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

那酒壺原本放得好好的，忽地飄至河面，天蓬伸手去捉，卻撲了個空，隨即一陣刺耳笑聲蕩開。

分明是笑他懼怕墮入忘川，一顆貪戀凡塵的心，叫人瞧了去。

一聽就知是滯留在此的小鬼作弄人。

陰間多是難纏的小鬼，縱是天蓬元帥也覺頭疼。

這忘川與天河恰是相反，天河千物不浮，而忘川是萬念不沉。

身后傳來陰森森的語調：“瞧您說的，甭管幾息，沒有路引，踏進陰間，便是俺們的下酒菜。”

天蓬元帥掣出五齒釘耙，喝道：“哪……哪個孤魂野鬼，敢攔天河元帥去路！識相的快快退去！”

他話音未落，身后那陰惻惻的語調徒然一轉，由森然變作諂媚與惶恐：

“哎呦喂！罪過罪過！小的有眼無珠，未識得是天蓬元帥駕臨！您這釘耙寶光沖霄，威武絕倫吶！”

只見迷霧中鉆出一個躬身哈腰的鬼差頭目，他目光越過天蓬，死死落在船尾那道籠罩淡淡日暉的身影上，聲調都激動得發顫：

“只是……元帥您這話可折煞小人了！您歸不歸咱們管另說，要緊的是……太陽帝君竟親臨我這小小忘川！

這……實是幽冥地府開天辟地以來頭一遭的盛事！蓬蓽生輝！當真蓬蓽生輝啊！小的們激動得魂體都要搖蕩了！”

他身后隨行的幾個小鬼差更是連頭也不敢抬，渾身戰栗，不知是驚是喜。

“我等接駕來遲，萬望帝君與元帥恕罪！恕罪啊！”鬼差頭目幾乎欲跪下去，“不知帝君此番降臨，是……巡察幽冥？抑或……有用得著小人們處？但請吩咐！這忘川之上，豈敢勞動帝君與元帥圣手，以免污了尊駕！”

“引路，往幽都去。”

“是！！”

小舟遂在鬼差引領下駛向幽都。

九曲十八彎，過了一彎又一彎，入得幽都，便是奈何橋。

敖烈、天蓬元帥與太陽星君所乘小舟，穩穩泊于忘川彼岸。

方才踏上這幽寂之地，便見前方霧中倏忽現出一黑一白兩道身影，高帽長鏈，正是地府引魂使者——黑白無常。

那黑無常容色沉肅，白無常卻笑吟吟的。

二位神君一見太陽星君，當即整肅儀容，恭敬施禮：“不知帝君法駕降臨，未能遠迎，恕罪恕罪！”

目光掠及敖烈與天蓬，亦頷首致意。

太陽星君微微頷首：“不必多禮。我等誤入幽冥，正欲拜謁閻君。”

“巧極，巧極！”白無常笑接話頭，“今日十殿閻羅恰在森羅殿議事，太乙救苦天尊與地藏王菩薩法駕亦在此，帝君與二位上仙，請隨我來。”

于是黑白無常在前引路，三人穿過鬼影幢幢、哀泣隱隱之途，來至那座莊嚴肅穆、鬼氣森森的森羅寶殿。

殿內，十殿閻羅正襟危坐，而殿上主位之側，兩位大能正在敘話。

一位是慈祥莊嚴的太乙救苦天尊，另一位則是手持錫杖、靜默安詳的地藏王菩薩。

見太陽星君到來，殿內諸神佛皆暫停話語，頷首致意。

閻羅王起身相迎：“星君忽臨，莫非天庭有要事相傳？”

太陽星君將映世舟誤入忘川之事略述一遍，并引見敖烈與天蓬。

太乙救苦天尊目光落于敖烈身上，微笑道：“吾方才正與菩薩夸贊于你，不想你便到了。”

“天尊謬贊！”

敖烈忙躬身謙謝。

天尊卻話鋒一轉：“你既已承接安撫三界水脈之神職，掌水元循環，按理，這條忘川，亦當歸你協理管轄。”

敖烈聞言一怔，不由望向殿外那看似平靜無波的忘川水，疑道：“天尊明鑒，這忘川水……看來似乎并未有何紕漏？”

一旁閻羅王聽此，卻是愁眉深鎖，重嘆一聲：“哎！敖烈上仙有所不知，正是這看似平靜之下，藏有天大隱患！”

他轉命鬼吏：“速去，請孟婆前來。”

話音未落，殿外已傳來一聲含忿之音，只見孟婆人未進殿，怨聲先至：

“老身這湯熬了萬萬年皆是此方！哪個殺才在背后嚼舌，污我老婆子熬的是假湯？今日定要請諸位大人評個公道！”

孟婆入得殿內，先向幾位大禮參拜，繼而仍是氣鼓鼓的模樣。

敖烈愈奇，因他來時明明見奈何橋上鬼魂絡繹，秩序井然，并無異狀。

閻羅王苦笑解釋道：“上仙所見不虛，眼下輪回秩序得以維持，全賴太乙救苦天尊以大法力暫加護持，癥結不在秩序，而在湯本身。”

他轉向孟婆，“婆婆，你與大家說說，如今這湯，鬼魂飲下是何光景？”

孟婆一拍大腿，又是委屈又是不平：“還能是何光景？苦！只剩苦了！”

她見敖烈似有不解，便詳細分說：“上仙需知，老身這湯，本就是直接舀取忘川水熬制！

忘川水非比尋常，能照見魂靈心底最深之物，歷來鬼魂飲下，此水便映出他們一生最珍貴、最甘甜之回憶，教他們最后一刻帶著暖意與盼頭離去，那苦味自然被這回甘沖淡，忘了苦楚，安心上路。”

“可如今不知怎的！”孟婆語氣激動起來，“這水……它照不出那些好事了！鬼魂喝下，甚么甜頭都憶不起，灌滿一肚皮的盡是苦水！

他們生前已夠苦了，死后還要將這苦楚再咂摸一遍，誰還肯去投胎？回甘既失，輪回豈不成了一潭死苦的絕望之水？”

她這番言語，說得透徹分明，殿內眾神皆默然。

癥結非在湯中添何物，而是忘川水本身映照美好的靈性失了效。

敖烈心中豁然，想起自己那口能映照己身的心井，其理與這忘川水何其相似。

他沉吟道：“若如此……或可嘗試引入天河弱水之水精？弱水至純至凈，亦有映照萬物本心之能，或可補忘川水此刻之失？”

“萬萬不可！”天蓬元帥立時出聲反對，容色肅然，“弱水蝕魂銷骨，其苦如萬蟻嚙心，我天河精銳水兵尚只能輪值百年，尋常鬼魂如何禁受？這是以劇毒之藥，療渴飲之人？飲鴆止渴做不得！”

太乙救苦天尊沉吟片刻，開口道：“機緣不可強求，亦不可替代，敖烈之法雖險，卻也是一條路徑。

愿憶前甜、甘受弱水蝕魂之苦以得片刻回甘者，可飲那調入水精之湯；若不愿或自忖此生無甜可憶者，便仍飲此苦湯，渾噩上路，予他們一線選擇之機罷。”

孟婆一聽，頓時愁眉苦臉：“天尊啊，這……這不是一碗湯變作兩碗湯？熬湯的工序、分發的章程悉要更張，老婆子這把骨頭，怕真要累散在奈何橋頭了！”

她話頭一轉。“再說了，天河水豈肯聽老身驅遣！”

太乙救苦天尊聞言，卻看向敖烈，意味深長地問道：“敖烈，若本尊未算差，那株彼岸花，如今應已在你這天河中扎根生長了罷？”

敖烈稱是。

十殿閻羅與孟婆聽此，臉上再現難以置信之色。

忘川彼岸花離了死境，竟能生于生之水？實超出其所知。

地藏王菩薩此時緩緩開口，聲調平和卻含藏終極洞見：“天河與忘川，一生一死，一陽一陰，看似兩極，實為造化一體之兩面，互為倒影，本質同源。

既然有只開花不見葉的彼岸花生於忘川，自然亦有只生葉不見花的彼岸花。世間至理，莫過于此。

忘川不再承載該逝之憶，根源或許不在其自身，而在其生的一面亦出了偏差。”

敖烈聞之恍然，良愿盡遭天河裹挾而去，積于忘川中的苦難怨氣自沉淀為不見人間的淤泥。

“菩薩之意，是讓我在這忘川中也種下一株？”

“哈哈！檀越果真慧心，貧僧欲問檀越，這一葉扁舟行于天河與忘川，何物是二川皆可觀的？”

“是倒影！”

“錯了。”

敖烈再猜，“是人間！”

“此番對了。貧僧再問，為何是人間？”

“天河觀的是人間正道，而忘川映的，是那變幻莫測的人心！”

地藏王菩薩雙手合十，誦念佛號。“阿彌陀佛，為三界眾生計，倒是可惜了兩位與我佛有緣之人，舍得，方有得。”

太乙救苦天尊一聽，笑罵道：“好你個老和尚，原打的是這等主意，敖烈也罷，天蓬怎的也與你佛有緣？”

“天尊此言差矣！道統之爭，古已有之！我佛如來遵陛下法旨，這佛法雖未明言，早晚當有西行取經一說！”

敖烈默然不語，他知地藏王菩薩所言并無錯。

太陽星君不消三息便取來一盎天河水，孟婆亦隨之捧上半碗湯。

這一澆一引，一碗湯，半碗水，在場諸神，唯敖烈與天蓬元帥嘗之有用。

敖烈見天蓬投來求救目光，心知此是對方劫數，便上前端詳那盛滿湯的碗。

“小神，先來一試！”

碗中仍是他俊俏容貌，并無更易。

太乙救苦天尊搖搖頭，目光轉向天蓬元帥。

“他早已至兩相忘之境，天蓬，你來。”

聞天尊喚他，天蓬懸起的心又提了起來，“小神……小神便免了……”

“嗯~”

太陽星君目光銳利，似已洞悉他心中情愫，“莫要違逆天尊法旨。”

“是！”

天蓬硬著頭皮移步，如被小鬼推搡般，至敖烈面前接過碗，于眾神注視下仰首飲盡。

飲罷，還沒忘喊出一句：

“五味俱全……”

太陽星君幽幽道：“天蓬這天河水可是從你這酒壺中倒出，這般苦滋味也咽得下去，難為你了！”

殿內再陷一片寂靜，唯聞殿外忘川河水無聲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