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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驚雷

“楊秉政……好你個楊秉政!”孟慶義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名字,眼中閃爍著怨毒至極、如同淬了蛇毒的寒芒,“你不讓我好過……你也別想在這博鹿城安生!真以為靠著點祖傳的手藝和那點虛名,就能穩坐釣魚臺了?咱們……走著瞧!”

舊城,楊家老宅。楊秉仁的禁足生活枯燥得如同嚼蠟。他百無聊賴地躺在竹榻上,聽著長工阿福從城里帶回的最新“戰報”:大哥楊秉政如何運籌帷幄,用一手“陽謀”智破孟慶義的奸計;恒泰如何門前排起長龍,聲威大震;慶和樓如何聲名狼藉,成了過街老鼠……這些消息,像無數只螞蟻鉆進他的心里,又癢又麻。他羨慕大哥的翻云覆雨,更嫉妒大哥此刻的萬眾矚目和力挽狂瀾的風光。

憑什么?憑什么自己就得像囚犯一樣,被關在這死氣沉沉的老宅里,連大門都邁不出去?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貼身藏在里衣內袋里的一枚小小的、觸手生溫的羊脂玉牌——這是他當年偷偷藏下的、唯一沒被父親和大哥發現的私房錢買的玩意兒,也是他賭癮發作、心癢難耐時,唯一能摸出來聊以慰藉的寶貝。聽著外面世界的風起云涌和大哥的成功,一股強烈的不甘和想要“做點大事”來證明自己并非廢物的沖動,如同野草般在他被壓抑已久的心里瘋狂滋長。他偷偷望向父親房間的方向,老太爺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似乎越來越頻繁,越來越沉重了……一個模糊的、危險的念頭,如同黑暗中悄然探頭的毒蛇,在他不甘寂寞的心里,悄然盤踞,伺機而動。

恒泰后院,一盞孤燈如豆。楊秉政坐在燈下,用一塊柔軟的麂皮,仔細地、一遍遍地擦拭著那枚“長命百歲鎖”。昏黃的燈光下,銀鎖流轉著柔和卻無比堅韌的光芒,那鏨刻的云紋仿佛在緩緩流動。反擊雖勝,但他臉上并無多少如釋重負的輕松。孟慶義吃了如此大虧,折損了如此多的錢財和顏面,以他那睚眥必報的性子,絕不會善罷甘休。下一次的狂風暴雨,恐怕會更加猛烈,更加不擇手段。他將銀鎖緊緊握在掌心,那冰涼的、沉甸甸的觸感,讓他灼熱的頭腦保持著清醒。守業之路,道阻且長。他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沒有星光的夜色,眼神疲憊,卻依舊如同淬火的精鋼,堅韌不屈。至少,這一次,他用堂堂正正的“陽謀”,為恒泰這塊祖傳的招牌,也為心中那份“貨真價實”的信念,贏得了一方喘息之地,一場人心所向的勝利。

蟬鳴聲嘶力竭,如同滾燙的油鍋里爆裂的豆子,聒噪得令人心煩意亂。恒泰銀樓的聲譽如日中天,門前車水馬龍,前來打制首飾、查驗成色,或是純粹慕名而來的顧客絡繹不絕。那枚象征著誠信的“長命百歲鎖”被擦拭得光可鑒人,端放在鋪著紅絨布的柜臺中央,無聲地散發著沉甸甸的分量。楊秉政帶著趙叔、聶大膽忙得腳不沾地,汗水浸透了夏布褂子的后背,連張氏也時常抱著稍顯活潑些的楊承志在柜臺后幫忙招呼女客。鋪子里彌漫著銀料特有的清冷金屬氣息、焊藥受熱后散發的微酸味道以及人體蒸騰出的汗味,雖疲憊不堪,卻充滿了劫后重生、浴火再燃的踏實與忙碌。

然而,博鹿城燥熱的空氣里,卻隱隱彌漫著一股山雨欲來的緊張和壓抑。街面上多了一些生面孔,穿著半新不舊的細布或土布短褂,眼神飄忽不定,常在慶和樓附近或茶館酒肆里蹲著,也時不時地向恒泰這邊投來窺探的、帶著惡意的目光。聶大膽的警惕性提到了最高,那根油亮的白蠟桿子如同他身體的一部分,從不離手,他像一尊沉默的煞神,銳利的目光掃視著每一個可疑的身影。

楊秉政心頭的弦也始終緊繃著,未曾有片刻松弛。孟慶義在“陽謀”之爭中吃了那么大的虧,折損了巨額的銀錢和經營多年的商譽,以他那睚眥必報、陰狠毒辣的性子,豈會善罷甘休?上次那五十塊大洋的“特別治安捐”交出去,不過是暫時堵住了孫德彪那狗腿子的嘴,卻絲毫澆不滅孟慶義心中那團愈燃愈烈的復仇毒火。他在等,等那條毒蛇必然到來的、更致命的反撲。

反撲,來得比預想的更猛烈、更陰險,直指命門,不留一絲余地!

這天晌午,日頭毒辣得能把人烤出油來。幾匹快馬卷著滾滾煙塵,如旋風般疾馳入博鹿城,馬蹄鐵敲擊在青石板路上,發出急促而刺耳的“嘚嘚”聲,驚得路人紛紛避讓。馬隊毫不停留,直奔縣衙大門。為首一人,約莫四十來歲,穿著簇新的湖綢青色長衫,外罩一件玄色團花馬褂,頭戴一頂黑呢禮帽,鼻梁上架著金絲眼鏡,一臉的精明與倨傲。此人正是新任縣知事吳仁禮的心腹幕僚,姓周,人稱周師爺。緊隨其后的,是幾個挎著“自來得”駁殼槍、神情彪悍、眼神兇狠的衛兵,一看就是見過血的。

周師爺一行并未在縣衙久留,只是進去打了個照面,便在一名點頭哈腰的衙役引領下,徑直來到了慶和樓。孟慶義早已在門口恭候多時,見到來人,立刻堆起十二分的諂媚笑容,腰彎得幾乎成了蝦米:“哎呀呀!周師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快請快請!酒菜早已備下,就等您賞光了!”豐盛的宴席設在二樓最雅致的包間,山珍海味,水陸并陳。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雅間的雕花木門被緊緊關上,隔絕了外間的喧囂。孟慶義屏退了伺候的伙計,親自為周師爺斟滿一杯陳年花雕,湊近身子,臉上那諂媚的笑容瞬間被怨毒和陰狠取代,壓低了聲音道:

“周師爺,您可算來了!您得替孟某做主,替咱們博鹿城的父老鄉親做主啊!這城里,有人無法無天,目無綱紀,視王法如無物,更是不把新來的吳知事放在眼里啊!”

“哦?”周師爺慢條斯理地放下酒杯,捻著唇邊稀疏的山羊胡,金絲眼鏡后的眼睛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何人如此膽大妄為?孟掌柜不妨直言。”

“就是那恒泰銀樓的楊秉政!”孟慶義咬牙切齒,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桌面上,“此人表面上裝得道貌岸然,打著‘童叟無欺’的幌子,實則包藏禍心,暗通匪類!前些日子,我手下的心腹伙計劉紅強,親眼撞見他與一個形跡可疑的外鄉人密會!那人鬼鬼祟祟,言語間多有悖逆之詞,更關鍵的是,劉紅強看得真真切切,那人撩起袖子時,手臂內側赫然刺著‘反袁復國’的青色印記!這分明是直隸河間府一帶流竄的亂黨分子!楊秉政不僅窩藏亂黨,還為其提供了大量銀錢資助,意圖不軌!此乃禍國殃民,十惡不赦!”

這指控,如同平地驚雷,炸響在1914年這個風聲鶴唳的夏天!彼時,袁世凱已解散國會,廢除《臨時約法》,獨攬大權,正大肆搜捕、清剿革命黨人和反袁力量,“私通亂黨”“圖謀不軌”是足以抄家滅門、株連九族的滔天大罪!孟慶義這一手,是真正的釜底抽薪,毒辣陰狠到了極致!他不僅要徹底摧毀楊秉政的生意和家業,更要將其打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徹底碾碎楊家的根基和清白!

周師爺眼中精光爆閃,臉上卻依舊不動聲色,只是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淡淡道:“孟掌柜,此等大事,非同兒戲。誣告反坐,按律可是要掉腦袋的。你可有確鑿憑證?”

“千真萬確!人證物證俱在!”孟慶義拍著胸脯賭咒發誓,隨即從袖中摸出一個沉甸甸的錦緞小袋,袋口松開,露出里面黃澄澄、足有五六根之多的“小黃魚”(金條),在燈光下閃爍著誘人的、致命的光芒。他輕輕將袋子推到周師爺手邊,“劉紅強就是鐵證!只要吳知事一聲令下,立刻就能將楊秉政及其黨羽拿下!還博鹿城一個朗朗乾坤,也為吳知事履新立下大功一件!這點微薄心意,是孟某孝敬吳知事和周師爺的茶水錢,聊表寸心。事成之后,孟某另有重謝,絕不敢忘!”

周師爺的手指狀似無意地在冰冷的金條上輕輕劃過,感受著那沉甸甸的分量和堅硬冰冷的觸感,臉上終于綻開一絲滿意的、帶著貪婪的笑容:“孟掌柜心系桑梓,憂國憂民,拳拳之心,令人感佩。吳知事明察秋毫,定會秉公辦理,還地方一個安寧。此事……”他端起酒杯,向孟慶義示意,“包在周某身上。”

這致命的消息,如同致命的瘟疫,在博鹿城最隱秘的渠道中飛速傳播。當夜,一個與趙叔有數十年交情、在縣衙做了半輩子皂隸的老衙役王頭,趁著濃重的夜色,如同鬼魅般溜進了恒泰后院的小門。他臉色慘白如紙,渾身被冷汗浸透,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楊……楊掌柜!禍事了!天大的禍事啊!孟慶義……孟慶義那黑了心肝的畜生,在新來的吳知事那個周師爺面前,告了你一個‘私通亂黨’!還……還偽造了人證(就是他那狗腿子劉紅強)!聽說……聽說上面已經批了捕票,最遲……最遲明后天,縣里的法警隊就要帶著家伙來拿人了!抄家……怕也是免不了的!”

“私通亂黨”四個字,如同九霄落下的驚雷,狠狠劈在楊秉政的頭頂!他只覺得一股刺骨的寒氣瞬間從尾椎骨竄上天靈蓋,四肢百骸剎那間冰涼僵硬!手中的茶杯“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滾燙的茶水潑了一腳也渾然不覺!張氏更是如遭雷擊,手中的針線笸籮“啪”地摔落在地,銀針絲線撒了一地,她驚恐地死死捂住嘴,眼淚如同斷線的珠子洶涌而出,卻發不出半點聲音。連一向沉穩如山、見慣生死的聶大膽,臉色也驟然變得鐵青,瞳孔猛地收縮,右手閃電般握緊了腰后斜插的白蠟桿子,堅硬的木桿在他掌中發出輕微的咯吱聲,指關節因用力而慘白!

“私通亂黨……”楊秉政喃喃重復著,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味。這罪名一旦扣實,別說苦心經營的恒泰銀樓頃刻間化為烏有,整個楊家,遠在舊城的老父、被禁足的幼弟、懷中的稚子、身邊的妻室……都將被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抄家、下獄,甚至……殺頭!孟慶義,這是要趕盡殺絕,不留一絲活路!

“東家!我的好東家!快!快想想辦法啊!”趙叔急得老淚縱橫,跺著腳,聲音帶著哭腔,“走!您帶上夫人少爺,還有聶師傅,趕緊收拾細軟,連夜出城!往南走!走得越遠越好!再晚就來不及了!”

“走?”楊秉政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如同燃燒著不屈的火焰,那火焰深處是滔天的憤怒和無盡的悲愴,“走了,恒泰怎么辦?這祖傳的基業就徹底毀了!我爹娘怎么辦?秉仁怎么辦?他們跑得了嗎?走了,這潑天的臟水就永遠洗不掉了!楊家祖祖輩輩清清白白的名聲,就徹底葬送在我手里了!我楊秉政行得正坐得直,沒做過的事,憑什么要我像喪家之犬一樣,背負著叛賊的污名倉皇逃命?!”他胸前的舊銀鎖,隔著薄薄的夏布衫,仿佛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口劇痛。守護!他必須豁出一切去守護這個家,守護這份清白!守護這祖輩傳下的根基!

“可是……”趙叔泣不成聲,“那狗官收了孟慶義的金條,擺明了是設好了圈套要置你于死地啊!官字兩張口,黑的也能說成白的!咱們……咱們平頭百姓,拿什么跟官斗啊!”

“斗不過官,難道還找不到能壓住這狗官的人嗎?”聶大膽低沉而冰冷的聲音突然響起,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鋒。他銳利的目光直視楊秉政,“東家,這世道,有錢能使鬼推磨,有勢能壓地頭蛇!吳仁禮是新來的,根基未穩,上面有的是比他大的官!咱們得立刻去找個能鎮得住他、讓他不敢輕舉妄動的靠山!用錢砸!砸到他低頭!”

靠山?攀附權貴?楊秉政心中如同被重錘猛擊,劇痛難當。他經商半生,恪守祖訓,清白立身,從不屑于主動鉆營巴結權貴,頂多是在逢年過節,給衙門里的大小官吏送些例行的“冰敬”“炭敬”,維持個表面情分,圖個平安罷了。如今,為了活命,為了守護家人清白和祖傳基業,他不得不踏上這條他最厭惡、最不齒,卻又可能是唯一生路的路了!屈辱如同毒蛇噬咬著他的心。

“聶師傅,你說得對!”楊秉政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痛苦,但瞬間被更強烈的、如同鋼鐵般的堅定所取代,“這清白,不能丟!這家人,不能散!這祖業,不能毀!這靠山……我楊秉政,就是砸鍋賣鐵,傾家蕩產,也要找到!”他猛地轉身,快步沖進后院那間悶熱的小賬房,如同瘋了一般翻箱倒柜,最終在一個樟木箱子的最底層,拿出了家里僅存的、壓箱底的幾張地契和房契——那是楊家賴以生存的最后根基,是最后的退路和祖產!紙張發黃,帶著陳年的墨香和沉重的分量。

“趙叔,”楊秉政將這幾張薄薄卻重逾千斤的紙契塞進趙叔顫抖的手中,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悲壯,“你連夜趕回舊城老宅!去庫房!把里面存的那些上好的老山參、虎骨膠,還有那幾匹壓箱底、留著給承志娶親用的‘高陽標布’(直隸高陽特產的上好土布),全都找出來!記住,要最好的!年份最久的!布要最光鮮的!這是咱們的敲門磚!”

“聶師傅,”他又看向聶大膽,眼神凝重如鐵,仿佛要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這位沉默的守護者身上,“你跟我,帶上家里所有的現洋、金條,還有……還有你嫂子陪嫁的那對金鐲子,天一亮,城門一開,立刻動身去保定府!我知道保定督軍署(直系軍閥在保定的重要機構)里有一位管軍需采買的馮參議,是我父親早年一個故交的遠房表親,或許……或許能搭上這條線!這是咱們最后的指望!”

“保定府?督軍署?”張氏驚得忘了哭泣,聲音發顫,“那……那得花多少錢啊?那都是……都是咱們攢了多少年的家底……萬一……萬一人家不認這門親,或者獅子大開口……”

“沒有萬一!”楊秉政厲聲打斷妻子,語氣不容置疑,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這是唯一能活命的路!錢沒了,只要人還在,鋪子還在,咱們還能再賺!家沒了,人沒了,名聲臭了,就什么都沒了!”他看向聶大膽,目光中充滿了托付,“聶師傅,這一路,兇險難料。孟慶義肯定也布下了眼線,甚至……路上不會太平。”

聶大膽咧開嘴,露出一口森然白牙,那笑容在昏暗的油燈下帶著一股凜冽的殺氣。他右手五指緩緩拂過冰涼堅硬的白蠟桿身,發出輕微的沙沙聲:“東家放心。我聶大膽別的本事沒有,護著您殺出一條血路的本事,還是有的!誰敢攔路,正好用他們的狗頭,試試我這桿子夠不夠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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