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上那串淺得幾乎看不見的腳印,在月光下斷在二十米外。李龍的手按在匕首柄上,指節因寒冷而發僵。他沒動,只是盯著那截消失的痕跡,直到王步從側坡跑回來,喘著粗氣說:“沒人,林子邊上也沒新腳印。”
陳剛柱正蹲在最后一匹凍僵的騾馬旁,獨臂卡在鞍墊和背架之間,用力一扯,冰碴子從縫里簌簌掉落。他把臉貼上去,用體溫融化殘留的結冰繩索,手指順著鞍底摸了一圈,忽然停住。油布邊緣有一道撕裂口,墨跡從里面滲出來,像干涸的血線。
“這兒有東西。”他低聲說。
李龍走過去,沒說話,只把水壺遞過去。溫水澆在油布上,布料軟了下來。陳剛柱用斷肢那邊的肩膀抵住馬背,左手一點點撕開夾層。一個灰布包掉了出來,砸在雪上悶響一聲,散開一角。半張信紙露出來,被雪水浸透,紅字卻還清晰——“入伍通知書”。
王步蹲下,用刺刀尖挑起另一角。布包里還有幾封信,紙張脆得像枯葉,邊角卷曲發黑。周紅梅接過信,手指在信封邊緣摩挲了一下:“粘住了,不能硬掰。”她從醫藥箱里取出聽診器,把聽筒壓在信紙交疊處,輕輕往下壓。細微的撕裂聲響起,兩頁紙緩緩分開。
林文斌湊近煤油燈,眼鏡片上立刻蒙了層霧。他哈了口氣,擦了擦,看清第一行字:“德全吾兒,家中稻已收三畝,余兩畝被洪水沖毀……”信紙右下角有個日期:1950年10月12日。
“松骨峰是10月14日。”林文斌抬頭,“他收到家書時,已經上陣地了。”
王步接過第二封,信頭寫著“致妻李氏”,字跡潦草,有幾處被水漬暈開。“七次沖鋒打退了,彈藥快打光。班長負傷,我替他守機槍位。若我能活,必歸;若不能,墳前不必哭,國家要立起來,總得有人先倒下。”他念到這里,停了一下,手指劃過下一行,“他說他是教書的,九月才拿粉筆,十月就扛槍。”
李龍接過信,拇指抹去紙面一層冰晶。末尾幾行字歪斜得厲害:“娘,兒不孝。但兒覺得,死在陣地上,比老死在炕上強。若我骨能鋪路,就鋪;能筑墻,就筑。新中國,得有人拿命墊底。”
帳篷里沒人說話。煤油燈芯爆了個花,火光晃了一下。
陳剛柱忽然站起來,獨臂把布包按在胸口,走到那匹帶頭的騾馬前。馬眼被冰封著,他用袖子慢慢擦開,露出渾濁的瞳孔。他盯著看了幾秒,低聲道:“你背上壓了三百斤彈藥,走了五十公里,一步沒停。你不是牲口,你是同志。”
他轉身,把布包塞進最內層衣袋,拍了拍。
林文斌翻到最后一頁信紙,突然皺眉。紙邊有鋸齒狀裂痕,不像撕的,像是被針或刀尖反復劃過。他把信舉到燈下,對著光看背面,壓痕浮現出來——點、短劃、長停,是摩爾斯碼。
“這不是家書。”他說,“這是情報。”
李龍立刻掏出懷表,翻開表蓋。內側貼著一張極小的紙片,印著密碼對照表。他對照著信紙上的痕跡,一個字一個字地譯:“美……軍……寅……時……集……結……主攻……東……側……”
話沒說完,張大山從雷達車里沖出來,防水布上的冰碴嘩啦落下:“十二個熱源,正往這邊來,速度不快,但沒分散。”
王步站起身,把刺刀插進雪地:“寅時是四點,現在兩點二十。我們能布防。”
“人不夠。”陳剛柱說,“運輸隊剩七個能動的,加上你們連,不到三十個。”
“但地利在我們。”林文斌指著地圖,“他們得走這條山道,兩邊是陡坡,中間窄。騾馬凍死的位置,正好卡在視野死角。”
李龍低頭看著布包,又抬頭望向那排冰雕般的騾馬。他走過去,把布包拿出來,一層層打開,將入伍通知書攤在掌心。照片上的年輕人缺了顆門牙,笑得坦蕩。
“張德全。”他念出名字,把通知書折好,塞進胸口內袋。
王步已經帶人把飛雷炮拖上側坡。炮管被重新焊接,接上了從雷達車上拆下的干擾線圈。他蹲在炮后,用銅線把電容組和引信連在一起:“美軍用超聲波定位,這炮炸開時能產生電磁脈沖,干擾他們十分鐘。”
“十分鐘夠了。”李龍說。
陳剛柱沒去側坡,而是留在原地。他把那十二匹凍僵的騾馬重新排成行,用繩索固定住腿,讓它們保持站立姿態。然后他把彈藥箱搬到馬身之間,用帆布蓋好,再把最后幾塊壓縮餅干塞進每匹馬的鞍袋里。
“你們送了一路,最后一程,我來守。”他低聲說。
周紅梅給每個戰士發了半塊餅干,是從騾馬遺骸旁找到的最后補給。她沒說話,只是把餅干放進他們手里,順手檢查了繃帶是否松動。
李龍站在高處,望著山道入口。風把雪粒卷成旋,打在臉上像砂紙。他摸了摸左頰的疤,又按了按胸口的通知書。
王步用刺刀在雪地上劃出伏擊線:“我們放他們進到三十米,等先頭部隊過了冰層,再炸后隊。斷他們的退路。”
“旗桿還立著。”陳剛柱說。
那根旗桿是上次戰役后留下的,斜插在陣地中央,旗面早被炮火撕碎。李龍走過去,把布包系在桿頂,用繩子纏了三圈。風一吹,泛黃的紙頁翻動起來,像一面殘旗。
“就在這兒打。”他說。
眾人散開就位。王步趴在飛雷炮后,手指搭在引信繩上。林文斌守在雷達車旁,盯著熱源信號。周紅梅帶著兩個護士躲在掩體后,手里攥著止血鉗。
雪還在下。遠處山脊線泛起一層幽藍,像是凍土在呼吸。
李龍最后檢查了匕首,刀刃在雪光下反出一道冷線。他抬頭望向旗桿,布包在風中翻卷,一封信的邊角被吹開,露出一行字:“兒愿為新中國,踏破賀蘭山缺。”
山道拐角處,第一串腳步聲壓碎了雪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