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串的油香混著湖風里的水汽飄過來，程曉霞把最后一塊雞皮塞進嘴里，抹了把嘴角：“你昨天說練得差不多了，到底啥時候再露一手？我這心里跟貓抓似的。”

趙成風把簽子扔進垃圾袋，拍了拍手：“急啥？這就帶你去個地方，保證讓你見識見識。”

廢棄貨運場比想象中更荒。塌了半截的圍墻爬滿野藤，生銹的集裝箱被半人高的蒿草吞了大半，風一吹，草葉摩擦的沙沙聲里，裹著股說不清的荒涼。

“這地方能練？”程曉霞踢開腳邊的碎磚頭，鞋跟磕在水泥地上邦邦響，“別等會兒竄出條蛇來。”

“放心，這地除了野兔子沒別的活物。”趙成風撥開擋路的蒿草，往場地中央走，“就這兒了，開闊。”

他站定，沖程曉霞抬了抬下巴：“看好了，給你露個高難度的。”

程曉霞往后退了兩步，抱著胳膊挑眉：“別吹大了摔著，等會兒還得我扶你。”

話音剛落，就見趙成風身子一輕，像被無形的線牽著，穩穩升到一人多高。這次他沒晃悠，甚至試著往前平移了兩步，衣擺掃過草尖，帶起一陣細碎的響動。

“可以啊，比昨天穩多了。”程曉霞眼里閃過驚訝，嘴上卻不忘調侃，“這是偷偷報了飛行班？”

趙成風在半空咧嘴笑，忽然一個轉身，像片葉子似的繞著集裝箱飄了半圈，落地時穩穩當當：“怎么樣？小爺天賦異稟吧？”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剛才試著帶人的感覺，好像也沒那么難。”

“帶誰？你可別打我的主意。”程曉霞立刻警惕起來，往后又退了半步，“我恐高，摔下來你賠得起？”

“試試嘛，就半米高。”趙成風往前湊了兩步，眼里閃著躍躍欲試的光，“我牽著你，保證比你走路還穩。”

程曉霞猶豫了一下，看他一臉篤定，最終還是把手遞了過去：“就半米啊，多一點都不行。”

趙成風趕緊抱住程曉霞。他深吸一口氣，在心里默念“起”，兩人緩緩離地，果然只升起半米高。

“你看，沒事吧？”趙成風得意地笑，剛想往前挪，程曉霞突然“啊”了一聲，手猛地抱緊。

“別動！我腳底下沒東西，心慌！”她閉著眼，聲音都發緊。

趙成風趕緊停下，心里默念“降”，兩人穩穩落回地面。程曉霞松開手，拍著胸口：“嚇死我了，再也不試了。”

“慫包。”趙成風笑她，眼里卻帶著點后怕——剛才帶她起來的瞬間，確實感覺比自己單飛費勁，體內那股莫名的力氣像是被扯了一下，得集中精神才能穩住。

他正想再說點什么，遠處突然傳來摩托車的突突聲，越來越近，還夾雜著男人的說話聲。

“有人來了！”趙成風臉色一變，拉著程曉霞就往集裝箱后面躲。兩人剛蹲下，就見兩個穿工裝的男人騎著摩托從圍墻豁口鉆了進來，停在場地中央。

“王老板說的就是這兒？荒成這樣能堆廢料？”一個男人叼著煙，踢了踢腳下的石頭。

“誰知道呢，看看就走，這天熱得要命。”另一個人掏出手機拍照，鏡頭掃過他們藏身的集裝箱方向。

程曉霞屏住呼吸，攥著趙成風的胳膊，指節都發白了。趙成風也緊張得手心冒汗，眼睛死死盯著那兩人的動向，心里盤算著萬一被發現該咋辦——總不能當著他們的面飛起來吧？

幸好那兩人拍了幾張照片就騎上摩托走了，引擎聲漸漸消失在遠處。

兩人松了口氣，癱坐在地上。

“差點被發現。”程曉霞拍著胸口，“以后換個地兒練。”

趙成風點頭，心里也有點后怕：“我昨天飛著看覺得挺偏的，沒想到還有人來。”他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先走了，別等會兒再來人。”

兩人鉆出貨運場，騎上電動車往村里趕。風迎面吹過來，帶著傍晚的涼意，程曉霞忽然說：“你真打算練到能飛很遠？”

“那當然。”趙成風擰著電門，車速快了些，“等練熟了，去縣城最高的樓頂上看看，肯定比在地上看帶勁。”

程曉霞笑了笑，沒再說話。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電動車的影子在路面上晃晃悠悠，像個藏不住的秘密，跟著他們一起往家的方向去。

電動車剛拐進鄭家村的路口，趙成風就瞥見自家院門口站著兩個穿軍裝的人。筆挺的橄欖綠制服在夕陽下格外扎眼，肩章上的星徽隨著他們轉身的動作閃了閃，兩人背手站在老槐樹下，氣勢莫名讓人發怵。

“那是誰？”程曉霞也看清了，聲音壓得低低的。

趙成風心里一緊，捏著車把的手不自覺用了力：“不知道，沒見過。”他放緩車速，快到門口時突然剎車，扭頭對程曉霞說，“你先回家吧，估計是找我爸媽的事，回頭我跟你說。

程曉霞瞅著那兩個軍人，又看了看趙成風緊繃的側臉，點點頭：“那我走了，有事給我發消息。”她跳下車，拎著書包快步往自家方向走，路過那兩人時特意低下頭，腳步都快了些。

趙成風看著她的背影拐進隔壁胡同，才硬著頭皮把電動車推到院門口。

“你是趙成風？”高個軍人先開了口，聲音像磨過的石頭，又沉又亮。

“嗯。”趙成風支起車梯，手還攥著車把沒放，“你們找我家有事？”

“我們是軍方調查隊的。”矮個軍人掏出個紅皮本子晃了晃，封皮上的金色字看得不太清，“有幾個情況想問問你，方便嗎？”

趙成風的心突突跳——他家祖輩都是種地的，跟部隊八竿子打不著，怎么會找上自己？他往院里瞥了眼，虛張聲勢道：“我爸媽趕集還沒回，要不你們晚點再來？”

“耽誤不了多久。”高個軍人的目光掃過他，落在電動車座墊上，“今天下午，你去過涼城鎮的老貨運場？還有昨天晚上九點左右你去哪了？”

趙成風的后背“嗖”地竄起一股涼氣——果然是因為這個！他強裝鎮定，撓了撓頭：“沒、沒去啊，那地慌得很，去干啥？”

“有人報案，說今天在那附近看到空中有東西在飄。”矮個軍人掏出個小本子，筆尖在紙上頓了頓，“目擊者說像個人影，離地半米多高，你沒瞧見？”

趙成風的臉有點發燙，眼神躲躲閃閃：“沒、沒瞧見。說不定是野鴿子飛太快了？要不就是誰放風箏掛樹上了？”

高個軍人忽然往前走了半步，目光像探照燈似的落在趙成風身上，隨后拿出來一部手機帶給趙成風。

手機屏幕上的畫面被午后陽光曬得發白，趙成風卻一眼就認出了那是廢棄貨運場——他和程曉霞半懸在半空的身影雖然模糊，自己那件洗得發白的T恤、曉霞扎得緊緊的馬尾辮，都清晰得扎眼。

他攥著車把的手猛地收緊，指節泛白，沉默幾秒后抬起頭，聲音帶著點少年人的硬氣：“是我。飛起來的是我。”

高個軍人直起身，敬了個標準的軍禮，聲音沉穩：“我叫刁碩，他是梁辰浩，我們是特殊事件管理局的。今天來，是向你發出邀請。”

“邀請？”趙成風愣住了，“就因為我能飛？”

梁辰浩上前一步，語氣平和：“你的飛行能力有特殊價值。部隊需要能應對各種情況的人才，你的能力或許能在關鍵時刻發揮作用。但這只是邀請，來不來全看你自己。”

這時胡同口傳來三輪車的叮當聲，趙成風爸媽拎著菜籃子拐了進來。看見院門口的軍人，他媽趕緊停下車，圍裙上還沾著面粉：“同志，你們是……”

刁碩立刻露出溫和的笑，迎上去道：“阿姨您好，我們是部隊招兵辦的，來跟趙成風聊聊參軍的事。”

趙成風爸把三輪車往墻根靠了靠，瞇著眼打量兩人：“招兵？這才剛入夏，不是征兵的時候啊，再說你們這證……能讓俺瞅瞅不？”

刁碩從口袋里掏出紅色證件遞過去，封皮上燙著金色國徽。趙成風爸捏著證件翻來覆去看，又瞇眼瞅了瞅刁碩肩章：“俺們村去年有娃去當兵，接兵的同志都穿常服，你們這……”

“叔叔，我們是特殊單位的，著裝和常規部隊不太一樣。”梁辰浩笑著解釋，指了指證件里的鋼印，“您看這防偽標記，假不了。”

趙成風媽湊過來看了兩眼，拉了拉丈夫的胳膊：“別瞎看了，萬一是真的呢。”話雖這么說，眼神里還是帶著疑惑，“可俺家成風才十七，高中還沒念完……”

“阿姨，我們就是來問問孩子的想法，不強制。”刁碩把證件收回來，語氣依舊客氣，“如果他愿意，我們可以協調保留學籍，服役期間也繼續學習；要是不想去，我們絕不勉強。”

趙成風爸說：“俺們莊稼人不懂啥特殊單位，你們要是真招兵，該找村委會啊，咋直接找到家里來了？”

“是我們工作沒做到位，應該先跟村委打個招呼的。”梁辰浩立刻順坡下驢，“主要是趙成風同學的情況比較特殊，我們想著先跟家里溝通更妥當。”

趙成風媽往院里讓：“進屋說吧，站這兒怪曬的。”

“不了阿姨，您二位剛趕集回來，先歇著。”刁碩往后退了半步，“我們明天上午再來，到時候帶份正式文件，也跟村委通個氣，您看行不？”

看著兩人走遠，趙成風爸才啐了口煙絲：“我瞅著懸，哪有這時候招兵的？別是騙子吧？”

他媽拍了拍圍裙上的灰：“不像啊，那證看著挺真的。再說騙咱這窮家有啥用？”她扭頭瞪了趙成風一眼，“是不是你在外頭惹事了？人家找上門來的？”

“我沒有！誰家找上門扮軍人的。”趙成風趕緊擺手，心里卻突突直跳——爸媽這警惕性，怕是沒那么容易相信。

晚飯時，一家人圍著小桌沒咋說話。趙成風爸扒拉著碗里的粥，忽然說：“明天他們要是真帶文件來，我去村委會問問，看有沒有這回事。”

他媽嘆了口氣：“不管真假，你自己得有主意，別稀里糊涂答應啥。”

吃完飯趙成風把碗放進灶膛旁的水盆里，水珠順著碗沿滴下來，在水泥地上洇出一小片濕痕。他沒回頭，悶聲說：“爸，要是他們明天真帶文件來了，村委會也說有這回事呢？”

他爸正準備點煙手頓了頓：“啥意思？你還真想去？”

“也不是……”趙成風摳著盆沿，聲音含糊，“就是覺得……那倆軍人不像說瞎話的。他們說能教我咋把那啥……把本事練得更穩當。”

他媽端著洗完的盤子出來，聽見這話停下腳步：“啥本事？你有啥本事需要當兵的教？”

趙成風心里一緊，趕緊打岔：“沒啥，就是……體育課跑不快，想練練體能。”

“練體能用得著去部隊？”他媽顯然不信，卻沒再追問，只是嘆了口氣，“你要是真想去，得想清楚——去了就由不得自己了，想回家怕是沒那么容易。”

“我知道。”趙成風低著頭，腳尖在地上蹭出個小坑。他想起自己撞破的天花板，想起帶程曉霞飛時那股吃力的勁兒，還有昨晚在打谷場飛太高時，心里那陣莫名的慌——這些亂七八糟的感覺，好像只有那兩個軍人能給個答案。

晚飯桌收拾干凈后，他爸坐在炕沿上算賬，他媽納著鞋底，屋里只有算盤珠子的噼啪聲和針線穿過布面的“嗤啦”聲。趙成風忽然開口：“要是去了能保留學籍，退伍還能考大學，好像也不虧。”

他爸的算盤停了：“你這孩子，咋還盼著去？”

趙成風沒接話，指尖無意識地摳著炕沿的木紋。窗外的蟲鳴漸密，倒顯出幾分安寧。他想起下午在貨運場。

“也不是盼著。”他悶聲道，“就是覺得……總不能一輩子平靜過吧？”

他爸往炕上一坐：“咱莊稼人安安分分過日子，啥日子過不是過？”

“爸，有些事不一樣。”趙成風抬起頭，月光剛好從窗欞漏進來，照在他眼里，“就像……就像麥子要揚花，總得經點風雨。”

他媽抬頭看了他爸一眼，沒說話。屋里靜下來。

趙成風躺回自己房間時，手機屏幕還暗著。他摸出來按亮，程曉霞的對話框停留在半小時前的“早點睡”。他沒再發消息，只是盯著天花板上那道細微的裂縫——那是他第一次失控撞上去時留下的。

或許，是時候讓這裂縫，變成能飛出去的窗了。

趙成風是被手機鬧鐘叫醒的，屏幕上顯示六點整，窗外天剛蒙蒙亮，帶著點初夏的涼意。他翻了個身坐起來，摸過手機看了眼微信，程曉霞半夜發了條消息：“數學卷子最后一道題我還是沒弄懂，等你給我講啊。”他盯著那條消息看了會兒，指尖在屏幕上懸著，終究沒回，把手機塞回褲兜起身了。

推開房門，院里掃得干干凈凈，青磚地上連片落葉都沒有，是他媽早起收拾的。墻角的壓水井旁，電動抽水機的管子還搭在井沿上，昨晚澆菜剩下的水在桶底積了淺淺一層。他媽正蹲在灶臺前燒火，不銹鋼鍋沿上冒著白汽，聽見動靜回頭笑了笑：“醒了？”

“醒了。”他剛捏起個饅頭，院門口的鐵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刁碩和梁辰浩走了進來，兩人穿的還是昨天那身橄欖綠制服。王書記跟在后頭，手里攥著個舊手機，屏幕亮著，正低頭劃著什么。

“老趙，嬸子早啊。”王書記嗓門亮打招呼，腳下的膠鞋在水泥地上踩出“咚咚”聲，“我確認過了，手續都齊，章都蓋完了。”

他爸從堂屋出來，手里拿著個保溫杯，看見三人點點頭：“進來坐，剛泡的茶。”院里的塑料桌椅擦得锃亮，是去年村里統一發的，他爸順手拉過一把讓刁碩坐。

他媽把剛炒好的咸菜端上桌，玻璃碗里的蘿卜干油亮亮的，還冒著熱氣：“同志吃點早飯不？剛蒸的饅頭。”

“不了阿姨，我們吃過了。”刁碩笑著擺手，從帆布包里掏出個文件夾，“這是紙質版的協議，您二位看看，昨天說的保留學籍這些，都寫清楚了。”

趙成風爸接過文件夾，戴上老花鏡一頁頁翻，手指在“特殊人才培養計劃”那行字上頓了頓，忽然抬頭看向趙成風：“你自己拿主意，想好了再說。”

趙成風咬了口饅頭。“我去。”他咽下嘴里的饅頭，聲音不算大，卻足夠讓所有人聽清。

刁碩當即接話:“要是方便今天就跟我們回去吧。”

王書記在一旁幫腔：“早去早適應，那邊安排得周到，啥都不缺。”

趙成風把手里的饅頭往桌上一放，指尖在粗瓷碗沿上蹭了蹭“好，今天就走！”聲音里帶著點少年人特有的沖勁。

他媽正往碗里盛粥的手頓了一下，粥勺碰到碗沿，發出“叮”的一聲。她沒抬頭，只是把碗往趙成風面前推了推：“多吃點，上午還得收拾東西。”說完轉身往屋里走，腳步比平時快了些。

王書記在一旁拍著大腿笑：“這就對了！咱村多少年沒出這么個有出息的！以后你就是村里的驕傲，曉霞丫頭知道了，指定也替你高興。”

趙成風沒接話，看著他媽從屋里拎出個深藍色的旅行包，那是他前年去縣城參加運動會時買的，當時他媽還念叨“花這錢干啥，帆布包不也能用”。此刻她正往包里塞東西，先疊了兩件T恤，又想起什么，轉身從衣柜頂上拖下一個紙箱，翻出件沖鋒衣：“那邊萬一涼，這個帶上，防風。”

“媽，那邊發統一的衣服吧？”趙成風忍不住說。

“發的是發的，咱自己的也得帶。”他媽頭也不抬，把沖鋒衣折得方方正正，“你從小就怕刮風，這衣服領口緊，能護住脖子。”

趙成風看著她往包里塞東西，忽然發現那包里還放著個筆記本，是他的物理錯題本，封面上有程曉霞畫的小太陽——上次借她看，回來就多了這么個圖案。想必是他媽收拾書桌時看見，順手放進去的。

他爸把協議放回文件夾，遞給刁碩：“孩子交給你們，可得多照看。”

“叔叔放心。”梁辰浩笑著說，“而且每周有固定視頻時間，想家了隨時能聯系。”

他媽正往包里塞最后一樣東西——一小袋自家炒的南瓜子，是趙成風從小愛吃的。她拉上拉鏈，又拽了拽，確保拉得嚴實：“差不多了，再想想還有啥落下的……哦對，你那充電寶呢？帶上，別總讓人家提醒充電。”

趙成風從床頭拿起充電寶，塞進包側兜，忽然聽見院門口有動靜，探頭一看，程曉霞正站在籬笆外往里瞅，手里攥著個筆記本，見他看過來，臉一紅，轉身想走。

“曉霞！”趙成風喊了一聲，往門口走。

程曉霞停下腳步，轉過身把筆記本遞過來：“你的數學筆記，昨天忘了還你，還有這個給你。”一顆用紅繩串著的銀杏果被塞進趙成風的手里。

“我下午就走。”趙成風接過筆記，指尖碰到她的手，有點涼。

“嗯。”程曉霞低著頭，聲音小小的，“那……你到了那邊，給我說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