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龍的手指剛觸到天線銅芯,那截裸露的金屬突然迸出一簇藍白色火苗。他猛地縮手,但火舌已順著軍裝左肩蔓延,像是從內部點燃的蠟燭芯。他翻滾,雪地壓不住這火,反而讓火焰在濕布料上炸開,噼啪作響。
劉大勇正拖著左腿從雷區邊緣往回挪,膝蓋上的傷口被棉褲磨得翻出皮肉。他看見李龍背上那片火光,沒再往前走,轉身撲向補給箱。箱子卡在凍土里,他用肩膀撞開,掀開蓋子,扯出一床棉被。他咬住被角,撕開內襯,抓起一把雪塞進布料,棉絮粘在腿上血口里,隨著他奔跑不斷撕落,雪地上留下斷續的暗紅印子。
王步在十米外架槍警戒,看見他沖過火線,吼了一聲:“大勇!你腿崩開了!”
劉大勇沒停,喉嚨里擠出一句:“閉嘴打你的槍!”聲音像砂紙刮過鐵皮,喉結劇烈起伏。
他撲到李龍身側,將浸濕的棉被甩開,整個人壓上去,用身體隔絕空氣。火苗在布料下掙扎,冒出濃白蒸汽。李龍悶哼一聲,肩胛骨處的皮膚已經焦黑,邊緣卷起,露出底下暗紅的肌肉。劉大勇用胳膊肘死死壓住棉被四角,右耳突然被爆炸氣浪掀中,溫熱的血順著耳廓流進脖頸。
周紅梅沖過來時,正看見劉大勇的后背在冒煙。她掀開棉被一角,白磷顆粒嵌在他肩胛之間,像燒紅的針尖扎進皮肉。她伸手去取,剛碰到,皮膚就發出滋滋聲。她立刻明白不能用水,也不能暴露在空氣中,只能繼續覆蓋。她扯下醫藥箱外的帆布,蓋上去,又壓了一層雪。
“抬他進掩體!”她喊。
沒人動。
劉大勇還壓在李龍身上,一動不動。
她伸手去拉,發現他的手指死死摳進雪地,指節發白。
“劉大勇!”她扳他肩膀,“你得松手!再壓下去你會窒息!”
他沒反應。
她用力掰開他咬緊的牙關,一股黑血涌出,帶著燒焦的味兒。她摸他喉嚨,腫得厲害,聲帶已經水腫閉合。她掏出腎上腺素,剛扎進頸部,他猛地咳嗽,血沫噴在她手套上。
他抬起手,從雪地里抓起一塊碎石,在地上劃。
第一道橫,第二道豎,第三道斜。
“繼——續——打。”
字深得像鑿出來的,每一下都帶著力道。
周紅梅看著他,又看看李龍。李龍的呼吸微弱,但還有脈搏。她點頭,從藥箱底層抽出繃帶,撕開,塞進劉大勇手里。他沒接,而是用石頭繼續劃:
“守——通——訊——塔。”
她咬牙,轉身去檢查李龍的燒傷。劉大勇這才緩緩松開棉被,撐著地面坐起。他的右耳完全聽不到了,左腿傷口崩裂,血順著褲管往下滴。他沒管,抓起卡賓槍,用槍托敲了三下彈藥箱——三長兩短,集火信號。
王步聽見節奏,立刻調轉槍口,盯著東側雪坡。林文斌從制高點滑下來,手里攥著頻閃手電。他看見劉大勇坐在雪地里,后背全是焦痕,嘴唇開合,卻沒聲音。他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從戰術背心里掏出狗牌,用匕首在上面刻了“北三十五度”,甩手扔向劉大勇。
劉大勇接住,低頭看,又抬頭望向通訊塔殘骸。天線斷口還在冒煙,白磷殘余在銅芯里陰燃,像沒死透的蛇。他撐地站起,左腿一軟,跪了一下,又站起來。他拖著傷腿,一步步走到塔基,用槍托把燃燒的銅芯踢進冰裂縫。裂縫深不見底,火光墜入,映出幽藍的反光。
他轉身去拿棉被,想堵住裂縫口。剛彎腰,腳下凍土松動,整個人滑向邊緣。他伸手抓,只撈到一把雪。王步沖過來,一把拽住他腰帶,硬生生把他拖回。棉被掉進裂縫,半截露在外面,內襯上寫著幾行字:“給小蓮,哥要是回不去,別哭,鑰匙在搪瓷缸底下。”
王步盯著那行字,沒說話,把棉被徹底推進去,用石頭壓住裂縫口。他回頭,看見劉大勇靠在彈藥箱上,嘴唇還在動,像是在喊什么口令。他聽不見,但認得那口型:
“穩住……別亂動……掩護……”
周紅梅給李龍注射了止痛劑,轉身去檢查劉大勇。他拒絕躺下,只伸出左手,讓她包扎。她剪開棉衣,發現他后背的皮肉已經壞死,白磷顆粒深嵌肌肉,必須手術切除。她搖頭:“你得后撤。”
他搖頭,更用力。
她伸手去摸他喉嚨,他反而咧嘴笑了,牙上帶血。
林文斌走過來,蹲下,用戰術筆在雪地上畫了個簡圖:敵軍可能從北側迂回,需布置絆線。他抬頭,等劉大勇回應。劉大勇沒看圖,而是用手指蘸了自己腿上的血,在鋼盔內側畫了個箭頭,指向東側坡面。林文斌愣住,隨即明白——敵軍不會走北側,東側才是薄弱點。
王步按他說的調整了雷線。剛埋好,雪坡上傳來異動。一道黑影貼著巖石移動,手里握著手雷。劉大勇第一個發現,他摘下鋼盔,甩手扔出。鋼盔在空中翻轉,砸中對方手腕,手雷脫手滾落。他撲過去,用槍托砸向彈體,爆炸在離他兩米處炸開。沖擊波把他掀翻,他滾了幾圈,爬起來,第一件事是回頭看林文斌。
林文斌已經被震進防炮洞,正往外爬。劉大勇沖過去,一把將他按回去,自己擋在洞口。第二枚手雷飛來,他抬腿踢偏,落在洞口外炸開,碎石飛濺。他臉上劃出三道血口,但沒閉眼。
周紅梅沖過來,發現他呼吸急促,肺部吸入了毒煙。她立刻準備氣管切開。刀尖剛碰到他頸部,他猛地攥住她手腕,力道大得讓她差點松手。她盯著他眼睛,他搖頭,又指了指沙盤。
她懂了。
她把刀換到左手,用右手抓起一把濕沙,在沙盤上抹平。
他用顫抖的手指,在沙上劃。
第一筆,橫。
第二筆,豎。
“守——住。”
手指陷進沙里,像要把這兩個字刻進地底。
她看著他,點了點頭。
他松開手,身體一軟,靠在洞壁上。
雪花落在他睫毛上,融化,又落。
他的嘴還在動,無聲地,一遍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