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璋城郡守府的青石板,似乎比別處的更冷一些。
郡丞張文海垂手站在廊下,官靴踩在冰涼的地面上,寒氣順著腳底板一點點往上爬。
明明是初秋,他卻感覺自己像是赤腳站在了冬日的冰面上。
庭院里,兩列披甲衛士手按刀柄,站得如松如釘,目光森然,連眼珠都不曾轉動一下。
他們不是大胤王朝的地方戍卒,而是新任郡守從王都帶來的私兵,甲胄的形制和刀柄上盤繞的銀絲,無不透著一股凌人的貴氣。
堂內,新任郡守正背對著他,審視著墻上掛著的一副猛虎下山圖。
“張郡丞,”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不帶絲毫情緒,“本官到任三日,府庫賬冊看了一遍,各縣的呈文也看了一遍。很有趣。”
張文海的腰彎得更低了,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
“大人明鑒。”
他只能說出這四個字。
那人緩緩轉過身來。
他很年輕,看上去不過二十五六,面如冠玉,唇紅齒白,穿著一身沒有品階紋樣的玄色常服,腰間卻系著一枚紫金魚袋,那是唯有宗室子弟才能佩戴的飾物。
他的眼神平靜如深潭,可張文海被他看了一眼,便覺自己從里到外都被剖析得一干二凈。
這位新任郡守,履歷簡單得可怕。
宗室遠親,弱冠之年入仕,在王都刑部當了五年主事,辦的案子樁樁件件都把老牌勛貴得罪了個遍,卻至今屹立不倒。
“白石縣的魏謙,遞上來一份狀詞,說本地柳氏翁媳不睦,有傷風化,請本官裁斷。”
郡守慢慢踱步到張文海面前,聲音依舊平靜,“然后,本官就‘勒令’柳氏夫家將其逐出。張郡丞,你在這金璋城為官多年,可曾見過如此荒唐的判案?”
張文海的心臟驟然一縮。
他當然知道內情,那柳氏的夫家,與前任郡守的師爺沾親。
這分明是魏謙背后有高人指點,用一樁丑聞逼新官就范。
“下官……下官愚鈍。”
“不,你不愚鈍。”
郡守的嘴角勾起一抹幾乎可以忽略的弧度,“你只是在等,等我如何處置。是和光同塵,還是另起爐灶。”
他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撣了撣張文海肩上的一粒灰塵,動作親昵,卻讓張文海渾身僵硬。
“回去告訴他們,游戲規則改了。”
郡守的聲音壓低了些,帶著金屬般的質感,“金璋城,從今天起,我說了算。對了,還沒正式介紹過。本官姓李,名玄貞。”
李玄貞。
這個名字從他口中說出,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威嚴。
張文海的大腦嗡的一聲,只覺得這個名字仿佛帶著千鈞之力,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連滾帶爬地退出了郡守府,直到坐上回府的馬車,才發現自己的里衣早已被冷汗濕透。
金璋城的天,要變了。
……
磐石寨,鍛造工坊。
熱浪夾雜著刺鼻的煤煙味撲面而來,赤著上身的工匠們揮舞著鐵錘,汗水在古銅色的肌肉上閃閃發光。
然而,這片熱火朝天的景象,卻無法驅散蘇長庚眼中的陰霾。
他面前的木桌上,擺著一堆精巧但無用的齒輪和機簧。
“閣主,不行。”
葉波擦了擦額角的汗,無奈地搖頭,“我們買來了最好的鋼料,也找了城里手藝最好的鐵匠,但他們只能打出樣子,卻做不出‘無聲牙’圖紙上要求的那種精度。特別是這個,”他拈起一個細小的觸發彈簧,“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強行裝配,要么卡死,要么失控,根本成不了軍械。”
蘇長庚沉默不語。
他知道這是必然的。
這是工業化生產的技術瓶頸,也是他一直懸著的心病。
“金璋城周邊,所有流民、匠戶,都篩查過了嗎?”
蘇長庚的聲音很冷。
“都查過了。”
葉波遞上一份名冊,“沒有特別突出的人選。這些匠人,打一把好刀,造一副好甲,都是頂尖的。但讓他們理解圖紙上那些古怪的標注,太難了。”
蘇長庚的目光在名冊上緩緩掃過,最后,停留在一個名字上。
魏延,前王都軍器監匠人,因牽連禁書案被削去匠籍,流放至此,以打鐵為生,其子身患重病。
“這個人,我去見。”蘇長庚合上名冊,眼中閃過一絲決絕。
……
城南,流民聚居的棚戶區,空氣中彌漫著貧窮與絕望發酵的酸臭味。
蘇長庚在一間破敗的茅屋前停下了腳步。
屋內,一個身材高大但面容枯槁的漢子,正用一把破銼刀,細細打磨著一根孩童用的撥浪鼓木柄。
他的動作專注而溫柔,與周圍骯臟的環境格格不入。
屋角,一個七八歲的男孩蜷縮在草席上,發出痛苦的喘息,臉色蠟黃。
“魏延?”蘇長庚開口。
漢子抬起頭,眼神警惕,像一頭護崽的孤狼。
他看到了蘇長庚身后的衛隊長,手不自覺地摸向了身旁的鐵錘。
“你們是誰?”
蘇長庚沒有理會他的敵意,徑直走到病童身邊,蹲下身,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倒出一粒散發著清香的藥丸。
“續命丹。王都‘濟世堂’的方子,能吊住你兒子的命七天。”
蘇長庚將藥丸遞過去,“七天后,若你想讓他活下去,就來磐石寨找我。那里有足夠的藥,還有干凈的房子和吃不完的糧食。”
魏延的瞳孔猛地收縮,死死地盯著那粒藥丸,呼吸變得粗重。
他沒有立刻去接,而是沙啞地問道:“條件?”
“我要你為我做事。”
蘇長庚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不是雇傭,是賣身。你,還有你的兒子,簽下奴契,從此就是我蘇家的家奴。生死,由我。”
魏延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他曾是軍器監里最有天賦的匠人,有著自己的驕傲。
淪為家奴,是他絕不能接受的羞辱。
可是,他看了一眼草席上氣若游絲的兒子。那點可憐的驕傲,在生命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好……”
一個字,仿佛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他接過藥丸,顫抖著喂進兒子的嘴里,然后砰地一聲,雙膝跪地,對著蘇長庚磕了一個響頭。
“主人。”
蘇長庚面無表情地受了這一拜。
他知道,磐石寨最關鍵的一塊技術拼圖,有了補上的可能。
……
夜色漸深,磐石寨的議事廳里燈火通明。
蘇長庚坐在主位上,葉波和新來的魏延站在一旁。
桌上攤著“無聲牙”的圖紙。
“這……這圖上標注的尺寸,為何如此奇怪?小人從未見過。”
魏延看著圖紙上±0.05的標記,眉頭緊鎖,百思不得其解。
“我稱之為‘公差’。”蘇長庚拿起一個不合格的齒輪,“魏師傅,你打造過水運儀象臺的部件,也調試過宮廷里的編鐘,對嗎?”
魏延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絲傲然:“那是自然。”
“水鐘的齒輪,若差一絲,一天下來計時便會謬以千里。編鐘的厚度,若偏一毫,音準便會混濁不堪。這‘公差’,就是我給每個零件定下的、允許存在的、最細微的誤差范圍。只有每個零件都在這個范圍內,組裝起來才能嚴絲合縫,運轉如意。”
蘇長庚又從懷里取出一個用硬木和薄銅片自制的簡陋工具,形似一把尺子,卻多了一個可以滑動的卡爪。
“這是我做的卡尺,可以用來精確測量這些細微的差距。”
他一邊演示,一邊解釋著,“我要的,不是某一個零件的完美,而是所有零件的高度一致。這叫標準化。”
魏延怔怔地看著那把簡陋的卡尺和圖紙上的標記,嘴唇微微翕動。
他這樣的宗師級工匠,一生追求的便是手下的精準。
蘇長庚的話,仿佛為他打開了一扇全新的大門。
那些他憑感覺和經驗才能達到的境界,如今被一套清晰、可度量的規則所定義。
“……我明白了。”
許久,魏延吐出三個字,眼中爆發出炙熱的光芒,“給我材料,給我人手,再給小人三天熟悉這‘卡尺’。三個月,我能造出第一臺樣機!”
打發走心神激蕩的魏延,葉波才開口匯報:“新任郡守李玄貞……此人來歷不凡,作風狠辣,上任三天,已經以貪墨瀆職之罪,枷了三個官吏在府衙門口示眾。金璋城官場風聲鶴唳,我們之前收買的那些關系,怕是暫時都不敢動了。”
“這是壞事,也是好事。”
蘇長庚緩緩開口,“一個清澈見底的池塘,固然讓我們不好摸魚,但也意味著,那些盤根錯節的老勢力,同樣受到了壓制。這是一個新的窗口期。”
“閣主的意思是?”
“我們不能再頂著‘武盟’的名頭了。”
蘇長庚的目光掃過葉波,“武盟、戰團,在官府眼里,就是疥癬之疾,是隨時可以開刀的肥肉。尤其是在一個想立威的新官面前,加上我們剛在湖上元氣大傷,更成了砧板上的肉。”
葉波的眼神一凜,瞬間明白了蘇長庚的意圖:“那我們……?”
“轉型。”
蘇長庚吐出兩個字,“從今天起,磐石寨要對外行善。施粥、義診、收容流民,我們要成為金璋城最大的善人。我們的名聲,要比郡守府的牌匾還要亮。”
葉波的呼吸微微一滯,隨即眼中爆發出興奮的光芒。
善名,是最好的鎧甲,也是最隱蔽的偽裝。
一個樂善好施的慈善組織,誰會懷疑它在深山里私造禁用的軍械?
“我明白了!”
葉波躬身道,“用善行,掩蓋我們的刀鋒。用名望,筑起我們的高墻!”
“對。”
蘇長庚站起身,走到窗邊,俯瞰著山谷中星星點點的火光。
那里,是剛剛搭建起來的流民營地,也是他未來的兵源和工匠基地。
“錢,要像流水一樣花出去,換來人心和名聲。我們的目標,不是做一個藏在陰影里的江湖勢力。”
蘇長庚的聲音在夜風中顯得格外清晰,“我們要做官府的朋友,百姓的依靠,最終,成為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他的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夜色,看到了遙遠的未來。
只是,在那視野的盡頭,一縷若有若無的青色煙氣,如同鬼魅的觸手,悄然在他心底升起,久久不散。
皇家織機所……你們,到底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