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套帶來的不適感持續了好幾天，說話漏風，吃東西小心翼翼，每一次照鏡子看到金屬絲的反光都讓林小雨微微蹙眉。但心里那點隱秘的、被顧陽那句“勇氣”點燃的小火苗，卻在持續燃燒，甚至蓋過了生理上的不便。

“齒輪七號”靜靜躺在薄荷糖盒子里，錯題本上的“CY =建筑系”下面，題目越積越多。而美術社，成了她接近他夢想世界的另一條幽徑。

那天之后，顧陽似乎真的記住了她這個“協作者”。美術社活動時，他會拿著模型的設計草圖來找她，通常是些冷冰冰的、標注著精確尺寸的施工圖復印件。

“校方和老師要的，是這種。”他把圖紙遞給她，語氣平淡，聽不出情緒。圖紙上只有嚴謹的線條和冰冷的數字，沒有任何想象的空間。

林小雨接過圖紙，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帶來的另一個文件夾上，那是他攤開在旁邊的、屬于他自己的草圖本。上面線條飛揚，充滿了天馬行空的構想：盤旋向上的藤蔓狀圖書館、懸浮在空中的水晶花園、齒輪咬合構成的巨大時鐘塔……充滿了生命力。

“但是，”顧陽的聲音低了一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渴望，“我想要的背景，是活的。是……星河。”

林小雨的心猛地一跳。星河？她抬頭看向他，撞見他眼底一閃而過的、被現實壓抑的光芒。她想起了他雨中專注拼裝模型的樣子，想起了他清晨閱讀英文建筑雜志的身影。原來那個光芒萬丈的顧陽，心底也藏著一片渴望自由的星河。

她沒有多問，只是用力點了點頭：“好。”

接下來的日子，她不再僅僅根據冰冷的施工圖繪制背景。她開始研究建筑光影，研究星空圖譜，甚至偷偷跑去市里的天文館觀察星云。她把自己關在畫室里，用顏料和水彩，試圖將顧陽草圖本上那些瑰麗的幻想具象化，用色彩和筆觸賦予它們靈魂。

她為那座齒輪時鐘塔畫背景：深藍色的夜幕下，巨大的齒輪泛著冷硬的金屬光澤，卻巧妙地反射著漫天璀璨的星河，仿佛整個宇宙的運轉都被這精密的機械所捕捉和驅動。冰冷的金屬與浩瀚的星河，形成一種奇異的和諧。

當她把完成的畫作交給顧陽時，他久久地凝視著畫面中心那片由無數細小光點構成的、旋轉流淌的星河軌跡——那正是她將星河融入齒輪意象的獨特表達。

“這比我爸花錢買的那些標準施工效果圖，”他低聲說，指尖輕輕拂過畫紙上星河流淌的地方，聲音里帶著一種近乎嘆息的真誠，“生動一萬倍。”

林小雨的心像被浸泡在溫熱的蜜糖里，連牙套帶來的不適都感覺不到了。他的認可，比任何分數都讓她雀躍。

幾天后，一個爆炸性的消息在高二年級流傳開來：雙子座流星雨將在周五晚上達到極大值，而學校天文社將在科技樓頂樓天臺組織觀測活動，限量開放名額。

林小雨的心蠢蠢欲動。她不是天文社的成員，但……顧陽是天文社的榮譽會員。她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偷偷給顧陽發了一條短信——那是她從同學那里輾轉得來的號碼，編輯了又刪，刪了又編，最后只留下干巴巴的一句：“顧學長，請問…天文社的活動，還有名額嗎？”

發送后，她像扔掉一個燙手山芋，把手機塞進書包最底層，一整天都心神不寧。直到傍晚放學，手機才震動了一下。

只有一個字：“有。”

后面跟著一個簡潔的時間地點。

周五晚上，林小雨提前半小時就到了科技樓下。她換下了臃腫的校服，穿了一件干凈的米白色毛衣，頭發也仔細梳過，用一個小夾子別在耳后，露出戴著牙套卻努力想笑得自然的側臉。她深吸一口氣，走上通往頂樓天臺的樓梯。

推開沉重的鐵門，清冽的夜風撲面而來。天臺視野開闊，城市的燈火在遠處鋪陳開一片溫暖的橘黃光海，頭頂則是深邃無垠的墨藍天幕，點綴著稀疏卻明亮的星辰。天文社的望遠鏡已經架好，三三兩兩的同學低聲交談著。

顧陽就站在天臺邊緣的欄桿旁，背對著她，仰望著夜空。他只穿著一件單薄的黑色連帽衛衣，身影在夜風中顯得有些孤寂。聽到腳步聲，他回過頭。

“來了？”他的聲音在寂靜的夜空中顯得格外清晰。

“嗯。”林小雨走近，心跳又開始加速。她在他身邊站定，和他一起仰頭看著星空。寒風吹拂著她的發絲，帶著深冬特有的凜冽氣息。

“冷嗎？”顧陽忽然問。

林小雨下意識地搖頭，牙齒卻不受控制地輕輕磕碰了一下。她有些窘迫地低下頭。

下一秒，一只耳機遞到了她面前。白色的耳機線在夜色中泛著微光。

“戴上。”他的語氣不容置疑。

林小雨遲疑了一下，接過耳機塞進耳朵。輕柔舒緩的音樂瞬間流淌進來，是那首《小幸運》。歌詞溫柔地唱著關于遇見和錯過的故事，在寂靜的星空下顯得格外動人。

“我聽見雨滴落在青青草地，我聽見遠方下課鐘聲響起…”歌聲縈繞在耳邊，和他身上淡淡的、像雪后松林般清爽的氣息混合在一起，構成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氛圍。林小雨感覺臉頰又開始發燙，幸好夜色夠濃。

顧陽沒有看她，依舊望著夜空，聲音低沉而清晰：“知道嗎？真正的建筑師，應該能把星光焊進人間。讓冰冷的建筑，擁有宇宙的溫度。”他的側臉在遠處城市燈火的映襯下，輪廓分明，眼神專注而遙遠，仿佛真的在凝視著那些人類尚未觸及的星辰。

就在這時，第一顆流星劃破了夜空！像一道銀亮的絲線，瞬間點燃了沉寂的天幕。

“快看！”林小雨忍不住輕呼出聲，激動地指向天空。

緊接著，第二顆、第三顆……越來越多的流星拖著璀璨的光尾，在深藍的夜幕上恣意揮灑，仿佛一場來自宇宙深處的盛大煙火表演。

“哇——！”天臺上響起此起彼伏的驚嘆聲。

林小雨完全被這壯麗的景象震撼了，她仰著頭，忘記了寒冷，忘記了牙套，忘記了身邊站著的是誰，只是純粹地沉浸在這浩瀚星空的奇跡之中。她下意識地拿出隨身攜帶的小速寫本，借著遠處微弱的光，飛快地捕捉著流星劃過的瞬間軌跡，以及那個仰望星空的、近在咫尺的側影輪廓。

在流星雨最密集的時刻，在《小幸運》溫柔的旋律里，在星光灑落的瞬間，她感覺自己的心，也像一顆被點燃的小小星辰，向著某個方向，義無反顧地墜落下去。

然而，這美好得像夢境的一夜，在第二天清晨，就被殘酷地擊碎了。

課間操時間，林小雨和幾個女生在食堂排隊買早餐。隔壁隊伍傳來蘇靜高調而清晰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炫耀：

“哎呀，昨晚雙子座流星雨，你們看了嗎？超浪漫的！”

“顧陽陪我一起看的哦，就在科技樓頂樓！就我們兩個人！”蘇靜的聲音拔高了幾分，成功地吸引了周圍所有人的注意。她得意地晃了晃手腕，展示著一個精致的、鑲著碎鉆的星星造型發卡，“喏，這是他昨晚送我的！還跟我表白了！他說我就像他生命里最亮的那顆星！”

林小雨只覺得“嗡”的一聲，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又瞬間沖上頭頂。她手里的豆漿杯“啪”地掉在地上，溫熱的液體濺濕了她的鞋面和褲腳。但她毫無知覺。

她僵硬地轉過頭，看向蘇靜手腕上那個閃閃發光的發卡。那么精致，那么昂貴，確實像是顧陽會送出的東西。昨晚天臺上，他遞給她耳機時專注的側臉，他說“把星光焊進人間”時深邃的眼神，還有那首縈繞在耳邊的《小幸運》……所有的畫面瞬間被染上了欺騙的色彩。

巨大的失落和一種被愚弄的羞恥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周圍同學的目光似乎都帶著探究和憐憫，刺得她體無完膚。她猛地轉身，逃離了食堂，沖回教室。

教室里空無一人。她顫抖著手，從書包里拿出昨晚那個小速寫本。上面潦草卻充滿情感地畫著流星的軌跡，還有那個在星光下顯得格外美好的側影。每一筆，都記錄著她那一刻悸動的心跳。

可現在，這一切都成了笑話！

淚水模糊了視線。她抓起速寫本，發瘋似的撕扯起來！紙張撕裂的聲音在寂靜的教室里顯得格外刺耳。那些流星的線條，那個她偷偷畫下的側影，那些承載了她一夜幻想的痕跡，被她狠狠地撕成碎片，揉成一團，像丟棄垃圾一樣，扔進了教室角落的廢紙簍里。

紙團落入桶底，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

林小雨無力地跌坐在椅子上，看著滿桌的碎紙屑，像看著自己被撕碎的、剛剛萌芽卻瞬間枯萎的初戀。

“流星墜落時，我的宇宙也坍縮成謊言奇點。”她伏在冰冷的課桌上，肩膀無聲地顫抖起來。昨晚天臺上那場璀璨的星光盛宴，此刻在她心里，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死寂的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