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屬牙套帶來的異物感和輕微酸痛,成了林小雨生活里新的背景音。說話時偶爾的漏風,吃東西時的小心翼翼,每一次照鏡子時金屬絲的反光,都在無聲地提醒著她改變的代價和決心。然而,心底那點被顧陽那句“集滿這罐‘勇氣’的時候,你會變成什么樣?”點燃的微弱火苗,卻并未熄滅,反而在牙套帶來的不適中,燃燒得更加執著。
勇氣儲蓄罐空了,但它代表的某種東西,似乎沉淀了下來。錯題本上的“CY =建筑系”下面,題目越積越多,筆跡也日漸工整。每晚走廊盡頭那盞為她而亮的聲控燈,見證著她笨拙卻堅定的跋涉。
美術社的活動教室,成了她試圖靠近顧陽夢想世界的另一條幽徑。這里沒有冰冷的數學公式,只有色彩、線條和天馬行空的想象,讓她感到一絲喘息和自在。更重要的是,這里是顧陽會帶著他的模型出現的地方。
自從那次牙科診所的“硬幣事件”后,顧陽似乎真的記住了她這個能“畫點東西”的人。今天的美術社活動時間,他果然又來了。他依舊穿著干凈整潔的校服,單肩挎著書包,手里拿著一個文件夾。林小雨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幾分,下意識地用舌頭舔了舔牙套光滑的表面,試圖緩解那點不自在。
顧陽的目光在活動室里掃了一圈,很快就鎖定了坐在窗邊畫架前的林小雨。他徑直朝她走來。
林小雨趕緊低下頭,假裝專注于自己畫板上未完成的靜物素描——一個插著幾支干枯蘆葦的陶罐。她能感覺到他的靠近,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
“林小雨?!彼穆曇粼陬^頂響起,平靜無波。
她抬起頭,努力讓自己的表情顯得自然:“顧學長?!?
顧陽沒多廢話,直接把手中的文件夾打開,抽出幾張圖紙遞給她:“下周要交校史館新展廳的模型背景板初稿。這是建筑系那邊提供的立面圖和效果參考。”他的語氣公事公辦,像在交代一項任務。
林小雨接過圖紙。紙張冰涼,上面印著嚴謹的線條,精確的尺寸標注,還有幾張從專業建筑雜志上掃描下來的、冷冰冰的現代主義風格展廳效果圖?;野椎闹魃{,棱角分明的幾何結構,充滿了工業感和距離感,一絲煙火氣也無。這就是“校方和老師要的”。
“照著這個風格畫就行,色彩盡量簡潔冷峻。”顧陽補充道,聲音里聽不出什么情緒。
林小雨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圖紙上冰冷的線條,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瞟向顧陽隨意放在旁邊桌子上的另一個文件夾——那是他自己的速寫本,攤開著的一頁露在外面。只一眼,她的目光就被牢牢吸引住了。
那頁紙上,線條飛揚跳脫,充滿了蓬勃的生命力!畫的是一座圖書館,但不是現實中任何一棟四四方方的建筑。它像一棵巨大的、向上盤旋生長的藤蔓,層層疊疊的“葉片”是錯落的閱覽空間,透明的穹頂如同盛開的花朵,汲取著天光。旁邊還有潦草的小字注釋:“光之藤蔓——讓知識在自然中呼吸”。
這和她手中冰冷的施工圖,簡直是兩個世界!一個是被規訓的、符合標準的“現實”,一個是充滿野性和詩意的“夢想”。
顧陽似乎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也看到了她手中圖紙與自己速寫本的巨大反差。他沉默了一下,修長的手指輕輕點了點她手中那幾張索然無味的施工圖復印件。
“這些,”他的聲音壓低了一些,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疲憊和自嘲,“是他們需要的。精確,規范,符合預期?!?
然后,他的指尖轉向自己攤開的速寫本上那座生機勃勃的“光之藤蔓”,眼神里掠過一絲林小雨從未見過的、被現實壓抑卻依舊灼熱的光芒,聲音也放得更輕,像在分享一個秘密:
“但是,我想要的背景,是活的。是……有呼吸的。是能讓人走進去,就忘記四面墻的束縛的。”他頓了頓,目光投向窗外鉛灰色的天空,仿佛在尋找什么,“最好是……星河?!?
星河!
林小雨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東西重重撞擊了一下。她愕然地抬頭看向顧陽。他側臉的線條在窗外漫射的光線下顯得有些模糊,眼神卻異常清晰——那里面盛著一種深切的渴望,一種被冰冷圖紙和現實要求所禁錮的、對浩瀚與自由的向往。原來那個光芒萬丈、仿佛無所不能的顧陽,心底也囚禁著一片渴望掙脫的星河!這個認知,像一道閃電,瞬間擊中了林小雨。
她想起了他雨天在操場專注拼裝模型的側影,想起了公交站臺他晨讀英文建筑雜志的沉靜,想起了他仰望流星時那句“把星光焊進人間”。所有的碎片在此刻拼湊起來,讓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觸摸到他靈魂深處的溫度。
他沒有再說更多,只是看著她,眼神里帶著一絲詢問,一絲……或許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期待。
林小雨攥緊了手中的冰冷圖紙,指關節微微發白。她沒有絲毫猶豫,用力地點了點頭,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好。”
這個“好”字,像一句無聲的誓言。
接下來的日子,林小雨的生活重心除了數學題和走廊的聲控燈,又多了一項秘密任務。她不再僅僅滿足于臨摹那些冷冰冰的標準效果圖。她一頭扎進了校圖書館的藝術區,翻找著關于建筑光影、空間構成的書;她省下幾頓午飯錢,坐車去市里的天文館,站在巨大的穹頂下,仰望著模擬出的浩瀚星空,觀察星云的色彩、軌跡和光暈;她甚至在周末跑到郊外的山頂,在寒風中等待夜幕降臨,只為了親眼看看真實的、未被城市燈火污染的星河是什么模樣。
她把所有收集到的光影、色彩和感受,都傾注到畫紙上。她把自己關在美術社的畫室里,顏料沾染了校服袖口也渾然不覺。她嘗試著將顧陽速寫本上那些瑰麗卻抽象的幻想具象化,用畫筆賦予它們呼吸和靈魂。她要畫的,不是“校史館模型背景板”,而是顧陽心中那座連接著星河的“光之藤蔓”圖書館的背景!
她選擇了顧陽之前提到過的一個齒輪時鐘塔的構想作為試驗。這個構想在他速寫本上只有簡單的輪廓。林小雨決定為它創造一個世界。她調出深深淺淺的藍,鋪陳出深邃的夜空底色。她沒有畫常見的、點綴式的星星,而是用極細的筆尖,蘸取摻了珠光粉的白顏料,一點點描繪出旋轉流淌的銀河!無數細小的光點匯聚、旋轉,形成巨大的、充滿動感的漩渦狀星河。然后,她用硬朗的筆觸和冷色調的灰銀,勾勒出齒輪時鐘塔巨大而精密的輪廓。奇妙的是,她沒有讓星河和齒輪分離,而是讓那些冰冷的金屬齒輪表面,巧妙地反射、折射著流淌的星河光芒!冰冷的機械結構與浩瀚浪漫的宇宙星云,在畫面上形成了一種震撼人心的奇異和諧,仿佛這座時鐘塔本身就是宇宙運行的具象化,它冰冷的外殼下,跳動著星河的靈魂。
當這幅耗費了她無數個日夜的畫作最終完成時,林小雨的心跳得像擂鼓。她帶著畫,忐忑地找到了正在科技樓模型室完善校史館模型的顧陽。
模型室里堆滿了各種材料,空氣里彌漫著膠水和木屑的味道。顧陽正專注地調整著一個比例縮小的展廳結構,眉頭微蹙。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
“畫好了?”他放下手中的工具。
林小雨點點頭,深吸一口氣,將卷起來的畫紙在他面前緩緩展開。
畫紙鋪開的瞬間,顧陽的目光就被牢牢釘住了。他臉上的表情從慣常的平靜,到微微的訝異,再到一種深沉的專注。他走近幾步,幾乎是屏住了呼吸,長久地、沉默地凝視著畫面中心那片由無數細小光點構成的、旋轉流淌的星河軌跡——那正是林小雨將星河意象與齒輪結構完美融合的核心表達。
時間仿佛凝固了。模型室里只有窗外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以及兩人細微的呼吸聲。
不知過了多久,顧陽才緩緩伸出手,指尖并未真正觸碰到畫面,卻極其輕柔地、虛虛地拂過那片星河流淌的區域。他的眼神復雜,有震撼,有欣賞,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被理解的觸動。
“這……”他的聲音有些低啞,帶著一種近乎嘆息的真誠,“這比我爸花錢買的那些所謂的‘標準施工效果圖’,要生動一萬倍?!?
他的指尖終于輕輕落在了星河邊緣,一個反射著星光的齒輪浮雕上,聲音更輕,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畫傾訴:“它讓我覺得……那些冰冷的線條和數字,好像……也有了溫度?!?
林小雨的心像被浸泡在溫熱的泉水中,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間涌遍全身,連牙套帶來的輕微不適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的認可,如此直白,如此真誠,遠勝過任何分數或獎狀。她感覺自己的努力,自己偷偷觀察的星河,自己笨拙卻傾注了全部心血的筆觸,都在這一刻得到了最珍貴的回響。她甚至不敢看他,只是低著頭,嘴角卻控制不住地向上彎起,牙套的金屬絲在窗外透進來的光線下,反射出一小點微弱的、卻無比真實的亮光。
就在這時,一陣刺耳的手機鈴聲驟然響起,打破了這一刻難得的寧靜與共鳴。
顧陽眉頭瞬間緊鎖,眼神里的柔和光芒像被按下了開關,瞬間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煩躁。他掏出手機,看了一眼屏幕,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他沒有立刻接聽,但那鈴聲鍥而不舍地響著,像一種無形的催促和壓迫。
他深吸一口氣,最終還是按下了接聽鍵,語氣是林小雨從未聽過的疏離和克制:“爸?!?
電話那頭的聲音透過聽筒隱隱傳來,即使林小雨聽不清具體內容,也能感受到那聲音里的嚴厲和不耐煩。
“……我知道?!?
“……在模型室,做校史館的模型?!?
“……沒有浪費時間!這是學校布置的協作任務!”
“……建筑系的事情我清楚!但這是我的興趣……”
“……常春藤?我說了我不想去商學院!我的目標是……”
“……玩物喪志?這不是玩!這是……”
顧陽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猛地轉過身,背對著林小雨,手指緊緊攥著手機,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肩膀的線條繃得像拉滿的弓弦。電話那頭的聲音似乎更加嚴厲地訓斥著什么,顧陽緊抿著唇,下頜線繃得死緊,不再反駁,只是沉默地聽著。那沉默里,充滿了沉重的無力感和被束縛的憤怒。
林小雨站在原地,手里還拿著那幅星河齒輪的畫,心頭的暖意瞬間被眼前這一幕凍結。她看著顧陽僵硬的背影,看著他微微顫抖的肩膀,聽著他壓抑的、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應答。那個在雨中挺身而出、在晨光中沉靜閱讀、在星空下談論夢想的顧陽,此刻被一個電話壓彎了脊梁,像一個被困在無形牢籠里的困獸。
電話終于掛斷了。顧陽依舊背對著她,低著頭,肩膀的緊繃感并未消失。模型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漸起的風聲。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慢轉過身。臉上的怒氣和掙扎已經消失,又恢復成了那種近乎冷漠的平靜,只是眼底深處殘留著一絲揮之不去的陰郁和疲憊。他看了一眼林小雨手中的畫,眼神復雜難辨。
“畫……很好?!彼曇粲行┥硢?,“就按這個風格,繼續畫校史館的背景吧?!彼噶酥概赃呑雷由隙阎哪P筒牧?,語氣重新變得公事公辦,“我還有事,先走了?!?
說完,他不再看林小雨,拿起自己的書包,快步離開了模型室。背影依舊挺拔,卻帶著一種沉重的、急于逃離的倉促。
林小雨獨自站在空曠的模型室里,手里那幅剛剛被他盛贊過的星河齒輪畫,此刻仿佛失去了溫度。她看著顧陽消失的門口,又低頭看看畫面上那片她精心描繪的、旋轉流淌的星河,耳邊似乎還回響著他壓抑的怒吼和電話那頭嚴厲的訓斥。
冰冷的模型材料堆在角落,空氣中殘留的膠水味有些刺鼻。剛才那一瞬間靈魂共鳴的溫暖,被現實粗暴地撕開了一道巨大的裂口,露出了底下冰冷的基石。
她慢慢卷起手中的畫紙,動作輕柔,像在收起一個易碎的夢。
“我們躲在圖紙的背面,在冰冷的施工圖與瑰麗的幻想之間,”她低聲自語,目光掃過顧陽留在桌上那份冰冷的施工圖復印件,又落回自己卷起的畫上,“笨拙地、偷偷地,建造著一個只屬于彼此的、短暫而脆弱的烏托邦?!贝巴獾娘L聲更大了,吹動著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像一聲悠長而無奈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