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縣衙的后堂,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陳腐木料與潮濕霉變混合的氣味。
縣令魏謙的官袍早已被冷汗浸透,緊緊貼在后背上,像一層冰冷的蛇皮。
七千金幣的虧空,如同一座懸在頭頂的鍘刀,七日來,他夜不能寐,連看自己的小妾都覺得面目可憎。
直到那個高瘦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逆著光,看不清表情。
是葉波,蘇長庚的心腹幕僚,也是如今磐石寨的大管事之一。
他身后跟著兩名壯漢,抬著一口半舊的樟木箱,沉重地放在地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魏謙的眼皮猛地一跳,幾乎是撲了過去。
箱蓋打開,沒有想象中金餅晃眼的燦爛,只有七個大小不一的灰色錢袋,鼓鼓囊囊,隨意地堆疊在一起。
葉波沒有說話,只是伸手解開其中一個,將一袋金幣傾倒在魏謙那張油膩的辦公桌案上。
嘩啦啦——
那聲音不像是金鐵交鳴,更像是無數甲蟲在啃噬骨頭,鉆心刺耳。
魏謙的呼吸瞬間急促,他顫抖著手,拿起一枚金幣,用牙狠狠一咬,那清晰的齒痕和熟悉的金屬韌性,讓他幾乎要哭出聲來。
是真的。
“蘇先生說,讓縣尊大人點點數,莫要差了分毫。”
葉波的聲音平直,不帶任何情緒,仿佛在談論今天的天氣。
“不差,不差!先生之恩,如同再造!”
魏謙語無倫次,他看著葉波,那張布滿風霜的臉此刻在他眼中竟比親爹還要和藹可親。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自己的官位、身家性命,都和那位磐石寨的主人綁在了一起。
自己這個朝廷命官,如今倒真像個見不得光的“如夫人”,仰人鼻息,靠著恩寵才能活下去。
葉波點了點頭,像是沒聽見他的諂媚之詞,從懷中又取出一份卷宗,放在金幣旁邊。
“先生還有一樁生意,想請縣尊大人做個中人?!?
魏謙此刻哪有不應之理,連忙湊過去:“先生但說無妨!”
“金璋城柳氏,夫死,族人欲侵其家產,奪其幼子。柳氏愿出兩萬金幣,求一個公道?!?
兩萬金幣!
魏謙的眼睛瞬間瞪圓了,剛剛被填滿的貪欲再次如野草般瘋長。
但這案子他也有所耳聞,柳氏的夫家是金璋城的老牌富商,與郡守府的師爺沾親帶故,這官司在金璋城內,誰碰誰死。
“這……這案子怕是難辦,新任的郡守大人,最重‘孝悌’二字……”
魏謙面露難色。
葉波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先生說,此事不需刀兵,也無關律法,只需大人將一份狀詞,在郡守大人宴請賓客時,‘不經意’地遞上去便可?!?
他將一張折疊的素白紙箋推到魏謙面前。
魏謙疑惑地展開,只見上面沒有引經據典,沒有哭訴冤屈,只有一行十八個字,筆力遒勁,墨色如刀。
“翁媳同處一室逾七晝夜,禮法何存,清譽何在?”
魏謙只看了一眼,便覺一股寒氣從尾椎直沖天靈蓋。
這狀詞狠毒至極!
它不告侵占,不告強奪,只用一句曖昧不清的話,直指大胤王朝最敏感的禮法G點。
這東西一旦在公開場合拿出來,無論真假,柳氏夫家和新任郡守的名聲就全完了。
新官上任,最怕的就是這種抹不干凈的丑聞。
快刀斬亂麻,將柳氏連同她的家產一同踢出夫家,是郡守唯一的選擇。
“先生真乃神人!”
魏謙的聲音都在發顫,他望著這十八個字,如同望著十八柄殺人不見血的利刃。
三日后,金璋城郡守府。
新任郡守正在與幾位本地士紳飲宴,酒過三巡,氣氛正酣。
白石縣令魏謙滿臉堆笑地前來拜見,呈上一份“關于白石縣秋糧征繳的緊急文書”。
郡守略有不悅地展開,目光掃過,臉色先是疑惑,隨即轉為鐵青,最后化為一片煞白。
他握著那薄薄紙箋的手,青筋暴起,仿佛握著一塊烙鐵。
宴會草草收場。
第二日,郡守府便以“有傷風化,德行不端”為由,勒令柳氏夫家即刻將柳氏及其嫁妝、子嗣“逐出家門”,官司了結得快得不可思議。
兩萬金幣的酬金,如同涓涓細流,悄無聲息地匯入了磐石寨。
天樞閣的財政危機,自此徹底解除。
山寨之內,曾經因風暴而沉寂的氣氛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狂熱的建設風氣。
新招募的流民被編成勞工隊,在葉波的指揮下,伐木、采石、開辟梯田,整個山谷都回蕩著夯土的號子聲和斧鑿的脆響。
蘇長庚站在新建的瞭望塔上,俯瞰著這片熱火朝天的景象。
山風吹起他的衣角,他的眼神卻比這山風更加冰冷。
他身后,胡德的表情復雜。
他親眼見證了蘇長庚如何兵不血刃地從官府口中撬出兩萬金幣,那種智謀和手腕,讓他感到一種發自內心的敬畏與恐懼。
他明白,自己當初的選擇是何等明智。
“錢,我們有了?!?
蘇長庚沒有回頭,聲音平靜地說道,“接下來,是兵器。我要你從退伍的老兵里,挑出最好的鐵匠和弓匠,有多少要多少,錢不是問題?!?
“明白?!?
“另外,告訴葉波,他要的那些齒輪、機簧,還有精煉鋼料,可以去夜市放開手腳買了。我要在入冬之前,看到第一批‘無聲牙’裝上寨墻?!?
“無聲牙”是蘇長庚為他改造的連發弩炮起的名字。
那圖紙融合了他前世的工業設計知識和這個世界的機關術,一旦成功,將是磐石寨最致命的獠牙。
蘇長庚的目光越過忙碌的人群,落在遠處正在給流民分發稀粥的一個纖細身影上。
是那個被救回來的云氏女子。
她抱著一個賬本,一絲不茍地核對著人頭,發放著竹籌。
她的動作精準而高效,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但那雙曾經充滿恐懼的眸子,此刻卻透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專注。
流民們麻木地接過粥碗,狼吞虎咽,偶爾有幾道目光會掠過高處的蘇長庚,眼神里混雜著感激、敬畏,還有一絲被深深掩藏的……野心。
蘇長庚很清楚,這些流民是勞力,是兵源,也是火藥。
他們能以最快的速度壯大磐石寨,也能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將這里炸得粉身碎骨。
就在此時,一名負責外圍警戒的斥候飛奔上塔,單膝跪地。
“啟稟閣主,山下發現不明信號,來自皇家織機所的方向!”
蘇長庚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低頭看去,只見東南方的密林邊緣,一縷極細的青色煙氣,如同鬼魅的觸手,正筆直地升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