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和紙燈籠里的百年契約
- 東京舊物倉的時光情書
- 桃花吾喜
- 3527字
- 2025-07-08 16:02:41
清晨的陽光穿過,在“拾光”修復倉的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林川佑正在打包一個長條形木盒,里面裝著修復好的大正懷表,墊著柔軟的和紙——那是昨天從蘇未晴奶奶家回來時帶的,紙纖維里還留著淡淡的艾草香。
“記得告訴松本爺爺,表蓋內側的花紋要避開潮濕?!彼麑χ娫捘穷^的佐藤婆婆叮囑,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木盒邊緣的櫻花紋,“上發條時別太用力,順時針轉三圈就夠了?!?
掛掉電話,他從墻角拖出一個落灰的藤箱,里面是爺爺收藏的和紙樣本。最上面那張泛著珍珠光澤的,是越前和紙,纖維細密得能看清陽光穿過的軌跡。他今天要去深川的“小川堂”和紙工坊,那里的主人或許能修復蘇未晴奶奶那幅被蟲蛀的浮世繪。
深川的老町屋藏在電車軌道旁的小巷里,黑瓦屋頂上的瓦當刻著“龜甲紋”,木門上掛著褪色的暖簾,寫著“和紙總本家”。林川佑推開木門時,風鈴發出清越的響聲,驚起梁上棲息的燕子。
“有人在嗎?”他的聲音在穿堂風里散開,帶著回音。
里屋傳來“吱呀”的開門聲,一個穿藏青圍裙的老人走出來,手里還攥著撈紙用的竹簾。老人的手指關節粗大,卻異常靈活,指甲縫里嵌著細碎的紙纖維,像永遠洗不掉的勛章。
“是川佑啊?!毙〈ㄇ逯卫傻难劬Σ[成一條縫,眼角的皺紋比去年更深了,“你爺爺的那本《和紙修復術》還在嗎?我上次看到第三十七頁就被借走了。”
“在呢,包著防潮紙放在樟木箱里。”林川佑蹲下身,看著地上晾曬的和紙,米白色的紙張上點綴著金箔碎屑,像撒了一把碎星,“今天來是想請教浮世繪的修補技法,用越前紙還是奉書紙更合適?”
小川老人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轉身走進里屋。過了會兒,他抱著一個桐木盒出來,打開時發出“咔嗒”的輕響——里面是疊得整齊的和紙燈籠,竹骨已經有些變形,但蒙皮上的“七夕祭”圖案依然鮮艷,牛郎織女的衣袂用金泥勾勒,在光線下泛著柔和的光澤。
“昭和二十三年的東西,”老人的手指拂過燈籠表面,那里有個指甲蓋大的破洞,“當時給淺草寺做的,空襲時被彈片劃了,一直沒來得及修。”
林川佑的指尖剛觸到燈籠的蒙皮,就感到一陣溫熱的記憶流涌來——
梅雨季節的工坊里,年輕的小川清治郎正在給燈籠糊紙,他的父親蹲在旁邊削竹骨,竹屑在潮濕的空氣里飛舞?!坝涀。图堃樦w維貼,”父親的聲音帶著煙嗓,“就像做人,得順著本心走。”
穿振袖的女子抱著襁褓站在門口,和服下擺沾著泥點?!澳茏霰K祈福燈嗎?”她的聲音發顫,懷里的嬰兒正在哭,“孩子他爸在前線,想求他平安回來。”
小川父親停下手里的活計,免費給她做了盞最大的燈籠,還在蒙皮內側用朱砂寫了“平安”二字。女子離開時,留下一塊家紋玉佩當謝禮,上面刻著“林”字。
“這燈籠……”林川佑的指腹按在破洞邊緣,那里的纖維還保持著被撕裂的形態,“和我家的一塊玉佩有關?”
小川老人的眼睛亮了:“你爺爺沒跟你說過?當年你奶奶抱著襁褓去淺草寺,就是提著這盞燈??找u那天,是這燈籠的竹骨替她擋了飛濺的玻璃?!彼麖臒艋\底座摸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塊磨得光滑的玉佩,“這是你奶奶后來送回來的,說等你長大了交還給你?!?
玉佩的“林”字家紋旁邊,刻著極小的“小川”二字,筆畫銜接處還有個心形的刻痕。林川佑的心跳突然加速,這塊玉佩的紋路,和蘇未晴奶奶照片里那個懷表蓋內側的印記,有著驚人的相似。
“浮世繪的修補,用加了楮樹汁的越前紙最好?!毙〈ɡ先送蝗晦D換話題,指著墻角的紙漿池,“我帶你看看和紙是怎么造的,看完你就明白了?!?
工坊后院的紙漿池泛著淺褐色,陽光透過木架上晾曬的和紙,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老人抓起一把紙漿,纖維在他掌心散開,像一群游動的小魚?!翱吹竭@些纖維了嗎?”他的手掌在水面輕輕晃動,“每根都有自己的脾氣,得順著它們的方向拼,才能補得天衣無縫?!?
林川佑學著老人的樣子攤開手掌,紙漿冰涼的觸感讓他想起童年時爺爺教他折紙船的午后。那時爺爺也是這樣,抓著他的小手在水盆里晃悠,說:“紙船能漂多遠,全看折紙的人用了多少心?!?
“對了,”小川老人突然想起什么,從工具柜里抽出一本線裝賬本,牛皮封面已經開裂,“上周整理倉庫時找到的,昭和八年的訂貨記錄,你看看有沒有用?!?
賬本的紙頁泛著深褐色,墨跡卻依然清晰。林川佑翻到夾著書簽的那頁,突然頓住了——上面用毛筆寫著“林氏時計店訂和紙一百張用于鐘表防塵”,落款日期是昭和八年三月十六日,旁邊還畫著個小小的燈籠圖案。
“這是……”他的指尖在“林氏”二字上反復摩挲,筆鋒的轉折處和爺爺日記里的字跡如出一轍。
“你爺爺的鐘表店,”小川老人喝了口粗茶,茶碗邊緣的釉色已經磨損,“當年所有的鐘表防塵紙都是在我家訂的,你奶奶還來學過紙藝,說要給鐘表做裝飾?!?
正說著,蘇未晴的摩托車引擎聲從巷口傳來。她抱著個藍布包沖進工坊,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浸濕:“找到了!我奶奶說這是夾在圖錄里的,你看是不是這個?”
布包里露出半張泛黃的和紙契約,邊緣已經蟲蛀,卻能看清上面的字跡——“林氏時計店與小川和紙工坊約定,世代互助,共守老城區一磚一瓦”,落款處蓋著兩個重疊的印章,正是玉佩上的“林”與“小川”。
林川佑的目光落在契約末尾的附言上:“昭和二十年三月,借藏圖錄第三卷于林夫人,內記防空洞位置?!彼蝗幻靼?,蘇未晴奶奶說的圖錄,可能藏著戰爭時期的秘密。
“橋本集團的人上午來過人。”小川老人的聲音低沉下來,他指了指工坊外墻,那里被噴上了紅色的“拆”字,顏料還沒干,“說下周要斷水斷電,逼我們搬走。”
蘇未晴的臉色白了:“太過分了!我們可以去社區委員會投訴!”
“沒用的。”老人搖了搖頭,把賬本放進樟木箱,“他們連議員都買通了?!?
林川佑突然想起什么,轉身跑向工坊角落的儲物間。那里堆著昭和年間的舊燈籠,其中一盞的竹骨上刻著細小的字。他拿起燈籠對著光看,瞳孔驟然收縮——上面是用鉛筆寫的“防空洞入口:鐘表店地下三尺”。
“我知道該怎么做了?!彼穆曇魩е种撇蛔〉募?,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圖錄第三卷里的,可能不只是店鋪位置。”
小川老人的眼睛亮了:“你是說……”
“戰爭時期的防空洞,現在應該還在。”林川佑的手指在燈籠竹骨上輕輕敲擊,“如果能找到它,里面或許有證明老城區歷史價值的證據。”
蘇未晴立刻拿出相機:“我這就去拍下來!明天我們去鐘表店舊址看看?”
“等等?!绷执ㄓ油蝗话醋∷氖郑抗饴湓谄跫s上的日期,“今天是三月十六日,正好是契約簽訂的日子?!彼聪蛐〈ɡ先耍澳@里有做祈福燈的材料嗎?”
傍晚的夕陽把工坊染成金紅色,三個人圍坐在院子里糊燈籠。林川佑負責削竹骨,他的動作比上午更熟練,竹屑在暮色里像金色的粉塵;蘇未晴用金泥在蒙皮上寫字,“守護”兩個字被她寫得格外用力;小川老人則在燈籠底座刻上日期,每一刀都沉緩而堅定。
當第一盞燈籠亮起時,暖黃的光透過和紙,在墻上投下三個重疊的影子。林川佑看著那團光暈,突然想起爺爺說過的話:“舊物會老,但記憶不會。只要有人記得,它們就永遠活著。”
巷口突然傳來汽車引擎聲,橋本真司的黑色轎車停在路燈下。車窗降下,露出他冷硬的側臉:“林先生,明天上午九點,拆遷隊會準時到?!?
林川佑沒有說話,只是舉起剛做好的燈籠。暖光映在他臉上,眼神里沒有了往日的平靜,而是燃著某種堅定的火焰。蘇未晴和小川老人也同時舉起燈籠,三盞光在暮色里連成一片,像三顆不肯熄滅的星。
橋本真司的車在燈籠光里停頓了幾秒,最終還是駛離了。引擎聲消失在巷尾時,林川佑發現燈籠蒙皮上的“守護”二字,在光線下泛著奇異的光澤——那是蘇未晴特意調的顏料,混入了和紙工坊的金箔碎屑,像把整個星空都揉了進去。
“明天,我們去鐘表店舊址?!绷执ㄓ拥穆曇粼跓艋\光里顯得格外清晰,“去找圖錄里的防空洞?!?
小川老人點點頭,往燈籠里添了根蠟燭:“我爺爺說過,防空洞的門是用和紙粘的暗門,只有在特定的光線下才能看到。”
蘇未晴舉起相機,對著三盞燈籠拍下一張照片:“這張要放在展覽的第一張。”她的笑容在暖光里格外明亮,“標題就叫‘不熄的燈籠’?!?
深夜的工坊里,林川佑攤開那張百年契約,在燈籠光下仔細辨認著附言的字跡。突然,他發現“防空洞”三個字的筆畫里,藏著極小的箭頭,指向契約邊緣的一個點——那里正好對應著圖錄第三卷的某一頁。
他拿起手機給蘇未晴發消息,指尖在屏幕上敲出一行字:“明天帶圖錄,我們可能要挖地三尺?!卑l送成功的提示彈出時,窗外的月光正好穿過和紙燈籠,在契約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誰在紙上撒了一把會發光的種子。
林川佑把契約小心地夾回賬本,突然注意到賬本最后一頁粘著片干枯的櫻花——那是昭和八年的春天,爺爺和小川老人一起在工坊院子里種下的櫻花樹,如今已經長得比屋頂還高了。他仿佛能看到兩個年輕人站在櫻花樹下,手里舉著剛做好的燈籠,笑聲在風里蕩出很遠。
明天,或許會是改變一切的一天。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玉佩,冰涼的玉石在掌心漸漸變暖,像在回應著某種古老的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