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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者品格與求闕心態

曾國藩人生的偶像是他的祖父星岡公,即曾玉屏。一直到他的晚年,處于封侯拜相位極人臣的位置,他仍然認為自己不及祖父。考察曾氏一生,其祖父給他的影響最大者,主要在兩個方面。一為治家。曾氏說他的治家八字訣,即“考、寶、早、掃、書、蔬、魚、豬”,完全是秉承星岡公的遺教。二是做人。關于星岡公的做人,我們可以從曾氏所寫的《大界墓表》《臺洲墓表》,以及平時他寫給諸弟子侄的信中略見大概:此人早年行為頗近浮蕩,中年幡然改過,講求農事,家道因此中興;治家有方,且樂于為鄉鄰排難解紛,頗具領袖氣質;平時神情威嚴,不可侵犯,一家人都怕他。長孫點翰林,他對家人說過這樣的話:我們家仍然靠種田吃飯。看來,這是一個強悍的人。曾氏引用其祖父所說話中最多的一句是:“男兒以懦弱無剛為恥。”正是受強悍祖父的影響,曾氏從小便具有強者性格。從遺傳的角度來看,曾氏的強者性格源于其母江氏。曾氏說過他的母親“每好作自強之言”,他與他的九弟都“秉母德”。“強”,可謂曾氏性格中的主導方面,貫穿他的一輩子。解剖曾氏性格中的“強”,可以看到其中包括自強、好強、剛強、明強等多方面的內容。下面,我們略為展開來說說。

一、自強是曾氏得以出類拔萃的首要原因

曾氏的家鄉位于丘陵重疊交通不便的偏僻山沖,曾氏的家庭是一個“五六百載曾無人與于科目秀才之列”的普通農家,這樣一個人家的子弟,要想有所出息,沒有別的指望,一切都要靠自己。而當時的出息也只有一條路,即借科舉考試來進入仕途。曾氏所要走的正是這條艱難的羊腸小徑。他的父親雖說是個讀書人,但一連考了十七次,才在四十三歲那年中秀才。天賦如何且不論,至少在猜題這點上是個低能兒,對于兒子的科考,他可謂一點忙也幫不上。就連考試,曾氏也得靠自己去琢磨。曾氏五歲發蒙,從小便發憤苦讀,詩文集中收有《小池》一首,傳說是他十四歲時的作品:“屋后一枯池,夜雨生波瀾。勿言一勺水,會有蛟龍蟠。物理無定資,須臾變眾竅。男兒未蓋棺,進取誰能料?”一個自強進取的少年形象躍然紙上。靠著這股成蛟成龍的志向,曾氏憑一己之力,順利通過層層考試,由秀才而舉人而進士而翰林,終于走出窮山陋壤,來到京師帝都,做了皇上的文學侍從。

除了家世寒素外,曾氏還是一個資質并不特別穎異的人,他經常說自己魯鈍,梁啟超也說他“在并時諸賢杰中稱最鈍拙”。他考秀才考了七次,直到二十三歲才考中,會試三次才中三甲,都是他非特別聰明的證據。一個資質一般的人,其成果的獲得,所付出的辛勞,毫無疑問要比別人更多。況且,曾氏的體質也不強健,甚至可以說是一個病號。他三十歲時大吐血,幾乎不治。三十五歲時開始得皮膚病,此病后來伴隨著他的后半生,而且有時非常嚴重。咸豐九、十年間,他的日記中常有被此病折磨得痛苦難受的記載,他說此病令他“無生人之樂”。四十七八歲時,他得了嚴重的忡憂之癥。這種憂郁癥害得他經常失眠,心中恐悸,兩眼昏花,甚至寸大的毛筆字都不能辨認,自己覺得隨時都有死的可能。到了五十五六歲以后,更是各種疾病都來了:眩暈、心悸舌蹇、不能多說話、右眼失明、左目微光,多次出現手腳麻木、失語的現象,終于在六十歲零三個月時死于腦中風,剛過下壽的底線。

資質上并非天才,身體上又屬于病號,卻有如許業績,靠什么?他在給其九弟的信中說:“身體雖弱,卻不宜過于愛惜,精神愈用則愈出,陽氣愈提則愈盛,每日做事愈多,則夜間臨睡愈快活。若存一愛惜精神的意思,將前將卻,奄奄無氣,決難成事。”正是仗著這種湖南人特有的霸蠻,曾氏硬是戰勝了自己的一些先天性不足,令許多天才和壯健者自愧不如。

二、好強是曾氏人生的一個重要推動力

好強即爭強好勝。這一點,曾氏晚年與他的心腹幕僚趙烈文很坦率地談過。同治六年八月二十一日,趙烈文在日記中寫道:“滌師復來久譚,自言:初服官京師,與諸名士游接,時梅伯言以古文、何子貞以學問書法皆負重名。吾時時察其造詣,心獨不肯下之。顧自視無所蓄積,思多讀書,以為異日若輩不足相伯仲。”又說:“起兵亦有激而成。初得旨為團練大臣,借居撫署,欲誅梗令數卒,全軍鼓噪,入署幾為所戕,因是發憤募勇萬人,浸以成軍,其時亦好勝而已。不意遂至今日,可為一笑。”這兩段話,活脫脫地勾畫出一個好勝者的形象。早年,曾氏在京師做翰林,學問、文章、書法都是他的主業,對于這些領域中當時領京師風騷的梅曾亮、何紹基,曾氏并不服氣。這種心情,他在給諸弟的信中也透露過:“惟古文各體詩,自覺有進境,將來此事當有成就;恨當世無韓愈、王安石一流人與我相質證耳。”這一段話說得更直白,在他的眼里并無梅、何等人的地位,能與他談詩論文的只有韓愈、王安石這些人。好勝之心,何等強烈!好在曾氏雖好勝,卻不狂妄,他知道取勝之道在自己的努力:“多讀書。”最后仍落在自強這一點上。

中年奉旨出山辦團練,原本是做個全省民兵頭,結果后來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三軍統帥,曾氏對趙說,這是因為“有激而成”。當然,這里面原因很復雜,絕不僅僅只是“激”的問題,但無疑,“激”是其中原因之一。

曾氏辦團練時受過什么刺激呢?這段話說得很簡單,王闿運在《湘軍志》中道出其中的詳情:“長沙協副將清德,自以為將官不統于文吏,雖巡撫,例不問營操,而塔齊布諂曾國藩,壞營制。提督鮑起豹者昏庸自喜,聞清德言,則揚言盛夏操兵虐軍士,且提督見駐省城,我不傳操,敢再妄為者,軍棍從事。塔齊布沮懼不敢出,司道群官皆竊喜,以謂可懲多事矣。提標兵固輕侮練勇,倚提督益驕。適湘勇試火槍傷營兵長夫,因發怒,吹角執旗,列隊攻湘勇。城上軍皆逾堞出,城中驚嘩。國藩為鞭試槍者以謝,乃已。俄而辰勇與永順兵私斗。辰勇者,塔齊布所教練也。提標兵益傲怒,復吹角列隊討辰勇。于是,國藩念內斗無已時,且不治軍,即吏民益輕朝使,無以治奸宄,移牒提督,名捕主者。提督亦怒,謾曰:‘今如命,縛詣轅門。’標兵洶洶滿街。國藩欲斬所縛者以徇,慮變,猶豫未有所決。營兵既日夜游聚城中,文武官閉門不肯誰何,乃昌狂公圍國藩公館門。公館者,巡撫射圃也,巡撫以為不與己公事。國藩度營兵不敢決入,方治事,刀矛竟入,刺欽差隨丁,幾傷國藩。乃叩巡撫垣門,巡撫陽驚,反謝,遣所縛者,縱諸亂兵不問。司道以下公言曾公過操切,以有此變。”

王闿運這段話說得很清楚,“全軍鼓噪”只是事情的表面,背面的原因是湖南文武官場都不把曾氏看在眼里,因為此時的曾氏,只是一個在籍侍郎,并沒有實權。曾氏對人說,他當時在長沙所受到的待遇是別人的“白眼相看”,即王所說的“輕朝使”。于是,曾氏要為自己的待遇而爭斗。好在曾氏明智,他走的路線也不是如某些人的做法——直接與長沙官場文武論道理,而是離開長沙去衡州府。短短的四個多月,便招募水陸一萬人,再加上隨軍長夫七八千人,號稱兩萬,一支真正的軍隊就這樣建立了。曾氏曾經對兒子說過:“天下事無所為而成者極少,有所貪有所利而成者居其半,有所激有所逼而成者居其半。”看來,招募湘軍這件事,是曾氏心中激逼而成的一樁事例。

三、剛強是曾氏出任艱巨時性格中的重要表征

咸豐二年年底,曾氏奉旨出山辦團練。他所面對的是混亂的社會秩序和因動亂而沉渣泛起的各色不法分子,這就是所謂的亂世。亂世當用重典。一個程朱理學信徒就這樣被迫接受法家理論,與之相應的則是剛強的外在表現。剛者,硬也,即處世待物,態度強硬。初辦團練時的曾氏,其剛強一面得到淋漓展示。他在給朝廷的奏折里這樣寫道:“今鄉里無賴之民,囂然而不靖,彼見夫往年命案盜案之首犯常逍遙于法外,又見夫近年粵匪土匪之肆行皆猖獗而莫制,遂以為法律不足憑,官長不足畏也。平居造作謠言,煽惑人心,白日搶劫,毫無忌憚。若非嚴刑峻法,痛加誅戮,必無以折其不逞之志,而銷其逆亂之萌。臣之愚見,欲純用重典以鋤強暴,但愿良民有安生之日,即臣身得殘忍嚴酷之名亦不敢辭;但愿通省無不破之案,即剿辦有棘手萬難之處亦不敢辭。”他在湖南公然推行“就地正法”的政策:若查明有不法情事,重者殺頭,次者杖斃。行刑方式雖有不同,但都是一死,因此得“曾剃頭”之惡名,但他不在乎。

對犯事者是這樣,對同一個營壘的人也這樣:若不合作,則嚴厲參劾,毫不講情面。

咸豐三年六月,他特參與他對著干的長沙協副將清德。這份參劾奏折用詞尖利,比如“庸劣武員”“操演之期,該將從不一至,在署偷閑”“一切營務武備茫然不知,形同木偶”“該將疲玩如此,何以督率士卒”。正折之后,又附一片,更揭發清德在太平軍攻打長沙時,居然“自行摘去頂戴,藏匿民房”。對于這種臨陣脫逃的將領,曾氏建議朝廷“革職,解交刑部,從重治罪”。清德的仕途,便到此了結。

咸豐五年六月,他又嚴參對他陽奉陰違的江西巡撫陳啟邁。他在歷數陳的樁樁劣跡之后,寫下這樣一段文字:“臣與陳啟邁同鄉同年同官翰林,向無嫌隙,在京師時見其供職勤慎,自共事數月,觀其顛倒錯謬,迥改平日之常度,以致軍務紛亂,物論沸騰,實非微臣意料之所及。……臣既確有所見,深恐貽誤全局,不敢不瑣敘諸事,瀆陳于圣主之前。”若不是深恐貽誤全局,何至于參劾同鄉同年同官翰林者?咸豐帝也不能不俯于所請,下達圣旨:“陳啟邁著即革職。”

同治元年正月,身為兩江總督的曾氏參劾前安徽巡撫翁同書的一折,更被奉為參折的典范:因為深得參折的“辣”字要訣,令朝廷不得不接受。翁同書作為巡撫,卻臨陣逃遁,又養癰貽患,本該嚴懲,但翁父為帝師宰相,慈禧有意徇情。曾氏深知此中原委,干脆在奏折中先點明這一點:“臣職分所在,例應糾參,不敢因翁同書之門第鼎盛瞻顧遷就。”慈禧這下沒法子了,只得從重處罰翁。

所有這些,都見曾氏的剛強一面:強硬剛烈,決不妥協!對于所遭遇的挫折和拂逆,曾氏同樣也以強硬的態度對待。同治五、六年間,復出任湖北巡撫的曾國荃,無論在人際關系和戰爭中都屢屢不順,曾氏勸告乃弟:“弟當此百端拂逆之時,亦只有逆來順受之法,仍不外悔字訣、硬字訣而已。”這里所說的硬,就是硬著頭皮挺住的意思。曾氏曾對李鴻章等幕僚講過一個故事,說有兩個都挑著擔子的人,在狹窄的田埂上相遇,彼此都不讓路,從中午一直到傍晚,兩個人就這么耗著,結果是其中一人的老爹出面圓場才了結。曾氏說這就是他的《挺經》,共有十八條,此為其中之一條。硬字訣大概是《挺經》中的另一條。

四、在與太平軍的角逐中,頑強是其制勝的關鍵之一

從咸豐二年年底出山辦團練,到同治三年六月吉字營攻下南京,曾氏為了這個勝利,用了十一年半的時間,而洪秀全從廣西金田村起義,到奪取南京,只用了兩年兩個月。時間相差的懸殊,說明湘軍與太平軍之間角逐的艱難,其艱難主要體現在軍事上。在一段很長的時間里湘軍與太平軍打仗,都是敗多勝少,他本人就有過兩次兵敗投水自殺的經歷。尤其在咸豐五、六年間,身在江西前線的曾氏,常常處于太平軍的四面圍困中。太平軍的浩大聲勢,令曾氏多次發出過“不可平定”的嘆息。咸豐五年二月,他在奏折中對自己當時的心情有過生動的描述:“聞春風之怒號,則寸心欲碎;見賊帆之上駛,則繞屋彷徨。”后來王闿運讀到這篇折子,感嘆:“夜覽滌公奏,其在江西時實悲苦,令人泣下……《出師表》無此沉痛。”

心情雖沉痛,間或也有絕望感,但他始終沒有放棄,特別是經過一年多的家居反省后,心志更加堅定,處事也日趨圓融。他將幕僚的“屢戰屢敗”改為“屢敗屢戰”,常常以“好漢打脫牙和血吞”來勉勵部屬,以及調侃自己是“文韌公”,等等,都說明他的堅韌頑強、百折不回的性格。終于,他等到天時,迎來轉機,走上節節勝利的軍事坦途。

五、強者性格的最高境界:明強

咸豐七年二月至八年六月,曾氏在家為父親守了一年多的喪。在這段喪期里,他反反復復將出山五年來的所作所為,作了一番錐心刺骨的反思,經過這樣一番痛定思痛的自我冶煉,曾氏在思想境界上有了一個質的飛躍,促使這個飛躍的是道家學說的精髓:順其自然、以柔克剛。自那以后,曾氏不再那么一味“功可強成,名可強立”了,待人處事也不再像先前那樣剛烈硬倔了。當然,強是他的性格使然,他也不可能完全拋棄,只是他講得更多的是明強;而恰恰是這個明強,讓他的強者性格走進了爐火純青的境界。

曾氏的九弟國荃與他一樣,也是一個好強的人。老九的強有點過分,帶有強梁、強橫的味道。他出任鄂撫不久,就嚴參湖廣總督官文,給他羅列一大堆罪狀。官文固然不是一個干事的人,但說他是肅順黨與,不僅證據不足,且有置人于死地之嫌;何況官文身為滿人,乃朝廷親信,如此一參,將給朝廷難堪。于公于私,老九此舉,都太不明智!曾氏深為老九的莽撞而痛心,但對于這個被他視為給他以及整個曾氏家族帶來巨大榮耀的弟弟,他又不好過多指責。于是,在那段時期里,曾氏反復給九弟講明強:“擔當大事,全在明與強兩個字上。《中庸》中的學、問、思、辯、行五個方面,其重要之處歸結在雖愚必明、雖柔必強這句話上。”“強字原是美德,余前寄信,亦謂明強二字斷不可少。第強字須從明字做出,然后始終不可屈撓。若全不明白,一味橫蠻,待他人折之以至理,證之以后效,又復俯首輸服,則前強而后弱,京師所謂瞎鬧者也。”

所謂明強,即明智的強,不是橫蠻的強、瞎胡鬧的強。明強中的一個最主要的內容,便是在自勝處求強,而不在勝人處求強。曾氏這樣規勸其弟:“吾輩在自修處求強則可,在勝人處求強則不可。福益外家若專在勝人處求強,其能強到底與否尚未可知,即使終身強橫安穩,亦君子所不屑道也。”通過自身的努力,來修煉優良的人格,壯大自己的實力,這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自強;企圖以打壓別人來增強自己的做法,這就是我們常說的豪強。豪強不可能長久,因為它必將激起打壓者的反抗與仇恨,如同坐在隨時都可能爆發的火山口上。建筑在洞悉世事人情基礎上的明強,才算是真正進入化境的強大;無疑,自強是明強中的重要成分。

古往今來,在軍政舞臺上活躍著的人物,幾乎都是清一色的強者性格,而且這些強悍者又大多是強到底硬到頭的角色。但同樣身為軍政首領,曾國藩卻既具強悍氣勢,又藏求闕心態。在這個舞臺上,如曾氏者并不多見。求闕心態同樣是曾氏性情中的一個重要部分,研究曾氏,絕不能忽視這一點。

早在道光二十四年三月,他在給諸弟的信中就講到了求闕(闕者,空缺、虧損也):“兄嘗觀《易》之道,察盈虛消息之理,而知人不可無缺陷也。日中則昃,月盈則虧,天有孤虛,地闕東南,未有常全而不缺者。……眾人常缺,而一人常全,天道屈伸之故,豈若是不公乎?今吾家椿萱重慶,兄弟無故,京師無比美者,亦可謂至萬全者矣。故兄但求缺陷,名所居曰求闕齋。蓋求缺于他事,而求全于堂上。”

第二年,他又專門寫了一篇文章,題為《求闕齋記》,說明為什么要將居室命名曰求闕齋:“國藩讀《易》,至《臨》而喟然嘆曰:……天地之氣,陽至矣,則退而生陰;陰至矣,則進而生陽。一損一益者,自然之理也。”“物生而有嗜欲,好盈而忘闕……若國藩者,無為無猷,而多罹于咎,而或錫之福,所謂不稱其服者歟?于是名其所居曰求闕齋。凡外至之榮、耳目百體之嗜,皆使留其缺陷。”

從這兩段話看來,曾氏的求闕觀念源于《易經》。從《易經》的《豐卦》所說的“日中則昃,月盈則食。天地盈虛,與時消息”這些話中,他明白了盈虛消息的道理。所謂盈虛消息,就是說天地之間的充實與空虛,是隨著時間的變化或生長或消落的。從《易經》的《臨卦》中,他明了宇宙間陽至生陰、陰至生陽的道理。

《易經》這部儒家經典揭示了宇宙自然中一個很重要的現象,即萬事萬物隨時都處在變化之中。這種變化的特點是盈、虛、消、息互相轉化,沒有久盈久息,也不會久虛久虧;盈到一定時候就會變為虛,息到一定時候也會變為消,反之亦然。《易經》將宇宙自然這兩種互相對立又互相依存的現象以陽和陰兩個符號來代表,于是可以簡化而以陽至生陰、陰至生陽來概括。這就是《易經·系辭上》所說的“一陰一陽謂之道”。這種變化的另一特點是:盈滿是短暫的,一旦到了這種時刻,便會立即向虧缺方向轉化,反之,虧缺卻是長期的;而盈滿又是少見的,虧缺則是普遍存在的,如天有孤虛、地缺東南等。

這一特點,彰顯的才是宇宙自然的真相。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歸根結底得效法自然,如此才能生存得好。既然虧缺是自然的常態,那么,有缺陷也便是人的常態,真正得道之君子,要安于有缺陷的生存狀態。北宋大書法家蔡襄有一首詩,道是:“花未全開月未圓,看花待月思依然。明知花月無情物,若使多情更可憐。”(《十三日吉祥院探花》)曾氏同治二年正月給其九弟信中說:“平日最好昔人‘花未全開月未圓’七字,以為惜福之道、保泰之法莫精于此。”

“花未全開月未圓”是一種狀態,“花好月圓”也是一種狀態,前者有所欠缺,但是常態;后者看似圓滿,卻很短暫。前者處在一種上升態勢,接著來的將會更好;后者卻因處極點,接踵而至的將是凋謝的恐懼與虧虛的沮喪。故而,曾氏認為前者好。

咸豐七年后,曾氏的思想行為更加傾向于道家學說。道家學說的核心是以自然為法,故而曾氏求闕心態也便更加濃烈,不但不作盈滿之想,他甚至還提出“天道惡盈”的觀點。惡者,厭惡、憎恨也,比之于“不求”又更進一步了。他為此特別看重管子所說的“斗斛滿則人概之,人滿則天概之”這些話。他對這兩句話加以闡述:“余謂天之概無形,仍假手于人以概之。霍氏盈滿,魏相概之,宣帝概之;諸葛恪盈滿,孫峻概之,吳主概之。待他人之來概而后悔之,則已晚矣。吾家方豐盈之際,不待天之來概,人之來概,吾與諸弟當設法先自概之。自概之道云何,亦不外清、慎、勤三字而已。吾近將清字改為廉字,慎字改為謙字,勤字改為勞字,尤為明淺,確有可下手之處。”

曾氏關于求闕、花未全開月未圓、天道惡盈這些說法,都表明從中年開始到晚年時期更強烈的不追求圓滿、經常保持某些欠缺的心態。我個人認為,這種心態是一種好的心態。其好處在于:

(一)不追求完美

常人都追求齊全,追求完美。“求闕”的心態則不主張這樣,倒是希望常常有點不足,有點遺憾。到底是完美好呢,還是有點缺憾好呢?這中間沒有孰是孰非的問題,而是取決于一種處世態度。比來比去,可能還是以存闕為好。因為“完美”很難達到。“完美”是沒有固定標準的,為著一個虛幻的目標去拼死拼活地追求,人很累,而意義卻不大。正因為此,“斷臂維納斯”才格外受到人們的欣賞,“月兒船”比“滿輪月”更令人想象無窮。

(二)注意自律

既然有欠缺是正常的,過于盈滿則有可能帶來災難,那么,正處于盈滿狀態的人們,則需要時時保持警覺意識,要有不待“天概”先設法“自概”的想法。自概即自律。曾氏的自律手段是清、慎、勤、廉、謙、勞,即謙虛、謹慎、清廉、勤勞。除這幾點外,手握重權譽滿天下的曾氏,還常常向朝廷表示要分權讓賞,即辭掉一部分職位,推讓一些獎賞。其治家之道的核心,也是“雖鼎盛,不可忘寒士家風味”。

這種種“自概”之道,能幫助盈滿者保持清醒冷靜的頭腦,不至于因位崇權重勢大名高而自我膨脹,驕縱放肆,從而招致怨恨而遭天概及人概:別人起來除掉你。

細細揣摩曾氏的求闕心態,其主要目的是針對“貪欲”而來的。人性有許多缺點,“貪欲”應是普遍而又為害最大的缺點。佛家要戒“貪”“嗔”“癡”,儒家提倡“不忮不求”,道家主張“清心寡欲”,其矛頭所指都是人性中的“貪欲”。

“貪欲”或許也可以成為人類進取的一個推動力,但縱觀人類文明發展史,它給人所帶來的禍患要更多些。古話說“欲壑難填”,人一旦沉入“貪欲”之中,則永遠沒有快樂感、幸福感。更可拍的是,“貪欲”有可能使人喪失理智,做出昏亂的判斷,甚至做出傷天害理、違反國法的事情來,到那時,則后果不堪設想。

反之,“求闕”則能使人涌出滿足之感,滿足之感則可以生發惜福之心,惜福之心則將萌動感恩情懷,感恩情懷則將帶來幸福感覺。故而,求闕心態有可能將人引進幸福之中。

既自強又求闕,既懂得“天行健”之宇宙精神又明乎“盈虛消息”之自然法則,這是曾氏以其一生的復雜經歷,為后人留下的一筆文化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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