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寨的空氣變了。
自無名之湖歸來,那股混雜著絕望、恐懼和僥幸的咸濕水汽,正被另一種更熾熱、更具侵略性的味道所取代——那是燒紅的鐵坯味、松木炭的煙火味,以及匠人身上揮之不去的汗酸味。
鍛造工坊日夜不休,成了山寨的心臟。
魏延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眼窩深陷,發(fā)髻散亂,卻又像是年輕了二十年,眼中燃燒著一種近乎瘋魔的狂熱。
他不再是那個為兒子性命而屈服的階下囚,而成了一個新神祇最虔誠的信徒。
他的神,是蘇長庚畫在圖紙上的那些冰冷數字和古怪符號。
蘇長庚站在工坊門口,并未踏入那片喧鬧。
孟津和新提拔的幾個小隊長侍立在他身后,神情肅穆。
“吱嘎——”
厚重的坊門被推開,魏延捧著一件物事,步履蹣跚地走了出來,像是捧著一件祭祀蒼天的圣物。
那是一具弩。
通體由百煉鋼與硬木構成,線條簡潔流暢,透著一股冰冷的殺戮效率。
它比王國戍卒制式的“虎蹲弩”要小巧,弩臂也更短,但結構卻復雜了數倍。
弩身上方是一個可拆卸的木制彈匣,下方則連接著一根精巧的鋼制長桿。
“主人,幸不辱命。”
魏延的聲音嘶啞,像被砂紙打磨過,“蘇氏一型,成了。”
蘇長庚接過連弩,入手沉甸甸的,每一個部件的銜接都嚴絲合縫,透著一股工業(yè)造物獨有的精密感。
他沒有說話,只是用手指摩挲著冰涼的機匣,感受著那套被他命名為“標準公差”的規(guī)則所帶來的、近乎完美的統(tǒng)一性。
“去獅心丘陵。”
蘇長庚言簡意賅。
獅心丘陵,亂石嶙峋,草木稀疏。
這里是磐石寨的禁區(qū),因為丘陵的另一側,埋葬著鎮(zhèn)北公爵的外甥,羅格。
在此地試弩,既是測試武器,也是一種無聲的宣告——蘇長庚從未忘記那懸在頭頂的利劍。
孟津親自操刀。
他按照蘇長庚的指示,將一個裝滿十支短矢的彈匣“咔”地一聲扣在弩身上。
他沒有彎腰用盡全身力氣去踩踏弩環(huán)上弦,而是握住下方的長桿,向前一推,再向后一拉。
“咔噠。”
一個清脆的機括聲響,弩弦自動掛上,一支弩矢落入箭槽。
整個過程,不足兩息。
周圍的磐石寨悍匪們呼吸都停滯了。
他們都是用弩的好手,深知傳統(tǒng)的虎蹲弩,哪怕是力氣最大的壯漢,完成一次上弦、搭箭、瞄準,也至少需要十五息的時間。
孟津沒有瞄準,只是對著百步外一塊充當靶子的人形木板,扣動了扳機。
“崩!”
一聲短促尖銳的弦響,裂帛一般。
幾乎在聲音響起的瞬間,木靶上便爆開一團木屑。
孟津沒有停頓,機械地重復著推、拉、扣動的動作。
“崩!崩!崩!”
連綿不絕的弦響,仿佛一首急促的死亡樂曲。
十支弩矢在短短二十息內,盡數傾瀉而出。
百步外的木靶,靶心位置已經被射成了一個碗口大的窟窿,邊緣插滿了嗡嗡震顫的箭羽。
死寂。
所有人都被這恐怖的射速和精準度震懾住了。這
已經不是單純的武器,而是一臺收割生命的機器。
“好!”孟津吐出一個字,臉頰因興奮而漲紅,“有此利器,五十具便可正面擊潰一哨戍卒!”
蘇長庚的臉上卻沒有絲毫喜色。
他走到靶前,拔下一支弩矢。
箭頭并非純鋼,而是涂抹了一層灰黑色的粉末,正是這些粉末,才讓弩矢的威力倍增,能輕易撕開皮甲。
“魏師傅,我們庫存的煉金火藥,還能支撐多少支這樣的箭?”他回頭問道。
魏延的狂熱冷卻下來,他掐指算了算,臉色變得難看:“回主人,最多……不出三百支。”
“無名之湖一戰(zhàn),我們花光了最后的積蓄,如今賬上只余三百金幣,卻還欠著魏縣令三千金幣的虧空。”
蘇長庚的聲音很平靜,卻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我們造得出最好的弩,卻用不起最便宜的藥。”
新武器帶來的興奮感瞬間煙消云散,嚴酷的現實如一盆冰水澆在眾人頭上。
“賴三呢?”蘇長庚問。
“已在寨中等候。”
回到議事廳時,賴三正局促不安地坐著,
這位在金璋城黑白兩道間游刃有余的地頭蛇,在磐石寨里卻連大氣都不敢喘。這里的人,眼神都像狼。
“我要硝石、硫磺、上好的柳木炭,量越大越好,渠道要穩(wěn)。”
蘇長庚開門見山,沒有半句廢話。
賴三眼皮一跳,他當然知道這三樣東西混在一起意味著什么。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低聲道:“蘇先生,這可是掉腦袋的買賣。官府對‘火料’的管控,比私鹽還嚴。”
“我給你兩成的好處。”
賴三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最終還是咬了咬牙:“尋常的販子,量都不大,而且貨色駁雜,不堪大用。但夜市里,確實有一個人,能拿出上好的貨,量也管夠。”
“誰?”
“人稱‘五指’。”賴三的聲音壓得更低了,“沒人見過他的真面目,也沒人知道他的來路。他只在每月十五的子時,出現在夜市的‘無言橋’上。交易時,他從不說話,只伸出手指頭報價。他的東西,貴,但是好。金璋城里那些真正的大人物,都從他那里拿貨。”
“大人物?”蘇長庚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詞。
“小的也只是聽說……瑯琊謝氏的護衛(wèi),還有……皇家織機所的采辦,似乎都找過他。”
皇家織機所……
那縷青色的煙氣,又在蘇長庚的心底盤繞起來。
他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這個月十五,你帶我去。”
打發(fā)走賴三,蘇長庚轉向一旁的孟津,話題一轉,變得森然:“山下收容的流民,情況如何了?”
“回閣主,共計三百一十二人,都已登記在冊,暫時安置在臨時營地。”
“人太多,也太雜。”
蘇長庚的目光冷得像一塊冰,“磐石寨不是善堂,我們養(yǎng)不起閑人,更養(yǎng)不起白眼狼。”
“閣主的意思是……”
“提純。”蘇長庚吐出兩個字,“從明天起,食物和水分三等供應。最聽話、最肯干活的,給一等;敷衍了事的,給二等;偷奸耍滑、煽動鬧事的,給三等,只給一碗清粥,餓不死就行。”
孟津的眼神一凜,瞬間明白了。這是陽謀。
在饑餓面前,人性中最真實的一面將被徹底暴露。
誰是綿羊,誰是惡犬,誰又是可以馴服的豺狼,一目了然。
“每日將他們的表現記錄下來,半個月后,給我一份名單。”
蘇長庚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磐石寨的資源,只會留給那些懂得服從的人。”
“是!”孟津躬身領命,轉身離去。
蘇長庚獨自走到窗邊,俯瞰著山谷中星星點點的火光。
那里,就是他未來的兵源、工匠,是他逐鹿天下的第一塊基石。
但基石必須堅固,容不得半點沙礫。
他知道,這手段很殘酷,甚至可以說是卑劣。
但他更清楚,在這個人命如草芥的世道,一點多余的善心,都可能成為未來將自己埋葬的墳土。
夜色漸深,他仿佛聽到了來自金璋城夜市的喧囂,以及那個被稱作“五指”的神秘人,伸出冰冷指頭時,機括轉動的微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