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項事宜商議之后,寧王低頭穩了穩呼吸,回稟萬壽臺的接駕事宜已經準備齊全,只等榮和帝移駕參觀。
萬壽臺坐落京郊,背山面水,在趙慶瑜天花亂墜的渲染中,一年四季皆是仙境,又因諸多有關天象與供奉事宜,往那走一趟都能延年益壽。
趙啟先前還聽聞現場幾近日夜不停,才得以進展順利,再過數月可竣工,趕上來年慶壽,便要過去先睹為快,也體現天子的體恤之心。
眾人散去之后,內閣還留在泰華閣等候議事。謝君乘本已起身將要退出去,發現趙啟頗為慈愛地朝他看過來,登時站在原處。
趙啟上下打量一番,和顏悅色道:“怎么禁足一些時日,人瞧著倒是清減了?朕不曾聽說你生病的消息,還有誰能苛待了你?”
謝君乘故意側頭看了看,撇了撇嘴:“沒有,臣清閑自在的時候,好好反思了先前所作所為,心里愧疚難當,往后再不敢胡作非為,讓皇上,和各位大人牽掛。”
“嗯,是懂事了些,”趙啟滿意地點頭,仿佛剛好趁著謝君乘還在,道:“朕有個想法,當著你的面做商議也好。”
幾位上了年紀的大學士也紛紛垂首聆聽。
“刺殺案牽扯了內閣,牽連不小,朕心不安。錦衣衛不好頂著罪名又去審人,但你身邊那位……”
謝君乘愣了一會兒才想起來似地:“江瀾。”
“嗯,”趙啟對內閣眾人的神態視若無睹,繼續道:“朕覺得她的本事應該不輸于別人,讓她走一趟刑部大牢,不知能不能另有所獲。”
此話無異于下旨,可話中的態度卻讓謝君乘不由緊張起來。
若沒有突破,江瀾會怎么樣?
謝君乘想了想,臉色看著很為難且不舍。
趙啟揶揄道:“怎么?只是去問幾句話,你還不舍得?”
“不舍得是真的,”謝君乘直言不諱,語調又漸說漸委屈似的:“擔心也是真的。皇上也知道,臣為了好好護著她,這些日子也沒少挨罵……
趙啟掃一眼內閣,說:“朕信任內閣,想來不論此行結果如何,都不會有人扯到你身上去尋她麻煩。”
一眾噤若寒蟬的大學士竟都不由自主地挪了挪身子調整坐姿。
周暉宜一錘定音,說:“皇上為臣等著想,臣替諸位同僚謝皇上體恤。”
趙啟笑了笑,對謝君乘說:“后日早些進宮,陪朕用過早膳再一道去萬壽臺吧。”
謝君乘臉上一派得意,行禮謝恩時尤其虔誠,恨不得把腦袋貼地上去。
從泰華閣出來后,謝君乘又去了一趟芙蓉宮,陪惠妃用午膳。走的時候,惠妃又抬出一堆東西。謝君乘隨手翻開兩個箱子,果然,里面又裝滿了女子用物,幾件春裝和披風顏色淡雅,和上次送過來的冬裝如出一轍。
謝君乘之所以一眼認出衣裳的款式相似,正是因為江瀾平日的穿戴幾乎全是惠妃送過去的。
小侯爺費心費力挑了這么多,竟是半點入不得眼嗎?
謝君乘愣在那里一下下敲著手里的小竹扇,和地上幾箱東西較上勁。
惠妃為著他近來的放肆還未消氣,抬眼瞪了他,冷著臉問:“你心虛什么?莫不是禁足還管不住你,惹了人姑娘家不高興?”
謝君乘嘿嘿一笑,湊到惠妃身旁,討好似地說:“母妃怎么也不信我?我哪里心虛?”
“那你手里倒是消停下來啊。”惠妃沒好氣地看著他。
這回是真心虛了。
謝君乘又到惠妃面前坐下來,耐心道:“母妃,那春裝我已經讓人備下了,綽綽有余,母妃再送,她又不能進宮謝恩,心里過意不去。”
惠妃看得出這小子應該另有所想,不屑地嗤了一聲,說:“這人能到你身邊,也有我在皇上面前美言幾句的功勞,我可費心說了不少。你只管備你的,我送我的。這是長輩的愛護,與你何干?”
謝君乘不妨惠妃那“愛護”二字,怔怔地看著惠妃:“母妃,不介意她的過往?”
惠妃悠悠道:“我兒子愿意真心待她護她,這是你二人之間的事情,哪里有我介意的份?而且,我想到那孩子的過往……大概都沒過好,聽說在永州的時候險些沒救回來,走到今日離了苦海很不容易。”
惠妃的頓了頓,又瞟了謝君乘還在專注又小心地聽她說話的模樣,心里更加了然,伸手敲了他的頭:“你也許有你自己的想法,母妃不問這么多,也明白不了這么多。我只管一件事,人既然是你帶回去的,你好好待人,區區幾件衣裳你還要替她回絕了嗎?平日知道疼人嗎?”
謝君乘揉著頭不敢吭聲,晃了晃手里的小笛子,讓青堯一概搬回去。
翌日,劉昆親自清點移駕萬壽臺的一概事宜,劉毅一直跟在旁邊,端茶遞水伺候干爹的同時也仔細學著。劉毅肯學,忍耐力夠,又耳聰目明,劉昆很看重這個兒子,事無巨細都盡可能帶在身邊教他。
劉毅伺候得尤其仔細,還因為干爹昨日又收到西北監軍的私信,面上看著還是云淡風輕,實則仍讓這封私信滋長了不安。
趙慶瑯部署良久,果然一鼓作氣打得北涼人潰不成軍,當眾斬殺將領,如今正深入腹部追擊殘余。軍中有傳言,北涼人已經派人商談歸降事宜。
大周久經北涼侵擾,黎宣坐鎮西北時受各方掣肘,主戰的想法一直得不到支持,只能長久處于你來我往的周旋中,也正因如此,北涼當年才有機會養精蓄銳,獲悉黎宣死訊就立即席卷而來。
劉昆沉思半晌,叫劉毅來到跟前。
劉毅問:“干爹,要把這消息跟寧王透漏嗎?”
“不,他踩著萬壽臺正是得意之際,等軍報送回京城,他就想到咱們了。”劉昆拿帕子仔細擦著手,說:“只有在人前站好了,說的話才不會被踩在腳下。我找你來,是皇上有話要傳。”
劉昆把帕子扔進水盆中,宮女退下之后,他勾了勾手指,讓劉毅湊到跟前,低聲耳語了幾句。
劉毅幾乎以為自己聽岔了,驚慌地看了劉昆少頃,再聽不到只言片語,低頭答應時聲音都在抖。
劉昆知道劉毅怕什么,不以為意地說:“我知道她不好相處,但這一回領的是皇命,料她不會如何,你只管把話帶去就好。”
當晚,謝君乘知道來江瀾領了榮和帝的旨意,把青堯叫過來,說:“明日不必隨我去萬壽臺,替我走一個好地方。”
翌日天微亮,謝君乘已經預備好進宮。侯府門外停著宮里的馬車和侍衛來接人,謝君乘在門前停下腳步,回頭看向一臉不情不愿的青堯。
青堯以為事情有轉機,雙眼錚亮地湊上去,不料被謝君乘一瞪,只好低聲道:“公子,我還是覺著這樣不好,心懷鬼胎的人多,京城近來也不安寧,還是讓我跟去吧。公子還要對著他們裝糊涂,要是有個萬一,公子……”
“記得京城不安寧就好,我就是想提醒你這個,”謝君乘從昨日開始就一直聽他嘮叨不休,跟念經一樣,急忙打斷,說:“萬壽臺那邊若出什么萬一,寧王比你還怕百倍。換別人去,我放心不下。”
話一說完,謝君乘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青堯深吸一口氣,負手上前,陰沉著臉又囑咐了一同跟去萬壽臺的府衛。
晨霜薄雪攀在枝頭青瓦,冬日的晴光一到,簌簌而落,散在門前守候的馬蹄下。
江瀾抬眼一看,前來接她的馬車旁邊,青堯御馬領著兩個侯府的人在等候,見到她出來,微微俯首行禮。江瀾打量一番就看得出來,謝君乘挑過來的兩人身手都好。
劉毅今日跟出來辦差,不料驚動勵安侯這般維護,連貼身的近衛都撥過來了。
都是不好惹的主,他只好在旁邊扯著不自然的嘴角客套道:“侯爺真是,有心了。”
江瀾回以一個意味不明的淡漠笑意,接著隨馬車來到刑部大牢前。她挑簾一看,不過短短兩個月,寒風送來的氣息仍舊熟悉,甚至多了幾分凜冽。她低頭解了身上還泛著香氣的氅衣,放在車里。
青堯還認得幾人,只點了點頭當打過招呼,頗有幾分心照不宣的意味,規規矩矩地站到一旁等著。
江瀾站在瑟瑟冷風里,回頭看著同樣停了腳步的劉毅,平靜地問:“公公不進來看著嗎?”
灰暗的牢獄立在她身后,江瀾的膚色白如青瓷,唇色泛著薄薄的紅潤,像剛從煉獄里出來的絕色鬼魅。劉毅不敢多看這張驚心動魄的臉,低頭道:“皇上有令,姑娘一人進去問話就好。”
江瀾回身徑直往里面走去。
大牢的人昨日就做了些準備,提前把秦明正單獨挪到一間牢房中。
腐爛和腥臭味已經滲進所有的縫隙里,絲絲縷縷地似陰魂不散,任憑面前的人毫發無傷,但身陷其中也成了同類,顯得一身狼狽。
牢房的門一經打開,秦明正看清來人,怔愣須臾之后,冷笑道:“竟是你來了。”
江瀾沒有說話。
勵安侯千般呵護的美人竟是一個有膽有識且身手不凡的,還能讓二皇子出手解圍。他恍然大悟以后也曾質問自己,早該想到錦衣衛這個余孽。
秦明正毫不掩飾充滿欲望和迷戀的眼神,把江瀾上下打量幾番之后,說:“誰讓你來的?”
江瀾似在深思,漫無目的地來回踱步,還是沒有理會秦明正。
牢里的寒氣被她悉數斂去,又一股腦順著霉濕的地磚蔓延,攀著鎖鏈將他包圍。
秦明正口干舌燥,又想了想,“高高在上的官老爺問不出東西,也開始使美人計這種下作手段?”
江瀾腳下一頓,只輕輕一聲冷笑:“你也配?”
秦明正從未見過這樣的神色,艷麗至極,眼里卻如冰凍三尺,沒有半分笑意。
他動了動手腕的鐐銬,略微調整了坐姿,又問:“爺可不吃裝神弄鬼這一套,你要問什么趕緊問,這么一個臟地方,小侯爺怎么舍得讓你進來這么久?”
江瀾沒理會話里的試探,眼神回到秦明正身上,有些遺憾:“方才那一笑是真心的,笑你死到臨頭還一無所知。”
“死?京城的野鬼晚上見了我都叫聲老朋友,刑部忍了這么久也給我幾分顏面,沒敢動我。”秦明正狡黠一笑,向前探身道:“他們沒有實證沒有進展吧?我都看得出來。你又能比那群富貴老爺強多少?”
“好大的威風,可我不與朝廷沾親帶故,這顏面給不了你。”江瀾面不改色,在他面前的長椅坐下,冷冷直視對方:“我們做一會兒老朋友倒是可以。陳葉的錢收得還順當吧?”
秦明正捉摸到幾分深意,心里疑惑叢生,卻一時不知該先想哪一個,渾身浸在絲絲寒意中:“想詐我?也沒這么順當吧?”
秦明正熟練地藏起心虛和慌張,頂著家世承襲的官職,長年累月在洛京和各色人等打交道,碰上什么貴人和地痞都能扯幾句。
奈何面前坐的是江瀾。
天窗透下的寒光罩在江瀾身上,白得嚇人的臉上不見人氣,只有深不見底的注視:“陳葉的若是收不順當,是你不敢壓上家世和肥差去堵。那,李魏榮的錢應該順手多了。花一個喪家犬的錢,當然比陳葉的錢稱心啊。”
秦明正瞳孔一縮,再不掩飾,聲音微微發抖:“知道這么多,你又能拿我如何?這里是刑部大牢,誰不知道你是勵安侯的人。你連我一根毫毛都不能碰。”
江瀾回頭看了看,好奇地看著他:“此刻就你我二人,你缺只眼睛,少幾根手指,賴不到任何人。”
秦明正才后知后覺,沒有人跟著她進來,身上的鐐銬頓時冰得刺骨:“錦衣衛茍延殘喘的孤魂野鬼罷了,這次又是受誰的指使?勵安侯?康王?還是陸儀那個廢物?”
江瀾凝視著他:“我早說了咱們是老朋友,如今要做人還是做鬼全看你自己的抉擇。”
秦明正又一次討不到答案,與逐漸強烈的恐懼和疑惑做斗爭,咬牙切齒道:“我早該在醉仙樓和街上就果斷一些將你殺了,怪只怪爺憐香惜玉,否則你哪有機會站在這里跟我裝神弄鬼?”
江瀾倨傲地抬起下巴俯視,想了想,忽而愉悅地笑道:“是神是鬼又怎樣?反正也知道你收兩頭的錢,拿著你身家性命。你沒有資格和我談條件?但我可以給你這個資格,就當感激你當夜給錦衣衛留一手,我才有機會活下來。你若不要,回頭我就把這資格送給別人,讓你一家老小都挨一遍審查。”
順著收受賄賂的明確方向,想翻出蛛絲馬跡,可比找銷聲匿跡的刺客要容易多了。
秦明正神思恍惚,進一步疑惑陳葉真把他賣了,說:“你知道又如何?我就算認了,頂多就是一個受賄的罪名,死不了。你該找的是刺客,不是我。”
江瀾不耐煩地搖搖頭,不知什么時候抽出一根繩子,步步逼近到面前:“找刺客多麻煩,所以才找你玩玩,可你蠢得很無趣。”
秦明正感覺到死寂般的寒氣逼近,在驚恐中遲鈍須臾,再反應過來時,忽覺頸間一緊,氣息再也上不來。
站在面前的月白身姿恍如一個女鬼,沒有一點活人氣息。他在強烈的窒息感中開始奮力掙扎,但是鐐銬和鎖鏈把他緊緊拴住。
他真的成了任人宰割的喪家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