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濃得化不開。

李龍伏在斷墻后，呼吸輕緩，額頭緊貼著冰冷的磚石。遠處火光沖天，映紅了半邊天幕，空氣中彌漫著焦糊味與血腥氣。他咬緊牙關，雙拳死死攥住身側的泥土，指甲縫里滲出黑紅的血跡。

村子里傳來女人的尖叫和孩子的哭喊，夾雜著日軍刺刀挑破肚腹的悶響。幾個日本兵正圍著一個老漢獰笑，其中一個端起刺刀，猛地扎進老人胸口。老人瞪大雙眼，喉嚨里發出“咯咯”的聲音，最后的目光落在李龍藏身的方向，仿佛穿透了黑暗，看到了他。

李龍的背脊一陣發涼，喉嚨干澀，幾乎要咬破舌尖才壓住沖出去的沖動。

他不是沒殺過人。可那都是野狗、是豺狼。不是這種活生生的人，在他面前被當作草芥踐踏。

一名日軍軍官踱步到火堆旁，軍靴踩在碎瓦上嘎吱作響。他身材矮胖，臉上掛著令人作嘔的笑容，腰間掛著一柄武士刀，刀鞘上刻著“忠魂”二字。

“燒得好。”那人用生硬的漢語說道，“讓支那人知道，誰才是這片土地的主人。”

幾個日本兵哄笑著應聲，有人抬腳踢翻了一只陶罐，滾出幾顆孩子頭顱，眼珠還睜著，嘴角裂開，像是在笑。

李龍的手指深深掐進掌心，指甲斷裂也毫無知覺。

他來之前就知道村子遭了難，可親眼所見遠比傳聞更慘烈百倍。

他必須活著離開，把這一切告訴更多人。

就在這時，一個年邁的身影從廢墟中踉蹌爬出，是個老婆婆，懷里抱著個襁褓。她剛跑出幾步，就被一名巡邏的鬼子發現，一聲槍響，嬰兒飛出數尺，腦袋撞在墻上，腦漿四濺。

老婆婆撲過去，卻被一腳踹倒，日軍士兵舉起刺刀，獰笑著逼近。

李龍再也忍不住，猛地起身，抓起一塊磚頭就要砸過去。

一只手卻突然按住了他的肩膀。

“別動！”低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李龍回頭，看見一張黝黑的臉，是王大哥，村里獵戶出身，也是他從小一起長大的伙伴。

王大哥臉色鐵青，嘴唇顫抖，卻死死拽住李龍：“不能去！你去了也是送命！”

李龍掙扎了一下，最終還是強忍怒火，慢慢蹲下身子。

兩人屏息良久，直到那隊日軍走遠。

“你怎么來了？”李龍低聲問。

“我……我爹娘還在村東頭。”王大哥聲音沙啞，“我想救他們，可不敢靠近。”

李龍沒有說話，只是盯著遠處的火光，眼神像淬了冰的刀鋒。

——

第二天清晨，村外的小路上。

李龍背著一只粗布包袱，腳步沉重。他昨夜趁亂逃出了村子，帶著滿身的灰燼和仇恨。

路邊的麥田剛剛收割，枯黃的秸稈橫七豎八地躺著，像是戰死的士兵。

王大哥走在前面，手里拎著一只酒壺，不時灌一口，眼神空洞。

“你知道嗎？”王大哥忽然開口，“縣里的官老爺們，還在忙著收稅。”

李龍停下腳步。

“前兩天我去縣城打聽消息，聽說有個姓張的縣長，把救濟糧都賣給了日本人。”王大哥冷笑一聲，“還說‘皇軍來了，咱們日子更好過了’。”

“蔣委員長呢？中央軍呢？”李龍咬牙問道。

王大哥沉默片刻，低聲說：“聽說他們在打共產黨，說是‘攘外必先安內’。”

李龍拳頭一握，骨節咔咔作響。

“王大哥，你見過那個張縣長嗎？”

“見過。”王大哥點點頭，“就在昨天，他還坐在轎子里，從我面前經過，穿的是綢緞長衫，吃的是糖炒栗子。”

“他現在在哪？”

“回省城了，聽說要去領賞。”

李龍看著遠方，太陽已經升起，照在田野上，卻照不進人心。

——

三天后，李龍站在家門前。

院子里靜得出奇，只有風穿過屋檐，吹得竹簾嘩啦作響。

母親正在灶臺前煮粥，父親坐在門檻上抽旱煙。兩人看見他回來，都愣了一下。

“回來了。”父親吐出一口煙霧。

“嗯。”李龍放下包袱。

母親沒說話，只是多添了一副碗筷。

飯桌上，誰都沒動筷子。

“我要走了。”李龍終于開口。

母親的手抖了一下，湯匙掉進鍋里。

父親抬起頭，看著兒子的眼睛，像是要看透什么。

“去哪兒？”

“參軍。”

母親的眼淚一下涌了出來。

“你弟弟還在念書，你走了，這個家怎么辦？”

“媽，”李龍輕輕握住她的手，“我不走，家遲早也會沒了。”

父親緩緩站起身，走到里屋，出來時手里多了樣東西。

一把匕首，銹跡斑駁，卻依舊鋒利。

“這是我爺爺留下的，”父親將匕首遞給他，“拿著它，去殺鬼子。”

李龍接過匕首，重重地點了點頭。

他轉身出門，腳步堅定，不再回頭。

身后，母親的啜泣聲隨風飄散，而父親站在門口，一直目送著他消失在晨霧之中。

——

山河破碎，日寇狂妄。

可總有人不甘沉淪。

李龍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