乎同時,路旁干涸的泄水溝里,“呼啦”一聲,猛地竄出七八條手持鬼頭刀、紅纓槍和粗木棍的兇悍漢子!為首一個,身材魁梧,滿臉橫肉,左眼只剩一個黑洞洞的窟窿,用僅存的獨眼射出貪婪兇戾的光芒,死死盯住騾車,怪腔怪調(diào)地吼道:
“呔!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打此過,留下買路財!車上的肥羊聽著!識相的,把值錢玩意兒乖乖獻(xiàn)上,爺爺們發(fā)發(fā)慈悲,饒你們?nèi)龡l狗命!不識相……”他獰笑著晃了晃手中雪亮的鬼頭刀,“管殺不管埋!”
是劫道的悍匪!而且看這陣勢,分明是踩好了點,專程在此等候!
趙叔嚇得魂飛魄散,死命勒住韁繩,青騾“咴律律”一聲長嘶,前蹄揚(yáng)起,騾車猛地頓住。楊秉政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冰涼的手下意識地摸向懷里——那里藏著一把他從不離身的防身小攮子(一種鋒利的短匕首),但在這群手持長兵、兇神惡煞的土匪面前,無異于螳臂當(dāng)車!
就在這電光石火、生死一線的剎那!聶大膽動了!他沒有絲毫廢話,甚至沒有起身蓄勢。只見他盤坐的身體如同壓緊的彈簧驟然釋放,右手在車板上一按,整個人已如離弦之箭,又似撲食的貍貓,帶著一股凌厲的風(fēng)聲,凌空撲向那獨眼匪首!人在空中,那根油亮的白蠟桿已然化作一道致命的烏光,帶著刺耳的破空尖嘯,毒蛇吐信般直刺匪首的咽喉要害!速度之快,只在眨眼之間!
那獨眼匪首顯然也是刀頭舔血的老手,反應(yīng)極快,口中怪叫一聲,身形急側(cè),同時揮動沉重的鬼頭刀,奮力向外格擋!“鐺——!”一聲刺耳的金鐵交鳴,火星四濺!白蠟桿的桿頭被沉重的刀背狠狠磕開,巨大的反震力讓匪首手臂微麻!然而聶大膽的攻勢如同暴風(fēng)驟雨,連綿不絕!他雙腳甫一沾地,腰馬合一,手腕一抖一顫,那韌性十足的白蠟桿仿佛活了過來,桿頭瞬間化作一片虛實難辨的寒星,上戳獨眼,中點咽喉,下掃膝彎!招招狠辣,式式奪命!那桿子在他手中,剛?cè)嵯酀?jì),變幻莫測,時而如靈蛇游走,刁鉆迅疾,專破空門;時而又如巨蟒翻身,裹挾著沉悶的風(fēng)雷之聲,力貫千鈞!
“點子扎手!并肩子上!剁了他!”獨眼匪首又驚又怒,獨眼中兇光爆射,厲聲招呼手下圍攻。
幾個嘍啰嚎叫著,揮舞著刀槍棍棒,從兩側(cè)兇狠地?fù)淞松蟻恚噲D將聶大膽圍在核心。聶大膽身形如鬼魅般閃動,腳下步伐迅捷而穩(wěn)健,在紛亂的刀光槍影中穿梭游走。白蠟桿舞動起來,風(fēng)聲呼呼,竟似在身邊布下了一層無形的屏障!“啪嚓!”一聲脆響,一個土匪持刀的手腕被桿頭精準(zhǔn)無比地掃中,鬼頭刀脫手飛出老遠(yuǎn)!“嗷——!”另一個土匪的小腿迎面骨被帶著旋勁的桿身狠狠抽中,骨頭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聞,慘叫著滾倒在地!聶大膽的動作干凈利落到殘酷的地步,每一次出手都伴隨著一聲骨骼斷裂的悶響或凄厲的慘嚎,絕無多余花哨。轉(zhuǎn)眼之間,已有四五個土匪倒在地上,抱著斷手?jǐn)嗄_翻滾哀號,失去了戰(zhàn)力。
那獨眼匪首看得心驚肉跳,冷汗瞬間浸透后背。他闖蕩多年,從未見過如此狠辣迅捷的棍法!心知今日踢到了鐵板,再纏斗下去,自己這條命非得交代在這里不可。他虛晃一刀,逼開聶大膽半步,轉(zhuǎn)身就想往旁邊的密林里鉆!
“想走?!”聶大膽眼神驟然一寒,如同萬年寒冰!他口中一聲低叱,腰胯猛然發(fā)力,全身勁力瞬間灌注于右臂,手腕一個極其隱蔽而迅猛的寸勁抖動!那根白蠟桿如同被賦予了生命,脫手激射而出!“嗚——!”帶著凄厲駭人的破空尖嘯,如同一條出洞的毒龍,精準(zhǔn)無比地砸在匪首狂奔中右腿的后膝彎上!
“咔嚓!”“啊——!”一聲令人牙酸的骨裂聲伴隨著殺豬般的凄厲慘叫同時響起!匪首右腿以詭異的角度向后彎折,整個人如同被砍倒的木樁,重重地向前撲倒在地,啃了滿嘴的泥!
聶大膽身形如風(fēng),幾步搶到近前,一腳踏在匪首的后心,俯身撿起掉落的白蠟桿,冰冷的桿頭帶著血腥氣,死死抵住了匪首的后頸窩,聲音低沉得如同地獄刮來的陰風(fēng):“說!誰指使你們來的?!敢有半句虛言,老子現(xiàn)在就挑斷你的大筋!”
匪首魂飛魄散,劇痛和死亡的恐懼讓他涕淚橫流,殺豬般地嚎叫起來:“饒命!好漢爺爺饒命啊!小的瞎了眼!小的說!是……是博鹿城慶和樓的孟掌柜!是他手下一個管事,給了我們二十塊大洋的定錢,指明了你們的路線和回來的大概時辰!說……說你們車上帶著硬貨……事成之后,貨分我們?nèi)伞脻h饒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了!”
果然是他!孟慶義!楊秉政在車上聽得真切,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間從腳底直沖天靈蓋!姓孟的,這已不是簡單的傾軋算計,這是勾結(jié)土匪,半路劫殺,要人性命,奪人基業(yè)!其心可誅!
“滾!”聶大膽收回桿子,厭惡地啐了一口,厲聲喝道,“帶上你這幫廢物,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回去告訴姓孟的,想要東西,有種自己來恒泰拿!再敢使這些下三濫的陰招,老子聶大膽認(rèn)得他是慶和樓的掌柜,老子這根桿子,可不認(rèn)得他的狗頭!”
剩下幾個還能動彈的土匪,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攙扶起地上哀號打滾的同伙,又七手八腳地抬起那斷了腿、疼得直抽冷氣的匪首,如同喪家之犬,倉皇無措地鉆進(jìn)了路邊的密林深處,眨眼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幾灘暗紅的血跡和幾件丟棄的破爛兵器。
荒野重歸死寂,只有青騾不安地打著響鼻,噴出團(tuán)團(tuán)白氣,地上凌亂的腳印、散落的枯枝和暗紅的血跡,無聲地訴說著方才那場驚心動魄的生死搏殺。聶大膽走過去,和驚魂甫定的趙叔合力,將攔路的沉重枯樹奮力推到路邊。
“聶師傅……”楊秉政跳下車,快步走到聶大膽身邊,看著他額角滲出又被冷風(fēng)吹干的汗?jié)n,看著他棉袍肩頭被刀鋒劃開的一道破口,心中翻涌著難以言喻的感激和劫后余生的后怕。今日若非有聶大膽這根定海神針,他們?nèi)诉B同那箱救命的銀錠,恐怕早已是這荒野枯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