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車引擎蓋上的霜層在掌心下碎裂，李龍的手指剛觸到底層金屬，冷得像是能吸走血肉里的熱氣。他沒收回手，只是盯著那三輛排成三角陣的彈藥車，車燈在雪幕里鑿出幾道模糊的光路。王步正蹲在五號車油箱旁，用噴燈烘烤輸油管，火苗在風中彎成一條細線。

“排長！油箱結冰了！”趙小虎的聲音被風撕得零碎。陳剛柱從車廂板上躍下，右袖管在風雪里甩出空蕩的弧線，左臂撐住車架，低頭去看油箱接口。他扯下面罩，嘴唇發紫，聲音像砂輪磨鐵：“拿噴燈，順著管路走一遍，別停。”

柴油凝成了糊狀物，堵在濾網前。王步把噴燈交到另一只手，額頭抵住冰冷的車殼，繼續烘烤。李龍走過去，蹲在他旁邊，沒說話，只是把手貼在油管外壁，用體溫去試那一點微弱的傳導。陳剛柱看了他們一眼，轉身走向最后一輛車，一腳踹開卡在冰縫里的左前輪，單膝跪進雪里，用肩膀頂住千斤頂。

“三班！備胎！”他吼了一聲，聲音劈在風里。兩個戰士滾著輪胎過來，雪沫濺在臉上結成硬殼。陳剛柱咬住手套邊緣扯下來，用牙齒和左手把螺栓擰松。他的動作沒有半點遲疑，仿佛那條斷臂從不存在。

油管通了，引擎勉強啟動。可剛走不到兩公里，領頭的騾馬突然前腿一軟，跪進雪堆。陳剛柱沖過去，伸手摸騾子的脖頸，皮毛已經硬得像鐵板，血管不動了，可四條腿還保持著邁步的姿勢。他抬頭看天，雪沒停，風更急。

“卸兩箱迫擊炮彈。”他說。

王步愣了一下：“連長還沒下令——”

“前線能等，騾子不能。”陳剛柱打斷他，獨眼掃過車隊，“再重，它們走不到明天。”

李龍走過來，站在他旁邊，看了眼騾馬，又看了眼陳剛柱的臉。他沒反對，只點頭。戰士們動手卸貨，箱子砸進雪里悶響不斷。陳剛柱盯著騾馬，忽然抬手，把綁在車尾的繩索一根根割斷，只留下最必要的幾道。

“減負，不是卸責。”他低聲說，像是在解釋，又像是在對自己發誓。

車隊重新啟動，速度慢得像在拖尸體。六匹騾馬像移動的冰殼，鬃毛上掛著冰凌，蹄子抬起落下，發出硬物碰撞的脆響。探照燈掃過山脊時，李龍看見它們的眼睛已經蒙上白霜，可頭依然向前伸著，像是還看得見路。

孫有才跑到陳剛柱身邊，聲音發抖：“排長，馬不行了，體溫都沒了！”

陳剛柱沒回頭，左手攥著懷表，表盤上的玻璃裂了，指針停在凌晨三點十七分——那是他在遼沈戰役失去右臂的時間。他忽然拔出配槍，槍口抵住自己太陽穴。

“誰再說一句‘卸貨’，我現在就崩了自己。”他聲音不高，可每個字都像釘進雪地。

沒人再說話。

王步忽然蹲下，扒開一匹騾馬的后腿，把彈藥箱綁在僵硬的關節上，又用繩索固定。“雪橇運彈法。”他說，“它們走不動，咱們借它們的腿。”

陳剛柱看了他一眼，沒阻止。他走過去，親手把三箱手榴彈綁在領頭騾的背上，然后拍了拍它的脖頸，像在告別。

雪越下越密，車隊在凌晨兩點卡在最后一道山梁。十二匹騾馬全停了，不是倒下，是站著凍死。前腿深陷雪中，后腿肌肉繃直，頭顱低垂，卻仍朝前。探照燈掃過去，像是十二尊被風雪雕出來的戰馬。

“別動它們。”陳剛柱突然吼了一聲，所有人都停下動作。他獨臂撐住轅馬的脖頸，輕輕吹開它眼上的冰凌，低聲說：“好兄弟，咱們到家了。”

遠處傳來飛機的轟鳴。沈明輝從車廂里爬出來，相機舉到眼前。快門聲剛響一次，陳剛柱一把搶過相機，掀開后蓋，抽出膠卷塞進懷里。

“這張算我的遺書。”他說，“等勝利了，燒給我媳婦看。”

王步已經動手，用刺刀削出幾塊雪板，把凍僵的騾馬固定成掩體。彈藥車貼著冰雕隊形緩緩推進，美軍偵察機從云層中掠過，沒發現這隊“移動的巖石”。

趙小虎在最后一匹騾馬背上發現個布包，遞過來時手還在抖。李龍接過，布包硬得像塊鐵，掰開冰殼，里面是一張泛黃的入伍通知書，照片上的年輕人咧著嘴笑，缺了顆門牙。

陳剛柱忽然踢開腳邊的冰碴，指著前方一個低矮山包：“翻過去，就是38軍防區。”

他的左臂青筋暴起，像是要把斷肢處的神經都繃直。車隊重新啟動，引擎聲微弱，可所有人都聽見另一種聲音——十二匹冰雕騾馬的關節在極寒中收縮，發出細微的脆響，像戰馬臨陣前的嘶鳴。

沈明輝的筆記本被風吹開，半頁殘詩露出來：“凍土封不住心跳，冰雪凝不冷熱血。”陳剛柱一把扯下那頁紙，用牙齒撕成兩半，塞進貼身衣袋。

車隊駛過最后一段冰坡時，李龍下令全員下車。戰士們脫下棉衣，裹在彈藥箱外。陳剛柱走在最前面，用身體壓住一段結冰的陡坡，左臂撐地，硬生生用體溫融化出一條濕痕。

陽光刺破云層時，車隊抵達38軍接應點。李龍跳下車，回頭看向那十二尊冰雕，它們仍保持著行進的姿態，像一支永不倒下的隊伍。

陳剛柱站在轅馬旁，獨眼映著晨光，忽然笑了。他抬起左手，指向那些的騾馬，聲音低卻清晰：

“看見沒？這就是咱們的兵馬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