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火停歇后，北風卷著雪粒刮過山脊。李龍蹲在塌了一半的防空洞口，把最后一顆子彈壓進彈匣，咔的一聲推上膛。他沒收槍，只是將槍口朝下插進雪堆，伸手從懷里摸出個扁鐵盒。盒蓋上有道凹痕，是昨夜炮彈破片擦過的印記。他打開盒蓋，里面沒有煙，只有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陣亡名單，還有一枚生銹的紐扣——張振國臨終前塞進他手里的。

洞里已經聚了七八個人。王步靠在巖壁邊，正用刺刀削一根松枝，刀刃刮過木頭發出沙沙聲。他削得很慢，每一刀都帶著力道，像是要把什么刻進木頭里。林文斌坐在角落，手里攥著鉛筆，在本子上畫著什么，雷達車的微光映在他臉上，一閃一閃。

李龍走進去，把鐵盒收進內袋，順手從背囊里掏出幾塊凍硬的軍用餅干。他沒說話，掰成小塊，挨個遞過去。小劉接餅干時手抖了一下，碎屑掉在膝上，他低頭看著，忽然問：“連長，你說……死到底是什么樣？”

王步的刀停了一瞬。林文斌抬頭，筆尖在紙上頓住。

李龍坐下，把一塊餅干塞進嘴里，就著雪水咽下去。“死？”他聲音低，但清楚，“就像長津湖那晚，冰面看著平，底下是深的。你不知道自己能撐多久，只知道腳不能停。”

陳大勇蜷在角落，腰上的傷又犯了。他沒吭聲，只是咬著牙，手攥著棉褲邊緣。周紅梅走過去，從藥箱底層摸出一支嗎啡，拔掉針帽。陳大勇搖頭：“別打，留著。”

“你挺不住，明天怎么扛炮火？”周紅梅按住他肩膀。

“挺不住也得挺。”他喘了口氣，“張指導員拿命換的陣地，我不站到最后，對不起他。”

李龍低頭，從腰間解下那把匕首。刀鞘上有幾道深痕，是當年在長津湖突圍時，砍斷鐵絲網留下的。他抽出刀，刀刃在巖壁反射的微光下泛著青灰。他用刀尖在凍土上劃了一道線，又畫了個圈。

“一九五零年冬，我們過鴨綠江。”他聲音平，像在說一件尋常事，“江面結著薄冰，人一踩就裂。后面是炮火，前面是雪原。那天夜里，有個學生兵，才十七歲，第一次摸槍，手抖得連子彈都裝不進彈匣。”

小劉抬起頭，眼睛發亮。

“老班長把最后半塊饃饃塞他手里，說：‘小子，活著回來，給你娘帶句話。’”李龍頓了頓，刀尖點在圈中心，“第二天打松骨峰，那學生兵被炸斷了腿，爬著也要往前。最后死在沖鋒路上，手里還攥著那半塊饃饃。”

洞里沒人說話。王步把削好的松枝往地上一插，像立了根旗桿。

“三連打到最后，七個人活著下山。”李龍繼續說，“指導員把機槍架在崖邊，壓住敵人火力，讓我們跳。二十米高的崖，下面是冰河。他說：‘跳下去的，是爺們；不敢跳的，我背你下去。’”

小劉聲音發顫：“……跳下去的，活下來幾個？”

“三個。”李龍從土里撿起半截彈殼，放在掌心轉了轉，遞過去，“老張背著我游過去，腿上全是冰碴劃的口子。上岸前他還罵我：‘小兔崽子，敢死在我前頭試試。’”

小劉接過彈殼，手指發抖。他低頭看著，忽然鼻子一酸，眼淚砸在彈殼上，瞬間結了層薄冰。

王步從戰術背心夾層里摸出一個小布包，打開，是幾顆融化的水果糖。糖紙黏在一起，上面印著星條旗，邊緣沾著黑泥，像是被人踩過。他把糖掰開，每人分了半顆。

“從美軍運輸機殘骸里扒的。”他把一塊塞進周紅梅手套里，“導員說過，血糖低了，手就穩不住針。”

周紅梅沒推，把糖含進嘴里。甜味在舌尖化開，她閉了閉眼。

小劉含著糖，忽然抽了兩下鼻子。“我妹妹……入伍前給我塞了盒麥芽糖，鐵皮的。路上化了，又凍住，再化，再凍……最后只剩一層糖殼。”

李龍拍拍他肩膀：“哭完把眼淚凍干，明天美畜的炮彈可不會等你抹臉。”

洞外傳來飛機的轟鳴。所有人猛地抬頭，手摸向武器。王步已經站起，卡賓槍上膛。可那飛機沒投彈，反而低空掠過，艙門打開，幾只麻袋從空中落下，砸在雪地里。

“是咱們的運輸機！”林文斌沖到洞口，回頭喊，“補給到了！”

王步咧嘴一笑，嚼著糖含糊道：“等打退這波，老子請你們吃平壤冷面。”

李龍沒笑。他走到巖壁前，從背囊里掏出一把小刀，在墻上刻下一道新痕。那墻上已經密密麻麻全是劃痕，每一道代表一個擊斃的敵人。最新的一道只劃到一半，像是等著明天用血涂滿。

周紅梅走到他身邊，低聲說：“張指導員那張戰術圖，我看了。東側高地的雷陣，還有三個盲區沒標記。”

李龍點頭：“明天一早，我去補。”

“你去？”王步走過來，“那邊現在是敵火力覆蓋區。”

“他用命換的圖，我得用命守。”李龍收刀入鞘，“他沒說完的話，我替他說完。”

林文斌合上筆記本，把鉛筆插回本子夾層。“我算過風速和彈道落點，凌晨四點到五點之間，敵機巡邏間隙最長，有七分鐘。”

“夠了。”李龍轉身，拿起靠在墻邊的步槍，檢查槍機，“七分鐘，能把雷埋進盲區。”

陳大勇掙扎著站起來：“算我一個。”

“你腰傷沒好。”周紅梅攔他。

“我走不了多遠，但能拖住追兵。”他扯了扯空蕩的右袖，“車在人在，車亡人亡——這話不是白說的。”

王步把最后一塊糖塞進嘴里，糖漿順著嘴角流下。他抹了把臉，抓起卡賓槍：“那還等什么？現在就去踩點。”

李龍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只是從懷里掏出那枚生銹的紐扣，放在巖壁上。他伸手，按在墻上那道未完成的刻痕上。

“老張。”他低聲說，“旗在，人在。”

洞外雪光映進來，照在那枚紐扣上，泛著暗紅的銹色。王步已經走到洞口，掀開棉簾。寒風卷著雪粒撲進來，打在臉上像刀割。

李龍最后看了眼墻上的刻痕，轉身跟上。周紅梅站在原地，手里還攥著糖紙，上面的星條旗被泥印蓋住了一角。

林文斌合上雷達車的電源，跟著走出洞。雪地上，四個人的腳印并排向前，沒入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