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邏些初臨
- 雪域秘藏,文成遺匣千年劫
- 唯那個婧
- 8054字
- 2025-07-07 19:43:40
赤嶺盟誓的震撼余波,如同高原上經久不散的罡風,依舊在送嫁隊伍每個人的心頭盤旋、呼嘯。苯教大祭司那聲嘶力竭的“神怒”吶喊,如同烙印般深深刻下。雖然祿東贊以無上的威望和雷霆手段迅速安撫了躁動的人群,重申盟誓神圣不可侵犯,并嚴厲斥責了祭司的“妄言”,將那意外歸咎于“山風作祟,器物共鳴”,勉強維持了儀式的完整與表面的和平。然而,那輛馬車中傳出的詭異嗡鳴,那轉瞬即逝卻清晰可見的淡金色光暈,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早已在數萬吐蕃軍民的心中,激起了難以平復的驚濤駭浪。
疑慮、敬畏、恐懼、以及難以遏制的好奇,如同無形的絲線,纏繞在每一道投向那幾輛守護森嚴的嫁妝車輛的目光中。那三口沉默的紫檀木箱,在吐蕃人眼中,已不再僅僅是來自富庶大唐的珍寶,更蒙上了一層神秘、不祥、甚至可能蘊含著神魔之力的詭譎面紗。祿東贊的強力彈壓,只是暫時封住了眾人的口,卻無法熄滅那在心底悄然燃起的、對“箱中之秘”的灼熱窺探。
隊伍在一種比風雪更冷的、壓抑而緊張的氣氛中,再次啟程。這一次,有了祿東贊親自率領的數千吐蕃精騎護衛,隊伍規模空前龐大,旌旗招展,蹄聲如雷,聲勢浩蕩。然而,無形的隔閡與猜忌,卻如同高原上稀薄卻無處不在的空氣,彌漫在唐蕃雙方之間。唐軍士卒更加警惕,眼神中帶著劫后余生的戒備;吐蕃武士則沉默而彪悍,偶爾掃過嫁妝車輛的目光,復雜難明。
李光嗣與祿東贊并轡而行,兩人都刻意保持著一種公務性的、表面融洽的距離。關于赤嶺異象,關于那幾口箱子,雙方都心照不宣地絕口不提,仿佛那只是一場被風吹散的噩夢。但空氣中流淌的沉默,比任何言語都更沉重。貢布則如同一個沉默的影子,緊緊跟隨在祿東贊側后方,他的目光大部分時間都低垂著,但李光嗣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如同實質般的冰冷視線,時不時如同鋒利的刀片,刮過自己的后背,最終落在那幾輛紫檀木箱車上——那視線中,是毫不掩飾的審視、警告和一種近乎偏執的守護意志。
宇文拓依舊處于一種半恍惚的狀態,他坐在一輛顛簸的馬車里,抱著那個空癟的、沾著血污的皮革囊袋,眼神空洞地望著車外飛逝的荒原景色,口中念念有詞,反復都是“圖紙……水道……完了……全完了……”。圖紙的遺失,地宮秘密的泄露,如同夢魘般死死糾纏著他。
李雁容的翟車被護衛在隊伍最核心的位置。她端坐車內,指尖無意識地撫摸著袖中那塊溫潤的玉佩,目光沉靜如水,望向車窗外那片越來越陌生、越來越遼闊蒼茫的高原。赤嶺的喧囂與詭異仿佛還在耳邊,但她的心神,卻已飛向那座即將抵達的、被松贊干布稱為“神賜之地”的都城——邏些(LS)。那里,將是“三界密匣”最終的歸宿,也將是她漫長使命真正的起點。未來是吉是兇?她無從知曉,唯有一份沉甸甸的責任,支撐著她挺直脊梁。
穿越了荒涼的羌塘草原,翻越了白雪皚皚的念青唐古拉山余脈,當隊伍沿著奔騰咆哮的吉曲河(LS河)河谷一路下行,眼前豁然開朗的景象,讓所有來自中原的唐人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發出由衷的驚嘆。
時值季春,高原的陽光熾烈而純凈,毫無遮攔地傾瀉在這片被群山環抱的寬闊河谷盆地之中。天空是深邃得令人心悸的湛藍,幾縷潔白的云絮如同哈達般懸浮其上。遠處,連綿起伏的雪山如同披著銀甲的巨人,沉默地拱衛著這片豐饒的土地。近處,吉曲河如同一條閃爍著碎銀光芒的玉帶,在寬闊的谷地中蜿蜒流淌,水勢湍急而清澈,撞擊著河床中的巨石,發出雷鳴般的轟響。河谷兩岸,是大片大片新綠初綻的高原草甸,如同巨大的、柔軟的地毯鋪展開來。無數不知名的野花點綴其間,黃的、紫的、白的,在陽光下星星點點,隨風搖曳,散發出清冽的芬芳。
更令人震撼的是,在這片生機勃勃的河谷中心,在那吉曲河北岸,一座赭紅色的山巒如同拔地而起的巨大屏風,巍然聳立!那就是紅山(布達拉山)。山勢雄偉陡峭,山體呈現出一種獨特的、仿佛被烈焰灼燒過的深赭色,在碧空、雪山、綠草和銀亮河水的映襯下,顯得格外雄渾、神秘而充滿力量感。山巔之上,已可見依山而建的龐大宮殿雛形!巨石壘砌的宮墻沿著山勢起伏蜿蜒,巨大的木構梁柱在陽光下裸露著原始的肌理,無數工匠如同螞蟻般在腳手架上忙碌,敲打聲、號子聲隱隱傳來。雖然尚未完工,但那宏大的規模、粗獷而威嚴的氣勢,已足以令人望之而生敬畏之心——這便是松贊干布為迎娶文成公主而興建的紅山宮(布達拉宮前身),一座正在崛起的、象征著吐蕃王權巔峰的宏偉宮殿!
而在紅山腳下,吉曲河畔,則散布著大片大片的吐蕃民居和帳篷。這些房屋多以石塊混合泥土壘砌而成,低矮而敦實,屋頂覆以厚厚的草泥或石板,以抵御高原的嚴寒。帳篷則多為黑色牦牛毛編織而成,如同盛開在草地上的巨大蘑菇。空氣中彌漫著燃燒牛糞餅的獨特氣味、酥油茶的濃郁奶香、以及青稞酒淡淡的甜香。身著色彩鮮艷(以紅、藍、綠為主)氆氌(羊毛織品)袍服的吐蕃男女老幼,如同潮水般涌出他們的居所和帳篷,擠滿了道路兩旁和附近的山坡。他們揮舞著潔白的哈達,臉上洋溢著真誠而熱烈的笑容,口中發出“扎西德勒!”(吉祥如意)的歡呼,聲浪如同吉曲河的濤聲,一波高過一波,充滿了高原民族特有的豪邁與熱情。
“邏些!邏些到了!”吐蕃武士們驕傲地挺起胸膛,大聲呼喊著。
李光嗣和唐軍士卒們緊繃了數月的神經,在這一刻終于得到了一絲松懈。眼前這片充滿生機的河谷,這座正在崛起的雄城,以及吐蕃百姓發自內心的歡迎,暫時驅散了旅途的疲憊和一路的陰霾。李雁容也輕輕掀開了翟車的錦簾一角,清澈的眼眸中倒映著這片壯闊而陌生的土地。這就是她未來將要生活的地方嗎?
祿東贊的臉上露出了由衷的自豪笑容,他策馬來到翟車旁,朗聲道:“公主殿下請看!這便是吉曲河谷,我吐蕃贊普治下的邏些!紅山之上,便是贊普為您修筑的新宮!邏些臣民,皆在此恭迎殿下圣駕!”
他的話音剛落!
“嗚——嗚——嗚——!”
低沉、雄渾、充滿王者威嚴的牦牛角號聲,如同滾滾驚雷,驟然從紅山方向傳來!那號角聲穿透力極強,瞬間壓過了萬眾的歡呼,清晰地回蕩在整個河谷上空!
緊接著,紅山腳下,吉曲河畔,一片開闊的、水草豐美的巨大草甸上(后世稱為“柏海”),一支規模雖不如祿東贊迎親隊伍龐大,卻更加精悍、氣勢更加迫人的隊伍,如同蓄勢待發的猛虎,出現在眾人視野之中!
數百名身著最精良鐵札甲、頭戴插著雪白鷹羽精鐵頭盔的吐蕃禁衛軍武士,如同鋼鐵壁壘般拱衛著核心。他們手中的長矛直指蒼穹,矛尖在陽光下匯成一片刺目的寒光森林。隊伍最前方,一面更加巨大、更加華麗的吐蕃王旗迎風招展,金色的雄獅圖騰仿佛要破旗而出,仰天咆哮!
而在那王旗之下,一匹通體雪白、神駿非凡、沒有一絲雜毛的駿馬之上,端坐著一個身影。
那便是這片雪域高原的主宰,吐蕃的英主——松贊干布!
距離尚遠,但松贊干布的身影已如同磁石般牢牢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他看起來年約二十五六歲(史載松贊干布生于公元617年,此時約24歲),正是英姿勃發的年紀。身材高大挺拔,肩寬腰細,比例完美得如同天神雕琢。他并未穿戴繁復的冠冕禮服,只著一身剪裁合體的深紫色鑲暗金紋飾的吐蕃王族常服,外罩一件玄色的大氅,更顯身姿挺拔利落。烏黑濃密的長發編成數條發辮,以金環束于腦后,露出飽滿而光潔的額頭。他的面容如同刀削斧鑿般輪廓分明,鼻梁高挺,嘴唇緊抿,線條剛毅而冷峻。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雙眼睛——深邃如同寒潭,銳利如同鷹隼,開闔之間精光四射,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霧,直抵人心深處!那目光中,蘊含著一種與生俱來的王者威嚴,一種掌控一切的強大自信,一種開疆拓土的勃勃野心,以及一絲……對遠道而來的大唐公主深沉而內斂的審視與好奇。
他端坐于神駿的白馬之上,身姿沉穩如山岳,目光平靜地掃過龐大的送嫁隊伍,最終精準地落在那輛華貴的翟車上。他的臉上沒有過多的表情,但那股無形的、如同實質般的威壓和氣場,已讓喧囂的河谷瞬間安靜了許多。
祿東贊立刻下馬,帶領所有吐蕃官員、貴族,朝著松贊干布的方向,齊刷刷地躬身行禮,動作整齊劃一,充滿了發自內心的敬畏。
“恭迎贊普圣駕!”
松贊干布微微頷首,算是回應。他輕輕一夾馬腹,那匹神駿的白馬邁著優雅而沉穩的步伐,踏著松軟的草地,朝著翟車的方向緩緩行來。他的目光,自始至終都未曾離開那垂落的錦簾。
整個河谷陷入了奇異的寂靜。數萬道目光聚焦在這緩緩靠近的兩點之間。風聲、水聲、甚至連呼吸聲似乎都清晰可聞。
白馬在翟車前約十步處停下。
松贊干布翻身下馬,動作矯健利落,帶著一種行云流水般的韻律感。他站在吉曲河畔豐茂的草地上,陽光為他挺拔的身姿勾勒出一道耀眼的金邊。他望著翟車,深邃的眼眸中,那絲審視與好奇漸漸被一種莊重的、帶著高原民族特有的直率與真誠所取代。他微微提高了聲音,用清晰而沉穩、帶著高原特有韻律的漢話朗聲道:
“吐蕃贊普松贊干布,在此恭迎大唐文成公主!”
他的聲音不高,卻蘊含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錦簾,被一只素白纖細的手,從內側緩緩掀開。
李雁容的身影,出現在車門前。她已換上最隆重的公主朝服,九翚四鳳冠在高原熾烈的陽光下熠熠生輝,深青色的翟衣莊重華美,衣上的翟鳥紋仿佛要振翅高飛。長途跋涉的風霜與一路的驚險,雖在她略顯清減的面容上留下了淡淡的痕跡,卻更襯得那雙明眸清澈如雪山融水,沉靜中帶著穿越千山萬水的堅韌與智慧。
她的目光,平靜地迎向車下那個如同山岳般矗立的身影。
四目相對。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一個是大唐宗室貴女,承載著帝國和平的重托,背負著不為人知的驚天秘密,踏入這片陌生的雪域;一個是高原崛起的雄主,胸懷宏圖霸業,渴望著來自東方的文明之光,亦對那隨行而至的“祥瑞”與“不祥”充滿了最深沉的探究。
他們的目光在空中交匯,沒有言語,卻仿佛有千言萬語在無聲流淌。好奇、審視、責任、使命、以及一種對未來無法預知的復雜情緒……都在這初次的對視中沉淀、交織。
松贊干布深邃的眼眸中,清晰地映出了李雁容沉靜而美麗的身影。他微微頷首,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了一個極淡、卻足以融化高原冰雪的真誠笑意。他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做出一個邀請的姿勢。
李雁容在蓮心的攙扶下,緩緩步下翟車。她走到松贊干布面前,依照大唐禮儀,斂衽,盈盈下拜。
“大唐文成公主李雁容,參見贊普陛下。”
松贊干布上前一步,虛扶一下,聲音溫和了幾分:“公主遠來辛苦,不必多禮。邏些雖不及長安繁華,但這里的陽光、雪山與臣民的赤誠之心,將永遠為公主敞開。”他的目光落在李雁容身上,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欣賞,“公主風儀,果然不負盛名。能迎公主入蕃,是我松贊干布之幸,亦是吐蕃萬民之福。”
簡單的對話,打破了初次相見的些許隔閡與凝重。河谷中再次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贊普萬歲!公主千歲!扎西德勒!”聲浪直沖云霄,比吉曲河的咆哮更加雄渾壯闊!
在萬眾的歡呼與矚目下,松贊干布親自引著李雁容,緩步走向吉曲河畔臨時搭建的、裝飾著彩綢和鮮花的華美帳殿。吐蕃的臣民們紛紛獻上潔白的哈達,如同一條條圣潔的河流,涌向這位來自東方的公主。
李光嗣、祿東贊、貢布等人緊隨其后。貢布的目光,如同最警覺的獵鷹,在歡呼的人群中快速掃視,最終,他的視線如同冰冷的釘子,釘在遠處一個混雜在搬運雜役隊伍中的身影上。那是一個身材矮小、毫不起眼的雜役,正低頭費力地扛著一個沉重的包裹,動作與其他雜役無異。然而,貢布卻清晰地記得,在赤嶺那詭異的光暈閃過瞬間,混亂的人群邊緣,就是這個身影,曾極其迅速地抬起頭,那雙眼睛里閃過的,絕非普通雜役的茫然或驚恐,而是一種近乎狂熱的、貪婪的精光!
那人似乎也感受到了貢布那如同實質般的冰冷目光,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隨即把頭埋得更低,腳步加快,迅速消失在忙碌的雜役人流之中。
貢布收回目光,眼底深處閃過一絲凜冽的寒芒。邏些,到了。但暗處的眼睛,也從未離開。
***
當夜,紅山宮(尚未完工的主體部分)燈火通明。雖然宮殿仍在建設中,但松贊干布早已命人在一處視野開闊、背風臨河的巨大平臺上,搭建起了數十頂華麗寬敞的吐蕃王帳,用以舉行盛大的夜宴,款待遠道而來的大唐公主及其使團。
夜空中繁星點點,如同無數碎鉆灑落在深藍色的天鵝絨上,低垂得仿佛觸手可及。清冷的月光灑落在紅山赭紅色的巖壁上,勾勒出粗獷而神秘的輪廓。吉曲河的濤聲在不遠處隱隱傳來,更添幾分曠遠之感。
巨大的篝火在平臺中央熊熊燃燒,噼啪作響,躍動的火光照亮了每一張興奮或好奇的臉龐。空氣中彌漫著烤肉的焦香、青稞酒的醇厚、酥油茶的濃郁,以及燃燒松枝特有的清香。
夜宴的場面盛大而熱烈,充滿了高原民族特有的粗獷與豪邁。巨大的銅盤里盛放著烤得金黃流油的全羊、整只的獐子、野牦牛腿,散發著誘人的香氣。大桶大桶的青稞酒被抬上來,濃烈的酒香四溢。吐蕃的貴族、官員、將領們大多席地而坐(或坐于厚氈上),開懷暢飲,大聲談笑,氣氛熱烈。
平臺的一端,臨時搭建起一座略高的、鋪著華麗藏毯和虎皮的“王座”。松贊干布與文成公主并坐其上。松贊干布換上了一身更加隆重的金線繡龍紋的深紫錦袍,頭戴鑲嵌著巨大紅寶石和綠松石的黃金高冠,更顯王者威儀。李雁容則依舊身著大唐公主朝服,端莊華貴,在搖曳的火光和異域風情的包圍中,如同一株靜靜綻放的雪蓮。
祿東贊、李光嗣以及雙方的重要使臣、將領分坐兩側。
宴會伊始,是極具吐蕃特色的歌舞表演。粗獷豪放的“卓舞”(鍋莊舞)率先登場。數十名剽悍的吐蕃武士,身著色彩鮮艷的氆氌袍服,腰挎長刀,圍成巨大的圓圈。他們踏著雄渾有力的鼓點,甩動長袖,踢踏跳躍,動作剛勁有力,充滿了原始的生命力與野性的美感。低沉的號角、激越的鼓聲、武士們整齊劃一的呼喝聲,匯成一股震撼人心的聲浪,仿佛要將這高原之夜點燃!
緊接著,是更為柔美神秘的“弦子舞”。美麗的吐蕃少女們身著綴滿銀飾和彩色條紋的衣裙,手持小巧的弦子(一種類似二胡的樂器),一邊彈奏著悠揚婉轉的曲調,一邊輕盈地旋轉、舞動。她們的舞姿婀娜曼妙,如同草原上隨風搖曳的格桑花,長長的水袖翻飛,如同流動的云霞。歌聲清亮而悠遠,歌詞多是贊美雪山、草原、神靈和對遠方貴客的祝福。
李雁容安靜地觀看著,清澈的眼眸中映著躍動的篝火和舞動的身影。這些迥異于中原宮廷樂舞的表演,充滿了原始的生命張力,讓她感到新奇,也讓她對這片土地和這里的人民,有了更直觀的感受。她偶爾會與身旁的松贊干布低聲交談幾句,松贊干布則耐心地為她解釋舞蹈的含義和歌詞的內容,態度溫和而尊重。兩人之間的氣氛,在熱鬧的宴會烘托下,顯得融洽而自然。
祿東贊作為大相,自然是宴會的核心人物之一,他周旋于吐蕃貴族與大唐使臣之間,談笑風生,妙語連珠,既不失吐蕃的豪邁,又處處體現著對大唐的尊重,將宴會的氣氛推向一個又一個高潮。李光嗣也盡力應酬,但眼神深處的那份警惕,卻從未放松。
貢布并未入席。他如同一個真正的影子,抱著雙臂,沉默地侍立在松贊干布王座側后方不遠處的陰影里。他的位置既能清晰地看到贊普和公主,又能將整個宴會平臺盡收眼底。他低垂著眼瞼,仿佛對眼前的熱鬧視若無睹,但那雙耳朵卻如同最靈敏的雷達,捕捉著周遭一切細微的聲響;那雙眼睛偶爾抬起,掃視全場時,銳利得如同黑夜中的鷹隼,不放過任何一絲可疑的動向。他的目光,尤其關注著那些穿梭在席間、負責添酒上菜的侍者、雜役。赤嶺那個可疑的身影,如同毒刺般扎在他心里。
宴會進行到高潮,酒酣耳熱之際。一隊來自西域于闐國的舞姬被引入場中。她們個個身姿曼妙,容顏姣好,穿著極具異域風情的、色彩艷麗而暴露的紗麗,裸露的腰肢和手臂上戴著繁復的金銀鈴鐺和臂釧。隨著充滿誘惑韻律的鼓點響起,舞姬們扭動著柔軟的腰肢,赤足在光滑的地毯上急速旋轉、跳躍,手腕和腳踝上的鈴鐺發出清脆悅耳的叮當聲。她們的舞姿大膽而熱辣,眼神勾魂攝魄,充滿了異域風情的神秘與挑逗,與之前吐蕃武士的雄渾和少女的柔美形成了強烈的反差,瞬間吸引了全場的目光,引來陣陣喝彩和口哨聲。
氣氛變得更加熱烈而迷離。
李雁容微微蹙眉,對這種過于直白奔放的舞蹈有些不適應。她端起面前的銀碗,淺淺抿了一口溫熱的酥油茶,目光不經意地掃過場中。松贊干布則饒有興致地看著,手指隨著鼓點輕輕敲擊著座椅扶手,臉上帶著一絲欣賞的笑意。
貢布的目光,卻如同冰冷的探針,瞬間鎖定了領舞的那名西域舞姬!那舞姬有著一張輪廓分明、充滿異域風情的美麗臉龐,舞姿也最為妖嬈大膽。然而,在跳躍旋轉的間隙,在火光明滅的瞬間,貢布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閃而過的、絕非舞者應有的情緒——那不是魅惑,而是一種極其專注的、如同毒蛇鎖定獵物般的冰冷殺機!而且,她看似隨意舞動的方位,正在不著痕跡地、一點點地靠近王座的方向!
就在這時!
那名領舞的舞姬在一個急速的旋身之后,身體如同靈蛇般向前一探!借著甩動水袖的掩護,她那只戴著數枚寶石戒指的右手,極其隱蔽而迅捷地探入自己高聳的胸衣內側!一道細微的、幾乎被鼓樂聲淹沒的機括輕響傳出!
“小心!”貢布如同蟄伏的獵豹,在殺機迸發的剎那,口中發出一聲低沉而充滿力量的吐蕃語怒吼!他的身體早已如同離弦之箭般暴射而出!速度之快,在原地留下一道模糊的殘影!
幾乎是同一時間!
“咻——!”
一道細若牛毛、閃爍著幽藍寒芒的烏光,如同毒蛇的獠牙,從那舞姬的指間激射而出!目標,并非松贊干布,也非李雁容,而是——松贊干布王座側后方,那盞由純金打造、鑲嵌著巨大寶石、正在熊熊燃燒的落地式酥油長明燈!
刺客的目標,竟然是燈油!
“噗嗤!”
一聲極其輕微的悶響!
貢布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現在王座前方!他手中的長刀(鐸鞘)并未出鞘,而是連鞘帶著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如同鐵鞭般橫掃而出!精準無比地擊打在那道激射的烏光之上!
“叮!”
一聲清脆的金鐵交鳴!
那道淬毒的烏針被刀鞘狠狠擊飛,斜斜地釘入不遠處一名吐蕃貴族面前的食案上,入木三分,針尾猶自劇烈顫動!
然而,就在貢布出手攔截毒針的瞬間!那領舞的舞姬眼中閃過一絲瘋狂的獰笑!她借著旋轉的力道,整個身體如同沒有骨頭般猛地向后一仰,另一只一直藏在寬大水袖中的手閃電般甩出!這一次,并非暗器,而是一顆龍眼大小、通體烏黑、散發著刺鼻氣味的圓球!那圓球帶著一道詭異的弧線,越過貢布攔截的范圍,精準地砸向那盞巨大的酥油燈!
“轟!”
一聲不算劇烈但沉悶的爆響!
黑色圓球在觸及酥油燈滾燙金屬燈體的瞬間炸開!沒有火光,卻爆發出大團濃密的、帶著強烈辛辣刺鼻氣味的灰黑色煙霧!煙霧瞬間彌漫開來,迅速籠罩了王座附近區域!視線頓時一片模糊!
“保護贊普!保護公主!”祿東贊驚怒交加的吼聲響起!
“有刺客!”李光嗣也猛地拔刀起身!
整個宴會平臺瞬間大亂!驚呼聲、怒喝聲、杯盤碎裂聲響成一片!吐蕃武士們紛紛拔刀,試圖沖入煙霧,場面一片混亂!
就在這濃煙彌漫、視線受阻、護衛尚未完全合圍的致命瞬間!
一道鬼魅般的黑影,如同融入煙霧的陰影,從混亂的舞姬群中暴起!速度比剛才的領舞者更快!更狠!更刁鉆!他(她)的目標極其明確——借著煙霧的掩護,直撲王座旁,那位被煙霧嗆得微微咳嗽、身影在煙霧中若隱若現的大唐文成公主!
寒光乍現!一柄短小精悍、刃口泛著詭異藍芒的彎刀,如同毒蝎的尾刺,悄無聲息卻又狠辣絕倫地刺破濃煙,直取李雁容的心口!
這一擊,時機、角度、狠辣程度,都堪稱完美!顯然是精心策劃、環環相扣的絕殺!利用舞姬吸引注意、釋放毒煙制造混亂,真正的致命殺手卻隱藏在暗處,給予目標最致命的一擊!
濃煙之中,李雁容只覺一股冰冷的、帶著死亡氣息的勁風撲面而來!她甚至能看到那抹幽藍的刀尖在眼前急速放大!避無可避!
千鈞一發之際!
“鐺——!!!”
一聲震耳欲聾、如同洪鐘大呂般的金鐵爆鳴,在濃煙中猛然炸響!火星如同煙花般四濺!
一把古樸厚重、刃口閃爍著冰冷寒芒的吐蕃長刀(鐸鞘),如同憑空出現的神罰之刃,精準無比地橫亙在那柄淬毒彎刀之前!刀身帶著一股狂暴無匹、仿佛能劈開山岳的力量,不僅格開了致命一擊,更是將那柄淬毒彎刀連同其主人握刀的手臂,狠狠地震飛出去!
是貢布!
他不知何時,已然如同鐵壁般擋在了李雁容的身前!高大的身影在濃煙中如同魔神降世!他手中的長刀剛剛完成那石破天驚的一擊,刀勢未老,手腕一翻,刀光如同匹練般反卷而回!帶著撕裂空氣的厲嘯,毫不留情地斬向那偷襲者因手臂劇震而暴露出的空門!
濃煙中,傳來一聲短促而凄厲的悶哼,以及利器切割血肉的可怕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