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紅梅的鑷子剛夾住最后一片碎骨，帳篷外的雪地突然震了一下。她手指一滑，金屬鑷子掉進托盤，發出清脆的響聲。劉大勇的喉嚨還在滲血，但胸膛起伏變得急促。她沒去撿鑷子，轉身掀開簾布。

三道紅光劃破夜空，在低云下炸開，像燒盡的火柴梗懸在半空。那是炊事班的信號——只有在火源失控、無法撲滅時才會點燃。她認得那角度，是東側洼地的舊掩體，老周一直在那里架鍋。

王步正蹲在防炮洞口給卡賓槍換彈匣，聽見動靜抬頭，一眼就看見信號彈的殘光映在雪坡上。他沒說話，抓起槍翻身出去。林文斌從沙盤邊抬起頭，戰術筆還停在紙上，畫到一半的防線圖被風吹亂。他盯著那三道紅痕，忽然把筆一扔，抄起鋼盔往東側跑。

李龍靠在彈藥箱上，肩上的燒傷被裹了三層繃帶，血還在往外滲。他聽見動靜，想站起來，左腿一軟，膝蓋砸進雪里。周紅梅沖過來扶他，他擺手，用匕首拄地，一點一點撐起來。他的目光越過戰壕，落在遠處那片被火光染成橙紅的雪洼。

火光是老周點的。

為了傷員。

為了不讓凍僵的肺在夜里塌下去。

老周知道那火會引來敵機。

但他還是點了。

李龍記得半小時前，老周端著一碗熱騰騰的炒面湯過來，碗邊還裂了道縫。他硬塞進李龍懷里，說：“連長，趁熱。”李龍沒接，說前線不興這個。老周就站在那兒，也不走，直到湯快涼了，才低聲說：“傷員都喝上了，這口我得看著你咽下去。”

那時他的手還在抖，棉襖袖口燒了個洞，露出半截發黑的線頭。

現在那雙手，正趴在火堆上。

林文斌第一個沖到洼地邊緣。火堆已經被炸塌，半邊鍋翻倒，炭火埋在雪里，還在冒煙。老周趴在地上，后背燒得只剩一層焦皮，右手死死壓著火堆中心。他身下壓著的，是那堆為傷員準備的柴草。敵機掃射時，他沒躲，也沒跑，而是用身體蓋住火源，像護著剛出生的火苗。

林文斌跪下來，伸手探他鼻息。沒有。

他抬頭，看見火堆邊緣還燃著一小段炒面袋，布料卷曲發黑，里面的顆粒已經碳化。他脫下鋼盔，舀起旁邊雪坑里的水，潑上去。火滅了，冒出一股刺鼻的焦味。

王步這時也到了。他繞到老周身側，發現他左手攥著個鐵皮飯盒，焊縫都炸裂了。他掰開手指，飯盒掉出來，里面是兩個凍硬的紅薯，還裹著灶灰。他認得這飯盒——上個月雪崩后，老周就是用它給三班送的熱粥，那時他還笑著說：“公家發的，管夠。”

李龍拄著匕首走下坡時，膝蓋一滑，整個人摔進雪堆。他沒叫人扶，自己撐起來，一步步走到老周身邊。周紅梅跟在后面，手里拿著剪刀和繃帶，可她知道，已經不需要了。

李龍蹲下，伸手去掰老周的右手。手指凍得像鐵條，關節僵死。他用力，一根指頭一根指頭地掰開。掌心貼著一塊燒焦的紙片，邊緣卷曲，但還能辨認——是張陣亡通知書的殘角。他翻過來，背面貼著一張泛黃的照片，是個穿粗布棉襖的小女孩，扎著兩條辮子。

小蓮。

趙德的女兒。

老周一直沒說，卻一直帶著。

李龍把照片收進衣袋，伸手去摸老周的臉。冰涼，青紫，但嘴角微微下垂，像是最后還在想著什么沒做完的事。他抬頭，看見那口行軍鍋倒在一旁，鍋底被彈片打出三個洞，像一串省略號。

王步突然站起身，把卡賓槍往雪地上一插。他摘下防寒面具，露出凍傷的鼻梁，聲音啞得像砂石碾過鐵皮：“都他媽聽見沒有！老周叔的火還沒滅！”

沒人應他。

風卷著雪粒打在臉上，像針扎。

他一把抓起地上的鐵皮飯盒，往彈藥箱上狠狠一摔。哐當一聲，震得雪沫四濺。他吼：“老周叔給的紅薯，老子今天當著他的面吃！”

他掰開一個，塞進嘴里，嚼得咔咔響。咽下去，又抓起第二個，掰成兩半，一半塞進老周手里，一半遞給林文斌。林文斌接過，沒吃，卻從懷里掏出戰術筆，在飯盒內側寫了個數字：**37**。那是他們連最后登記在冊的傷員人數。

周紅梅蹲在老周身邊，伸手去解他貼身的衣袋。拉鏈凍住了，她用剪刀撬開，掏出一個小本子。翻開，全是密密麻麻的字。最后一頁寫著：“2月16日，偷藏半袋玉米面，留給七班斷糧的兄弟。”她手指停在那行字上，沒動。

李龍站起來，走到行軍鍋前。他彎腰，把鍋扶正，從懷里摸出火柴。劃了一根，扔進去。炭火早滅了，但他還是把火柴一根根扔進去，直到盒空。火沒燃起來，但他說：“火得留著。”

王步走過去，從鍋底摳出一塊沒燒盡的炭，塞進自己口袋。林文斌脫下外衣，裹住鍋身，用背包帶綁緊。周紅梅把老周的手放平，輕輕合上他眼睛。她把小本子收進醫藥箱，順手把那袋燒焦的炒面也裝了進去。

李龍轉身，對周紅梅說：“傷員不能再待原地。”

周紅梅點頭：“低溫會要命。”

“那就走。”

“火呢？”

“火得帶著。”

王步立刻明白了。他抓起行軍鍋，往鍋里塞了三塊還在冒煙的炭塊，用雪壓住一半，留出縫隙透氣。林文斌找來幾塊燃燒的彈藥箱碎片，用鋼絲串起來，掛在戰士腰帶上。每人一塊，像移動的火種。

李龍把指導員留下的軍旗從背包里取出，插在行軍鍋旁。旗面被風扯開，一角掃過老周的臉。

隊伍開始移動。傷員被抬上擔架，戰士們圍成圈，把火源護在中間。王步走在最前，肩上扛著行軍鍋。林文斌在側翼，手里舉著那塊燃燒的彈藥箱碎片。周紅梅扶著劉大勇，他的嘴還在動，無聲地，像是在重復某個口令。

李龍走在最后，回頭看了眼老周的遺體。雪已經開始落，慢慢蓋住他的身體。他沒再看第二眼，轉身跟上隊伍。

走出五十米，王步突然停下。他把行軍鍋放下，從鍋底摸出一塊燒得發紅的炭，扔進雪地。火沒滅，反而在雪中燒出一個小坑，持續冒著白煙。

他回頭，對身后的戰士說：“老周叔的火，不怕雪。”

沒人說話。

但所有人都把火源往懷里攏了攏。

小山東——老周的徒弟——從隊伍后頭跑上來，接過行軍鍋，背在肩上。鍋底的彈孔對著前方，像一只不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