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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風起長安
貞觀十五年正月,長安城。
凜冽的朔風卷過朱雀大街,帶著刺骨的寒意,仿佛要吹透這座煌煌帝京的骨髓。枝椏光禿禿的伸向鉛灰色的天空,發出嗚嗚的悲鳴。風裹著細碎的雪沫,打在臉上生疼。道旁的槐樹,早已落盡了葉子,枯硬的枝條在風中狂舞,發出尖嘯。街面上行人稀少,偶有車馬匆匆碾過被凍得發硬的黃土路,留下深深的車轍印,很快又被新雪覆蓋。整座長安城,似乎都在這歲末年初的酷寒中瑟縮著,醞釀著一場無聲的風暴。
太極宮兩儀殿內,卻是另一番景象。巨大的青銅蟠螭紋炭盆中,上好的銀炭燒得通紅,暖意融融,將深冬的嚴寒牢牢阻隔在殿外。明黃色的幔帳低垂,鎏金博山爐里升騰起裊裊青煙,沉水香清冽安神的氣息彌漫在每一個角落。然而,這暖香與華貴之下,氣氛卻凝重得如同殿外凍結的冰河。
大唐皇帝李世民,端坐在御座之上。他身著常服,玄色圓領袍衫襯得他面容愈發沉肅,眉宇間慣有的銳氣此刻被一種深沉的疲憊和憂慮覆蓋。殿中侍立的宮人皆屏息垂首,大氣不敢出。皇帝的目光,越過殿中繚繞的香煙,落在殿門處那片被寒風不斷鼓動的厚重門簾上,眼神復雜難言。
他在等一個人。
殿外傳來一陣輕而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守在殿門口的內侍總管王德,輕輕掀起厚重的錦簾一角。
風雪的氣息瞬間涌入,隨即又被殿內的暖意消融。一個纖細卻挺直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她身著尚未正式冊封公主時的宮裝,素雅的鵝黃色上襦,配著秋香色的齊胸長裙,裙裾上疏落地繡著幾枝寒梅,清冷孤傲。烏發簡單地挽著雙鬟髻,只簪了一支素銀點翠步搖,垂下的流蘇隨著她的步伐微微晃動。正是即將遠嫁吐蕃的宗室貴女,未來的文成公主——李雁容。
她一步步踏入這象征著帝國最高權力的殿堂深處。殿內溫暖如春,可那無形的、來自御座方向的沉重壓力,卻比殿外的風雪更讓她感到一絲寒意。她垂著眼睫,長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復雜情緒。離愁、對未知命運的忐忑、身為棋子的無奈,以及一絲被賦予重任的決然,在她心頭交織纏繞。她的腳步很輕,落在光滑如鏡的金磚地面上,幾不可聞,卻異常堅定。她知道,跨過這道門檻,她的人生將徹底轉向一條充滿風雪與荊棘的陌生道路。
“臣女李雁容,叩見陛下。”她走到御座階下,斂衽,深深拜伏下去,聲音清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
“平身。”李世民的聲音響起,比平日少了幾分威嚴,多了幾分溫和,卻也顯得格外沉重。他看著階下這個即將遠行的女子,心頭涌起一陣難以言喻的復雜感受。是憐惜,是愧疚,更是對帝國西陲深遠布局的寄托。
“賜座?!崩钍烂裉Я颂?。
內侍立刻搬來一個錦墩,置于御座側下方不遠的位置。
“謝陛下?!崩钛闳菀姥云鹕恚俗阱\墩上,姿態依舊恭謹,雙手交疊置于膝上,指尖微微用力,泄露著內心的波瀾。
殿內再次陷入短暫的寂靜,只有炭火偶爾發出的輕微噼啪聲。李世民的目光落在李雁容身上,帶著審視,更帶著托付的重任。
“雁容,”皇帝的聲音低沉而緩慢,打破了沉默,“此去吐蕃,千山萬水,萬里迢迢。關山險阻,風霜苦寒,更兼異域風俗,迥異中原。朕知你心中,必有千般不舍,萬種彷徨?!彼D了頓,目光深邃,“然,此行之重,關乎大唐西陲百年安寧,關乎吐蕃萬千黎庶能否沐浴我華夏文明之光,消弭兵戈,共享太平。你身上所系,非止一己之榮辱,乃社稷之重托,黎民之厚望?!?
李雁容抬起頭,迎向皇帝的目光。那雙清澈的眼眸里,離愁未散,卻已燃起一團小小的、堅定的火焰。她再次起身,深深一禮:“陛下教誨,雁容銘刻于心。臣女雖為女子,亦知忠義二字。陛下以社稷相托,以萬民為念,雁容雖粉身碎骨,亦不敢負陛下圣恩,不敢負大唐子民之望。此去吐蕃,必竭盡所能,宣揚陛下仁德,播撒中原文明,促成唐蕃和睦,永固邊疆?!?
她的聲音起初帶著一絲緊繃,但說到最后,已是字字清晰,擲地有聲。那柔弱身軀里迸發出的力量,讓殿中侍立的宮人都不由得微微動容。
李世民眼中閃過一絲激賞,微微頷首:“好!朕沒有看錯你。”他話鋒一轉,語氣陡然變得更加凝重,甚至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肅殺之氣,“然,此行之艱難,遠不止于路途險阻與風俗之異。人心叵測,暗流洶涌,縱是萬里之外,亦有貪婪目光,覬覦著隨你同行的……‘祥瑞’。”
“祥瑞?”李雁容微微一怔,這個詞用得極其隱晦。她心念電轉,瞬間明白了皇帝所指。除了那些將公開示人的佛像、經卷、工匠、種子、農書、醫典等“嫁妝”,必定還有更隱秘、更重要的東西,藏在皇帝的深意之中。她的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來。
李世民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對侍立在側的王德使了一個眼色。
王德會意,立刻轉身,腳步無聲地走向大殿一側的暖閣。片刻之后,他雙手捧著一個約莫兩尺長、一尺寬、半尺高的物件,極其小心地走了出來。那物件被一襲明黃色的錦緞嚴嚴實實地覆蓋著,看不清真容。
王德將東西輕輕放在御座旁一張早已備好的紫檀束腰方幾上,然后垂手肅立一旁,眼觀鼻,鼻觀心,仿佛自己只是一尊雕塑。
殿內的氣氛,因這個被黃綢覆蓋之物的出現,驟然變得更加沉凝??諝馑坪醵汲林亓藥追郑B炭火的噼啪聲都消失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方幾之上。
李世民緩緩站起身,走到方幾旁。他伸出略顯蒼勁的手,指尖觸碰到那光滑冰涼的錦緞,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他深吸一口氣,猛地將錦緞掀開!
一抹深沉內斂、仿佛能吞噬光線的幽暗青銅色,瞬間映入李雁容的眼簾。
那是一個長方形的匣子。
通體以青銅鑄就,造型古樸厚重,線條剛勁而流暢,沒有任何多余的雕飾,卻自有一種跨越千年的滄桑與威嚴撲面而來。青銅表面并非光滑一片,而是布滿了極其繁復細密的紋路。仔細看去,那些紋路竟構成了一幅浩瀚無垠的星空圖!無數星辰以肉眼難辨的微小凹點或凸起呈現,彼此之間由細若發絲的銀線(李雁容認出那是一種極其罕見的隕鐵嵌絲)連接,勾勒出無數她從未見過的奇異星宿與星軌。星圖之間,還隱約可見形態各異、充滿遠古蠻荒氣息的瑞獸紋樣——有踏云昂首的麒麟,有盤踞星河的螭龍,有浴火展翅的神凰……它們并非具象,更像是某種力量的抽象圖騰,與星圖完美地融為一體,仿佛這些神獸本就是誕生于這宇宙洪荒,在星辰間遨游、鎮守。
青銅的冷硬質感與星圖、瑞獸的神秘氣息交織,形成一種奇異的矛盾美感,既冰冷堅硬如亙古玄冰,又仿佛蘊藏著宇宙初開、星河運轉的磅礴偉力。匣身嚴絲合縫,只在正中央的位置,有一個小小的、形狀極其復雜、如同層層花瓣旋轉疊加又似某種古老符文的凹槽,顯然是需要特制的鑰匙才能開啟。
“此物……”李世民的聲音低沉得如同從地底傳來,每一個字都敲打在李雁容的心弦上,“名為‘三界密匣’?!?
李雁容的呼吸為之一窒。“三界密匣”——這個名字本身就充滿了令人心悸的力量感和難以言喻的神秘感。
“它并非朕所造,”李世民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青銅匣身,看到了極其悠遠的過去,“其來歷,已不可考。或傳為上古圣王遺物,或言是九天玄機所化。朕唯一能告知你的,便是其內所藏之物,干系重大,關乎……”他頓了一下,目光如電,掃過李雁容震驚的臉龐,最終沉沉吐出四個字,“……國運興衰。”
國運興衰!
這四個字如同驚雷,在李雁容耳邊炸響。她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讓她幾乎站立不穩。她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來維持著神智的清明。
李世民的手,輕輕撫過匣身上那浩瀚神秘的星圖,指尖停留在那只昂首欲飛的麒麟圖騰上?!按讼?,必須隨你入吐蕃?!彼恼Z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然,絕非作為嫁妝公諸于世!朕要你,將它深藏!藏于吐蕃最隱秘、最難以企及之處。令其隱于九地之下,消于眾人之目!”
他轉過身,目光如炬,緊緊鎖住李雁容的雙眼,一字一句,重逾千鈞:“記住朕的話:此匣,永藏雪域!非天命所歸,非乾坤倒懸之時,絕不可啟!若強行開啟,非但匣中之物難保,更恐引來滔天災禍,禍及蒼生!此乃朕對你,最重要的囑托!亦是此去吐蕃,你肩負的……最沉重的使命!”
“永藏雪域!非天命不可啟!”這九個字,如同帶著魔力的烙印,瞬間深深鐫刻進李雁容的靈魂深處。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壓力轟然落下,幾乎讓她窒息。這青銅匣子,不再是一件物品,而是一個吞噬一切的漩渦,一個可能顛覆一切的秘密源頭!
她再次深深拜伏下去,額頭觸碰到冰冷堅硬的金磚地面,那涼意讓她混亂的思緒有了一絲清明。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異常清晰:“臣女……遵旨!陛下之命,雁容萬死不敢忘!此匣,必以性命守護,使其永藏雪域,非天命所歸,絕不示人!”
李世民看著伏在地上的女子,那纖細的肩膀似乎不堪重負,卻又透出一種令人動容的堅韌。他眼中復雜的神色一閃而過,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起來吧。匣內具體何物,你無需知曉。知曉越多,反受其累,徒增兇險。你只需謹記朕今日之言,將它……安全地、隱秘地帶到邏些,交予贊普松贊干布。他會明白該如何處置?!?
“是。”李雁容起身,臉色微微有些蒼白,但眼神已恢復平靜,那是一種接受了命運、背負起山岳后的沉靜。
李世民揮了揮手。王德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將那沉重的青銅匣重新用明黃錦緞覆蓋好。那吞噬一切的幽暗青銅色與神秘星圖,再次被尊貴的明黃所掩藏,仿佛從未出現過。但殿中那令人窒息的沉重感,卻久久未能散去。
“去吧,”李世民的聲音帶著疲憊,“好生準備。離京之日,朕親送你至灞橋。望你……珍重?!?
“謝陛下隆恩。臣女告退?!崩钛闳菰俅涡卸Y,然后一步一步,緩緩退出了兩儀殿。當她轉身,背對那象征著無上皇權的御座時,只覺得后背已被冷汗浸透。那被錦緞覆蓋的青銅匣的輪廓,那浩瀚冰冷的星圖,那“國運興衰”四個字,如同烙印般灼燒著她的意識。
殿門在她身后緩緩合攏,隔絕了殿內的暖香與沉重。凜冽的寒風撲面而來,卷起她鬢邊的碎發和裙裾。她深吸一口這冰冷刺骨的空氣,試圖壓下心頭翻涌的驚濤駭浪。
“公主?”一個帶著擔憂的輕柔聲音響起。
李雁容抬眼,看到自己的貼身侍女蓮心正撐著傘,焦急地等候在殿外廊下。蓮心比她年長幾歲,是自幼服侍她的心腹,心思細膩,性情溫婉。此刻,蓮心秀氣的眉頭緊鎖,眼中滿是關切,顯然早已被殿內傳出的凝重氣氛所感染。
“我沒事?!崩钛闳菝銖姅D出一個笑容,搖了搖頭,聲音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蓮心上前,將一件厚厚的狐裘披風輕輕披在李雁容肩上,為她擋住風雪?!肮髂樕缓茫墒潜菹隆彼杂种?。
李雁容攏了攏披風,沒有回答,只是低聲道:“回宮吧?!彼枰獣r間,需要空間,來消化方才那驚心動魄的托付。
主仆二人沿著被薄雪覆蓋的宮道,默默前行。高大的朱紅宮墻在風雪中顯得更加肅穆壓抑,仿佛兩道綿延無盡的屏障。靴子踩在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在這空曠的宮苑中顯得格外清晰。
就在她們即將拐過一道宮墻,走向后宮區域時,李雁容眼角的余光似乎瞥到了什么。她腳步微微一頓。
在前方不遠處的另一條岔路口,幾株高大的、落盡葉子的古槐樹下,影影綽綽站著幾個人影??创┲?,像是宮中的低階內侍或雜役,正圍在一起低聲說著什么。這本不稀奇,宮人們勞作之余偶有聚集。然而,就在李雁容目光掃過的瞬間,其中一個身材較為矮小、背對著她們方向的人,似乎極其警覺地側了側頭。動作幅度很小,卻帶著一種野獸般的機敏。
更讓李雁容心頭一凜的是,那人側頭時,她似乎看到對方那身略顯臃腫的粗布棉袍領口內側,極快地閃過一抹極其不協調的、濃烈而怪異的色彩——像是某種刺青的邊緣,或是異族服飾特有的繁復花紋的一角?那色彩鮮艷得近乎妖異,與灰撲撲的宮人服飾和這肅殺的冬日宮苑格格不入。
只是一瞥,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那人似乎也察覺到了來自遠處的注視,身體瞬間繃緊,隨即不著痕跡地往同伴身后縮了縮,徹底擋住了李雁容的視線。其余幾個宮人似乎也察覺到了什么,交談聲戛然而止,紛紛低下頭,動作有些僵硬地散開了,很快消失在宮墻的拐角和光禿禿的樹影之后。
寒風卷過,吹起地上的雪沫,打著旋兒。那棵古槐樹下,空無一人,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風雪帶來的幻覺。
“公主?”蓮心見李雁容突然停下,望著空蕩蕩的岔路口出神,疑惑地輕聲喚道。
李雁容回過神,壓下心頭的驚疑不定。是錯覺嗎?還是……她想起了皇帝那句“暗流洶涌,覬覦祥瑞”。難道這深宮之內,就在天子腳下,那些貪婪的目光就已經無處不在?
“沒什么。”她低聲說,攏緊了披風,“許是看花了眼。走吧。”
然而,一股比這臘月寒風更冷的寒意,悄然爬上她的脊背。這長安城的風雪,似乎比她想象中,更加刺骨,更加……深不可測。她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仿佛想盡快逃離這宮墻投下的、令人不安的陰影。那青銅密匣冰冷的觸感,似乎隔著錦緞和宮墻,依舊沉沉地壓在她的心頭。
回到暫居的宮苑,炭火燒得正旺,暖意驅散了身上的寒氣,卻無法驅散李雁容心中的沉重。她屏退了其他宮人,只留下蓮心。
“蓮心,”李雁容坐在窗邊的暖榻上,望著窗外依舊飄飛的細雪,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今日起,隨嫁物品的清點裝箱,尤其是那幾口……”她頓了頓,斟酌著措辭,“那幾口陛下欽點、內府特制的紫檀木箱,務必由你親自經手,仔細查驗封條。除你我,還有陛下指派的護衛,任何人不得靠近,更不得私自開啟。明白嗎?”
蓮心正為她斟上一杯熱騰騰的參茶,聞言手微微一頓,茶湯險些溢出杯沿。她猛地抬頭,看向李雁容,眼中充滿了驚愕和憂慮。她自幼在深宮長大,心思剔透,立刻從公主這異常鄭重的語氣和“內府特制”、“陛下欽點”、“任何人不得靠近”這些字眼中,嗅到了非同尋常的氣息。這絕不僅僅是尋常貴重嫁妝那么簡單!
“公主……”蓮心放下茶壺,聲音有些發緊,“那幾口箱子……里面是?”她問得小心翼翼,心卻提到了嗓子眼。
李雁容沒有直接回答,只是端起茶杯,裊裊熱氣氤氳了她沉靜的眉眼。她輕輕吹了吹浮沫,目光依舊落在窗外紛飛的雪花上,仿佛要將這長安城最后的雪景刻入心底。過了片刻,她才緩緩開口,聲音輕得像嘆息:“蓮心,有些事,不知為安。你只需記住,看好那幾口箱子,如同……看好我的性命。”
如同看好我的性命!
蓮心渾身一震,臉色瞬間白了。公主竟將此物的重要性,提到了與其性命等同的地步!這是何等可怕的干系!她立刻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遠超她的想象。一股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但隨之而來的,是更為強烈的、近乎本能的忠誠。
“公主放心!”蓮心“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帶著決絕的顫抖,卻異常清晰,“蓮心在此立誓!人在箱在!若有不測,蓮心必以死相護,絕不讓任何人染指分毫!”她的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磚上。
李雁容轉過身,看著跪伏在地、身體因激動和恐懼而微微顫抖的蓮心,眼中泛起一絲酸澀和感動。她俯身,輕輕扶起蓮心冰涼的手。
“好蓮心,”她的聲音溫柔而堅定,“我不需要你以死相護。我要你活著,幫我看著,幫我守著。此去路遠,步步驚心,你是我身邊……唯一能全然信任的人了。”她握緊了蓮心的手,傳遞著力量,也傳遞著那份沉甸甸的、無法言說的秘密所帶來的無形壓力。
蓮心感受著手心傳來的微涼和堅定,看著公主眼中那深不見底的憂慮與托付,重重地點頭,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卻倔強地沒有落下:“婢子明白!婢子……萬死不辭!”
主仆二人的手緊緊相握,在這溫暖如春的宮室中,卻仿佛置身于即將到來的、充滿未知兇險的風暴邊緣。窗外,長安城的風雪似乎更大了,嗚咽的風聲掠過宮殿的飛檐翹角,如同某種不祥的預言。
沉重的紫檀木箱被小心翼翼地抬進了文成公主臨時下榻的宮苑偏殿。箱子一共三口,每一口都異常厚實沉重,散發著沉郁的木香。箱體上沒有任何紋飾,只鑲嵌著堅固的黃銅包角和同樣厚重的銅鎖。鎖孔形狀奇特,顯然需要特制的鑰匙。箱蓋上,赫然貼著內府特制的朱砂封條,上面蓋著三省六部的官印,以及一道更小的、卻象征著至高皇權的內侍省火漆密印。封條完好無損,如同某種不可侵犯的封印。
蓮心帶著兩個絕對可靠的老嬤嬤,親自監督著搬運,目光銳利如鷹,不放過任何一絲細節。直到箱子被穩穩安置在偏殿最內側、由公主親衛把守的房間內,她才微微松了口氣,但心弦依舊繃得緊緊的。
“仔細看好門戶,無我與公主手令,擅入者,格殺勿論!”蓮心對守在門口的兩位親衛低聲吩咐,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冷厲。親衛肅然領命,手按刀柄,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四周。
安頓好這一切,蓮心才回到正殿復命。李雁容正對著銅鏡,由宮女梳理著長發,準備卸下釵環。銅鏡映出她清麗的容顏,眉宇間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
“公主,箱子已安置妥當,封條完好。”蓮心輕聲稟報。
“嗯。”李雁容應了一聲,聲音有些飄忽。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忽然問道:“蓮心,你說……這長安城的風,怎么突然就冷了這么多?”
蓮心一愣,順著她的目光看向窗外。夜色已濃,風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意卻仿佛能透過厚重的窗欞滲進來。她想起方才在宮道上那個鬼祟的、領口閃過妖異色彩的矮小身影,心頭那股寒意又冒了上來。
“許是……要變天了吧?!鄙徯牡吐暬卮?,聲音里帶著自己也未察覺的不安。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輕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殿門外。一個刻意壓低、帶著焦急的年輕女子聲音響起:“蓮心姐姐?蓮心姐姐可在?”
是負責灑掃外院的小宮女春桃的聲音。
蓮心皺了皺眉,這個時候她來做什么?她看了李雁容一眼,見公主微微頷首,便快步走到殿門邊,拉開一條縫。
春桃一張小臉凍得通紅,眼睛卻睜得大大的,里面盛滿了驚惶。她一見蓮心,立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急促地小聲道:“姐姐!不好了!我剛才……剛才去西苑庫房那邊取明日用的炭火,路過堆放公主嫁妝車架的后院夾道……我……我好像看見……”
她緊張地咽了口唾沫,左右張望了一下,才湊到蓮心耳邊,用更低的氣音說:“……看見一個黑影!就趴在……就趴在那幾輛裝著紫檀大箱子的車駕底下!動作快得像鬼一樣!我剛想喊,他‘嗖’一下就鉆到旁邊假山洞里不見了!嚇死我了!”
春桃的聲音帶著哭腔,身體還在微微發抖。
蓮心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心臟猛地一縮,幾乎要跳出胸腔!紫檀大箱子的車駕!那不就是剛剛安置好的、那三口要命箱子的運輸車嗎?!她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一把抓住春桃冰涼的手腕,力道大得讓春桃痛呼了一聲。
“你看清楚了?確定是趴在那幾輛車底下?”蓮心的聲音冷得像冰。
“千真萬確!”春桃用力點頭,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就是那幾輛蓋著厚油布、有親衛大哥看著的大車!那黑影穿著黑衣服,像……像水里的泥鰍一樣滑溜!姐姐,是不是……是不是有賊?。恳灰嬖V侍衛大人?”
蓮心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發白。她猛地想起兩儀殿外那個槐樹下的詭異身影,那領口一閃而過的妖異色彩!這不是巧合!絕對不是!那些覬覦的目光,竟然如此肆無忌憚,如此之快就伸進了這深宮禁苑!甚至……目標如此明確地指向了那幾口箱子!
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她的心臟,讓她幾乎窒息。她感到一種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陰影,正隨著那三口沉重的紫檀木箱,悄然降臨,籠罩在公主和她自己的頭頂。
“此事,絕不可聲張!”蓮心猛地回過神,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嚴厲,她緊緊盯著春桃驚恐的眼睛,“你什么都沒看見!記住了嗎?什么都沒看見!回去該做什么做什么,把嘴閉緊!若走漏半點風聲……”她沒有說下去,但那眼神中的冷厲和警告,讓春桃渾身一顫,連忙捂住自己的嘴,拼命點頭。
“去吧!”蓮心松開手,春桃如蒙大赦,慌忙跑開了,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風雪夜色中。
蓮心靠在冰冷的殿門上,只覺得渾身脫力,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她大口喘著氣,試圖平復狂跳的心臟和混亂的思緒。風雪夜的宮廷,此刻在她眼中,處處都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危險和窺伺。
她緩緩轉過身,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回內殿。腳步落在光潔的地磚上,發出空洞的回響。
李雁容已經卸下了步搖,烏黑的長發如瀑般披散下來。她看著蓮心失魂落魄、面無人色地走進來,心中已然明了。她沒有問,只是靜靜地看著蓮心。
蓮心走到李雁容面前,張了張嘴,卻發現喉嚨干澀得發不出聲音。她最終只是緩緩地、沉重地點了點頭。那眼神里,充滿了驚懼、憂慮,以及一種近乎絕望的確認。
無聲的沉默在暖意融融的殿內蔓延,卻比窗外的風雪更冷。
李雁容閉上眼,長長地、無聲地吸了一口氣。當她再次睜開眼時,眸中所有的脆弱、不安、彷徨都已消失不見,只剩下磐石般的沉靜和冰雪般的冷冽。那沉靜之下,是洞悉兇險后的決絕;那冷冽之中,是肩負起無法想象之重擔的覺悟。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猛地推開了一扇緊閉的雕花木窗。
“呼——!”
凜冽刺骨的寒風瞬間呼嘯著灌入溫暖的殿內,卷起她素色的衣袖和如墨的長發,獵獵作響。案頭的燭火被吹得瘋狂搖曳,明滅不定,在她沉靜的側臉上投下晃動不安的光影。
窗外,是長安城無邊無際的深沉夜色。風雪并未停歇,反而更加狂暴地席卷著這座沉睡的巨城。巍峨連綿的宮殿群,在風雪中只剩下模糊而龐大的黑色輪廓,如同蟄伏的巨獸。遠處,那象征帝國威嚴的朱雀門,在漫天飛雪的背景下,只剩下一個巨大而幽深的剪影,沉默地矗立在天地之間。
那巨大的門洞,在狂風暴雪的肆虐下,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籠罩中,像一張無聲張開、深不見底的巨口。
仿佛在靜靜地、貪婪地等待著,吞噬即將踏上西行漫漫長路的一切——那載滿嫁妝的華貴車輦,那離鄉背井的哀愁,那維系和平的使命,以及那三口深藏不祥秘密、被星圖與瑞獸環繞的沉重紫檀木箱……連同所有被卷入這漩渦的、未知的命運。
風雪嗚咽,如同古老的悲歌,在長安城的上空盤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