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勇雙手高舉著空罐頭盒,金屬邊緣在探照燈下泛出冷光。他還沒來得及敲響第二聲,東南方天際猛然炸開一團火球——燃燒彈撕裂云層,墜落在陣地后方五十米處。氣浪掀翻了半埋在雪里的行軍鍋,火舌卷著黑煙沖天而起。
李龍本能地撲向聲源方向,膝蓋撞進凍土。不是敵軍主攻,是炊事班駐地。他認得那口鍋的輪廓,鍋底補了三道鐵皮,像老周臉上橫著的皺紋。
“老周!”王步從戰壕躍出,左耳舊傷崩裂,血順著脖頸流進衣領。他沖進火場時,看見老周正用身體壓住翻倒的鐵皮飯盒,柴火在他肘下微弱地亮著。雪水順著他的圍裙往下滴,一滴一滴砸進火堆,騰起白煙。
“水……快開了。”老周喉嚨里擠出幾個字,手指還摳著飯盒邊緣。小山東撲上來拽他,被他一把推開:“擔架上的兄弟……還沒喝上一口。”
第二枚燃燒彈落下來時,老周把飯盒往雪堆里一塞,整個人撲上去蓋住。火浪吞沒了他的棉襖,他最后的動作是把半袋炒面扔進防炮洞口。
火勢蔓延到彈藥箱時,李龍帶著人沖進去扒灰。焦土里露出一塊熔變形的鐵皮,邊緣卷曲如枯葉。林文斌用刺刀挑出來,是飯盒底,上面用釘子刻著“三十七”三個數字,字跡歪斜,像是臨死前用盡力氣劃下的。
王步跪在燒塌的灶臺邊,扒開焦炭。油紙包完好地藏在老周貼身衣袋里,半塊鹽磚、三粒花椒、一張煙盒紙。紙上密密麻麻寫著“高粱粥+野菜=暖胃”“炒面拌雪=傷寒”“紅薯皮煮水=止咳”。背面畫著個笑臉,旁邊一行小字:“小山東不愛吃蔥,多給一勺油。”
周紅梅翻開戰地醫藥箱,底層有個布包,用繃帶裹了三層。打開后是兩個烤得焦黑的土豆,其中一個用針尖刻著“丫頭”二字。她沒說話,把土豆放進藥箱最上層,壓在急救紗布下面。
李龍蹲在灶坑前,用匕首撬起一塊燒裂的石頭。底下埋著個小鐵盒,銹得打不開。林文斌接過匕首,刀尖插進縫隙一撬,盒蓋彈開——里面是二十七個小草結,每個都系著紙條,寫著名字:李龍、王步、小山東、劉大勇……最后一個空白,線頭松著,像是還沒來得及寫。
“他連自己的份都沒留。”王步聲音啞了,把草結攥進掌心,鹽磚硌得指節發白。
夜風穿過焦黑的木樁,發出低沉的嗚咽。小山東抱著那口破鍋,蹲在原地一動不動。鍋底還沾著半塊沒燒盡的柴,灰燼里埋著幾粒高粱米。
李龍站起來,把熔化的飯盒鐵塊揣進懷里。鐵皮燙得他縮了下手,但他沒松開。他走回主陣地,從背包里翻出一塊帆布,剪成條狀,纏在旗桿斷裂處。然后從懷里掏出那塊鐵,用匕首在上面刻下一橫。
“從今兒起,這鍋底就是咱們連的傳家寶。”他聲音不高,卻傳到了每個戰壕,“誰要是忘了老周,就來舔一口這鐵銹味。”
林文斌接過刻刀,在鐵塊背面寫下第一行字:“1951年2月,老周,炊事班長,為護熱水犧牲。”王步接過刀,又添一句:“臨終前說,水快開了。”
周紅梅拿來一截銀勺,是老周平日攪湯用的。她把勺子綁在旗桿頂端,勺面朝外。月光下,那點微光像一滴沒落下的淚。
小山東突然站起來,抱著鍋往戰壕跑。他挖了個地窖,把最后半把高粱米埋進去,又用雪壓實。回來時,他從老周燒剩的圍裙里摸出半截火柴,放進貼身口袋。
第二天凌晨,炮擊間隙。周紅梅帶著衛生員拆了燃燒彈外殼,彎成U形,架在兩塊石頭上。戰士們輪流呵氣,把雪堆推進去。火苗升起來時,煙柱筆直地刺向灰白的天空。
李龍守在爐邊,把鹽磚碾碎,分進七個水壺。林文斌用刺刀尖蘸了鹽水,在刀面上畫了個圓:“老周說,咸能提神,也能壓住餓。”戰士們輪流舔了舔刀面,喉嚨里滾過一絲久違的滋味。
王步翻出繳獲的咖啡罐,把花椒和炒面混在一起,搓成小團。每人發一個,說是“老周特供”。有人嚼著嚼著,突然紅了眼眶——這味道,像極了去年冬至,老周偷偷塞進他們飯盒里的辣醬團子。
第七天,美軍偵察機再次掠過。飛行員發現,志愿軍陣地上升起了炊煙。不是零星的,是一連串的煙柱,從不同位置冒出來,像某種信號。他調轉機頭準備投彈,卻發現地面出現了二十多個雪堆,形狀像人,胸前反光。
那是用燃燒彈殼片做的護心鏡。
煙霧中,小山東端著刺刀走出戰壕。他懷里抱著那口破鍋,鍋底還燙著,上面架著個鋁壺。壺嘴冒著白氣,一滴熱水落在雪上,發出“嗤”的一聲。
李龍跟在他身后,手里攥著那塊飯盒鐵。鐵皮上的刻痕又多了一道,寫著“老周”。他把鐵塊貼在胸口,隔著棉衣,能感覺到那點余溫。
周紅梅在戰地醫院臨時點起爐火。她把老周留下的土豆放進鍋里,加了半勺鹽,慢慢煮。水開時,她揭開蓋子,熱氣撲在臉上,模糊了視線。她沒擦,任那股熟悉的香味在帳篷里彌漫。
王步在戰術板上畫了條曲線,從敵軍空投區繞到陣地后方。他用咖啡罐當標記,旁邊寫:“老周補給線——美食即武器。”林文斌看了眼,默默在下面加了一句:“熱量=戰斗力。”
夜里,新兵趙虎抱著彈藥箱往前沿送。路過老周的灶坑時,腳下一滑,箱子差點砸進雪坑。他穩住身子,正要繼續走,忽然聽見一聲低吼:“小子!把那箱炸藥放我灶臺邊!”
他猛地抬頭,四周只有風雪。可那聲音太熟了,是老周平日吆喝開飯的調子。他怔了幾秒,把箱子輕輕放在灶臺殘骸旁,還用雪堆了個小坡擋風。
李龍巡哨回來,看見趙虎呆立在焦土前。他走過去,沒問話,只是從懷里掏出那塊鐵,放在灶坑中央。鐵皮上,三十七道刻痕已經連成一圈,像一只握緊的拳。
小山東半夜醒來,摸出那半截火柴。他沒點,只是用指甲一根根刮著火頭,聽著細微的沙沙聲。他知道,這根火柴永遠不會用。但它必須活著,像老周的火一樣。
天快亮時,周紅梅煮好了那鍋水。她舀了一碗,端到醫藥箱前。碗底沉著幾片土豆皮,湯面浮著一點油花。她把碗放下,打開箱蓋,取出老周的賬本。
最后一頁寫著:“2月16日,存高粱米一把,留給傷員。”
她翻過頁,提筆寫下:“2月17日,水開了,老周。”
李龍站在陣地最高處,把銀勺掛在旗桿上。風一吹,勺子轉了起來,映出七道晃動的光。他解下腰帶,把飯盒鐵塊系在腰間,像系著一塊永不熄滅的炭。
小山東蹲在爐灶前,往火里添了最后一把雪。火苗跳了一下,映在他臉上,像老周烤餅時那副專注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