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nèi)一片寂靜，唯聞殿外忘川河水無聲流淌。

太乙救苦天尊與地藏王菩薩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然之色。天尊緩緩站起身來。

天蓬元帥心頭一緊，以為天尊要因他方才飲湯時(shí)的失態(tài)及心中私念而訓(xùn)斥于他，不由得縮了縮脖子，垂下目光。

然而，天尊并未看他，只是將手中玉凈瓶內(nèi)那翠綠的楊柳枝取了出來，遞向天蓬。

天蓬一愣，滿面不解，不敢去接。

敖烈見狀，用手肘輕輕戳了戳天蓬，低聲笑道：“元帥，還不快謝過天尊！天尊是憐你喝那苦湯時(shí)齁得慌，賜你這楊柳枝呢，你且拿去，下次再喝時(shí)，用它攪一攪，搖均勻了，苦味化開，喝著便不覺那般難以入口了。”

天蓬聞言，雖仍懵懂，卻依言恭敬接過楊柳枝，訥訥道：“謝…謝過天尊恩典……”

他手握楊柳枝，果真陷入了沉思。每次奉命路過月宮，他何曾敢抬頭直視？

不過是借著天河澄澈之水，偷偷瞥一眼那倒映其中的宮闕身影。

敖烈深知天蓬根底。

他成仙之前，本性便是貪閑愛懶，只因一念生起，又蒙高人點(diǎn)化，一念放下，方才得了金丹大道，授了九轉(zhuǎn)大還丹之法，成就仙道，官拜天河水兵憲節(jié)元帥。

即便后來遭貶下凡，他那顆心也能迅速將月宮仙子拋諸腦后。

或許，敖烈心想，他眷戀的從來是那鮮活的人間煙色，只是恰好，他喜歡的那口井，映在了嫦娥的眼睛里而已。

見天蓬仍自惴惴，敖烈便寬慰他道：“行了，這天河之上，往后少不了你天蓬元帥的花船熱鬧，眼下這點(diǎn)苦嘛，暫且忍一忍，往后甜的時(shí)候，自然多著呢。”

一旁的地藏王菩薩聞言，似乎想說什么，嘴唇微動。

敖烈卻似早有所料，搶先開口道：“菩薩，常言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可依我看，這世間往往是吃得苦中苦，只會招來更多苦。

您老人家發(fā)下大宏愿，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可如今這忘川邊的冤魂，豈不是越渡越多了？

唉！再者，天河離不開天蓬元帥調(diào)度，忘川亦需他時(shí)常往來奔波，我呢，更得掌管人間水脈諸事，至于成佛之事，機(jī)緣廣大，何時(shí)皆可，何必急在一時(shí)呢？”

地藏王菩薩被這一番話說得一時(shí)語塞。

他雖如何推算，都覺此二人與佛門有莫大緣分，但敖烈之言聽起來卻又自有一番道理，竟讓他無從反駁。

這時(shí)，孟婆早已等得不耐煩，插話打斷了天蓬的思緒：“哎呦喂！我的元帥大人，您那點(diǎn)心思能不能先放一放？

俺奈何橋頭還排著長隊(duì)，等著老婆子我回去熬湯呢！這新湯舊湯，行是不行，您諸位大人倒是給句準(zhǔn)話呀！”

場面再度沉默下來。

在場皆是發(fā)下大宏愿或修為高深之輩，于此情此景，他們的境界已然超脫。

唯二境界稍欠的，便是敖烈與天蓬。

敖烈心思通透，已明關(guān)竅。

而天蓬，則是個滿心是苦、滿眼卻只記得甜的，他的經(jīng)驗(yàn)于此全無意義。

正當(dāng)眾人沉吟之際，森羅殿角落，忽然傳來一個溫和卻帶著幾分尷尬的聲音：“阿彌陀佛，小僧或可一試……”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位身著素白僧袍、眉目清朗的和尚不知何時(shí)悄然立于殿柱之旁，正是金蟬子。

敖烈一見是他，頓時(shí)愕然：“金蟬子大師？你怎么也在此地？”

金蟬子雙手合十，面帶赧色，走上前來。

他低頭看向孟婆那還剩些許殘湯的碗中。

只見碗底水波微漾，映出的并非他自己的面容，而是一個靈動俏麗的身影，正在真君廟內(nèi)忙前忙后，正是那小木頭碧波婉轉(zhuǎn)。

太乙救苦天尊瞅準(zhǔn)時(shí)機(jī)，撫須笑道：“妙哉！金蟬子，你與天蓬，一個見了水中倒影便眼見喜，一個見了便意見欲，倒真是有緣。”

天蓬聽得天尊此言，又見金蟬子這般高僧竟也毫不掩飾心中情愫，忽然間，自己那點(diǎn)心思似乎也不那么難以啟齒了，胸中塊壘消解大半，驀然釋懷。

金蟬子被說破心事，更是不好意思，低聲道：“天尊見笑。小僧……小僧自知修行不夠，心境不穩(wěn)，方才想來討些忘川水，本想借其苦寂之力滌蕩心塵，

殊不知……殊不知這口中越是苦澀，心里憶起她那巧笑模樣，反而……反而越發(fā)覺得甘甜了。”

他這話語樸實(shí)真切，卻道出了一番極玄妙的境界。

殿中諸神佛先是一靜，隨即爆發(fā)出一陣了然又歡快的大笑聲。

太乙救苦天尊笑罷，轉(zhuǎn)而向敖烈，問出了最后一個問題：“敖烈，美人在側(cè)，傾心于你，你卻能泰然處之，是為何？”

敖烈如實(shí)回答：“不見時(shí)不念，見時(shí)欣賞，動情時(shí)不避，靜心時(shí)則止。”

天尊聽聞又道：“這般心境，難得，正因如此，這忘川協(xié)理之職，非你莫屬！”

“你需明白，天河泛濫之時(shí)，忘川便平靜無波，此乃天意失職，不順民意之兆，反之，若忘川濁浪滔天，吞噬人心，令善念浮不上來，那便是人間人心自身出了大問題，二者一體兩面，互為映照，你可知如何把握了？”

敖烈鄭重點(diǎn)頭：“小神明白了！”

天尊再問：“那這忘川之中的彼岸花，你又該如何為之種下，使其重新煥發(fā)生機(jī)呢？”

敖烈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他轉(zhuǎn)身，大步走向森羅殿門外，在眾神注視之下，縱身一躍，一頭扎進(jìn)了那霧氣茫茫，沉浮著無盡記憶碎片的忘川之中！

只見他的身影沒入河水的一剎那，異象陡生！

忘川兩岸，原本仿佛陷入永眠的彼岸花，如同被注入無窮生機(jī)，頃刻之間，如火如荼地綻放開來，綿延萬里，赤紅如血，又絢爛如霞！

更奇的是，那忘川河水之中，竟也有一朵朵晶瑩剔透的彼岸花苞緩緩升起。

它們并非扎根河底，而是托起那些本已沉淪的，閃爍著微光的記憶碎片，讓它們重新浮上水面，如同星辰點(diǎn)綴在紅色的花海之間。

只是，這一次，敖烈躍入河中后，卻再沒有浮上來。

天蓬元帥沖到河邊，望著恢復(fù)平靜的河水，焦急喊道：“敖烈！敖烈兄弟！你還回來嗎？”

太陽星君不知何時(shí)也來到岸邊，望著浩渺忘川，臉上露出一絲了然的微笑，答道：“不回來了，他去人間了。”

他的話音落下，整個森羅寶殿內(nèi)外，先是一靜，隨即，仿佛天地同賀，三界共歡，一種無聲卻磅礴的歡欣之意彌漫開來，縈繞在每一個角落。

……

敖烈猛然睜開雙眼。

映入眼簾的，并非陰森鬼域或浩瀚天河，而是一處熟悉的凡間景象。

是玄煞河畔的村落。

他低頭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竟端坐于高臺之上，手中持握的，正是那柄玉如意。

再一看自身，是一尊金身神像！

底下，黑壓壓跪著一片村民，正在虔誠地上香祈愿。

他立刻明白過來，這是村民們?yōu)樗⒌膹R，塑的神像！

一念方動，他還未細(xì)想，景象驟然切換。

他竟又瞬間移至那棵熟悉的梨樹之旁。

昔日的豆腐坊早已擴(kuò)建，旁邊赫然蓋起了一座雖不大卻十分整潔的龍王廟，廟中供奉的，正是他敖烈的神像。

昔日那些乞兒，如今已換了干凈衣裳，在廟里做了灑掃庭除的小道童。

更令人啞然失笑的是，那條柳仙，如同中壇元帥廟里的敖詢一般，將自己青翠的本體枝干纏繞在了他的神像之上，看起來既有些滑稽，又仿佛在竭力汲取香火靈氣。

那柳仙察覺到他神識降臨，立刻通過神念傳遞來委屈的意念：“殿下啊！您可算顯靈了！前些時(shí)日地脈崩潰，小仙我差點(diǎn)連性命都丟了！

好不容易盼來您這廟宇，香火之地還得跟您擠在一塊兒……您這笑得讓小妖我好生難受……”

敖烈忍俊不禁，以神念回他：“好了好了，知道你辛苦，待我處理完天上事宜，定從西海龍宮多取些寶貝來，好好給你單獨(dú)起一座氣派的廟宇，如何？”

柳仙頓時(shí)驚喜：“殿下此話當(dāng)真？！”

然而，敖烈并未再回應(yīng)他。

因?yàn)樗械揭还升嫶蟮臓恳鱽恚窕攴路鸨桓吒邟伷穑┰綗o盡云層。

敖烈再次睜開眼睛時(shí)，已然回到了云蒸霞蔚的天河之畔。

他感覺身體內(nèi)部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胸前與背部，仿佛有兩條磅礴浩瀚的河流正在奔騰咆哮！

一條至清至純，蘊(yùn)含無限生機(jī)。

一條至濁至情，沉淀萬古記憶。

它們?nèi)缤p繞在脊柱上的兩條巨龍，天河與忘川那水精之氣，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在他體內(nèi)達(dá)成了共生與循環(huán)！

他轉(zhuǎn)眼看去，只見天蓬元帥仍緊閉雙眼，以五齒釘耙拄地，一動不動，似是陷入了一場大夢未醒。

旁邊的幾個天兵天將正好奇地圍觀，竊竊私語：“元帥這是怎么了？沒聽說天馬也會把元帥摔下來啊……”

敖烈再轉(zhuǎn)頭，看向身旁的太陽星君。

然而此刻，在他的眼中，太陽星君不再是一位具體的神祇，而是一團(tuán)無比純粹、無比熾熱、散發(fā)著無窮光與熱的日精真火！

這時(shí)，“太陽星君”開口了，聲音恢弘而淡漠，直透本源：“存神內(nèi)煉，煉氣化神，汝將功成，我并非星君本尊，乃是借你存想于識海之中的太陽真神顯化。”

敖烈驟然明悟！

原來他們自始至終都未曾真正離開天河！

那艘映世舟或許根本就未曾移動過！

一切神游地府、經(jīng)歷忘川、森羅殿議事的種種，皆是他修行到了關(guān)鍵處，體內(nèi)氣機(jī)引動天河與忘川兩大水元之力，相互交感映射，于識海中產(chǎn)生的宏大幻境與考驗(yàn)！

太乙救苦天尊問他“美人在側(cè)”，實(shí)則是在問他：如今三界水精之氣已匯總于天河，而人間萬千變幻的念頭情感也已映照于忘川，二者皆匯聚于你身，你當(dāng)如何處置？

他的回答“該動情時(shí)不躲，該靜心時(shí)便靜心”，便是那最契合大道的正解！

既不偏廢天性，也不壓抑人性，順其自然，居中調(diào)和。

便是天意當(dāng)承順人意，若天意不順人意，便聽從自己內(nèi)心真正的神意！

意念至此，豁然貫通。

他福至心靈，意念微動，想試一試這體內(nèi)奔騰的二川之力。

下一刻，一位身著九章法服、頭戴十二行珠冠冕旒、威嚴(yán)無比的身影驟然出現(xiàn)在天河之畔，臉上還帶著一絲愕然。

正是那端坐凌霄寶殿、批閱三界文書的玉皇大帝！

玉帝先是驚訝地看了看四周，不明白自己怎會突然來到天河。

旋即，他低頭感受了一下自身狀態(tài)，又看向面前氣息淵深、體內(nèi)似有兩條江河奔涌的敖烈。

最后將目光移向旁邊那團(tuán)顯化的日精真火和呆立如木雕的天蓬，瞬間明白過來。

“哈哈哈！好！好！好！”玉皇大帝非但不怒，反而龍顏大悅，“一點(diǎn)靈光外顯，映照萬水，虛空生神！看來你這小子修為又有大突破，竟到了這般境界！”

敖烈自己也嚇了一跳。

他本只是心念微動，沒想到竟直接將玉帝陛下觀想了出來！

這神通已絕非簡單的點(diǎn)水成兵，而是近乎規(guī)則的點(diǎn)水成神！！

難怪可一念至幽冥念川，又可一念歸于忘川，存想諸神，頃刻即至！

玉帝何等人物，立刻知曉此間玄妙。

他撫掌嘆道：“妙哉！至此，這天河已非你久留之地，你那映世舟，那匯集人間愿力的花船，合該飄蕩在人間千江萬河之上，承托萬民之愿，映照世間百態(tài)。”

當(dāng)下，玉帝肅容，口含天憲，頒布敕令：“敖烈聽旨！爾今身納天河忘川，統(tǒng)御萬水，調(diào)和陰陽，特敕封爾為三界水官，上承天意，下察民心，總領(lǐng)三界水元循環(huán)之事，賜二十四令旗，可調(diào)遣三界水部諸神，巡游天地，鑒察善惡……”

說到此處，玉帝自己都頓了頓，心道：“朕這般封賞，權(quán)柄是不是太大了些？倒真像是要弄出個齊天大圣來了。”

但他轉(zhuǎn)念一想，敖烈此番突破，這存神之法連他這玉皇大帝都能呼之則來，招之則去，早已超越一切仙箓神職的品級約束。

無品無級，反而更合那股超然物外、卻又扎根于三界的獨(dú)特韻味。

于是，玉帝接著道：“罷了，便如此吧，無品無級，方得自在，至于西海敖真之事，便依你先前所想去做吧，朕，可不想再見那六月飛雪，再失顏面了。”

“臣可以吃完蟠桃再走嗎？那蟠桃臣可以引來先天木行之氣催熟！”

“準(zhǔn)了，這蟠桃盛宴也只差蟠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