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蓮站在灰堆旁，那枚刻著“趙小蓮”的木片還插在雪里，她手指貼著冰涼的木面，掌心殘留著紗布的粗糙感。風從死鷹嶺刮下來，吹得她軍襖下擺緊貼腿側，她沒動，也沒說話，只是把袖口的軍功章往里掖了掖。
李龍從指揮棚出來時，靴底碾碎了一層薄冰。他走到地圖前，用匕首尖挑起一角凍住的等高線圖，釘在雪墻上。“美軍偵察機每天兩點過境，飛得低，看得清。不能再讓他們把咱們的補給線報回去。”他聲音不高，但每個字都像砸進凍土。
王步站在人群里，剛系好背包帶，抬頭看了眼小蓮。他張了開口：“連長，小蓮剛來，是不是……”
“她是趙德的女兒。”李龍打斷他，目光掃過全場，“更是志愿軍的一員。任務不變，死鷹嶺設伏，今夜動手。”
小蓮蹲在物資堆旁，手里捏著半截繃帶，針尖穿過粗布時滑了一下，扎進指腹。血珠冒出來，滴在灰白的紗布上，像一粒紅米。周紅梅走過來，沒說話，只掰開她的手，把紗布裹上去，纏得結實。
“疼嗎？”周紅梅問。
小蓮搖頭。她看著遠處那圈遺物——斷刺刀、燒焦的韁繩、彈殼——還有自己名字的木片。她沒再低頭看手，而是把針線塞回藥包，站起身，走向裝武器的木箱。
林文斌抱著溫度計走過來，玻璃管里的水銀柱沉到底部。“零下二十七度，雪層三十公分以上。”他說完，把數據記進本子。本子封面已經換了新的，上面印著格子，是醫療隊發的記錄本，但他現在記的是氣象。
張大山背著一個鐵盒狀的東西，用麻繩捆在肩上。他蹲下，從雪里扒出一塊金屬片，擦了擦，又放回去。“是美軍的雪地靴扣環。”他說，“有人埋過，又被雪蓋了。”
李龍走過去，一言不發地扒開那片雪堆。半截黑色靴尖露出來，鞋帶凍成硬條。他抬頭，順著坡線望向死鷹嶺背陰處，那里有一道緩坡，積雪厚實，像被什么壓過。
“那里。”他指了指，“有熱源。”
張大山解下鐵盒，掀開外層棉布。那是用報廢望遠鏡改裝的熱成像儀，玻璃片內側凝著水霧。他用棉絮擦了擦，點燃盒底的小煤油燈，火光映在他臉上，一明一暗。
“得降溫。”他說，“不然溫差看不出來。”
他摘下手套，把鐵盒貼在雪地上壓了兩分鐘，再舉到眼前。左眼瞇起，右眼盯著玻璃片上的模糊影子。
“兩點鐘方向，雪坡往下三米。”他聲音壓低，“有個金屬輪廓，長四米左右，前窄后寬。”
李龍接過望遠鏡，湊近看。影子模糊，但弧度清晰——是機翼。
“他們把飛機埋進雪里，等天黑起飛。”李龍把望遠鏡還回去，“得在黎明前動手。不然等轟炸機群來了，咱們連退路都沒。”
隊伍在雪地里排成縱列，王步用粗繩把每個人的腰帶拴住，防走散。林文斌走在中間，手里舉著溫度計，每十分鐘報一次數。風越來越大，吹得人睜不開眼，睫毛上結了霜。
翻上三號山梁時，張大山突然蹲下，伸手扒開雪。底下露出一塊金屬板，邊緣焊縫明顯。
“是起落架。”他說。
李龍做了個手勢，全隊趴下。雪粒砸在背上，像細小的石子。他爬到前頭，用匕首輕輕撬開雪層，露出一段機翼邊緣。漆皮剝落，星條旗徽標半埋在冰里。
“里面有人。”王步低聲道，“我聽見呼吸聲。”
李龍沒動。他盯著駕駛艙位置，等了三分鐘，看見一塊雪殼微微顫動——是熱氣從縫隙里頂上來。
“分三組。”他壓低聲音，“王步帶爆破組從左翼繞，炸起落架；林文斌帶機槍封鎖退路；我帶突擊組正面突進。動作要快，開火前不許暴露。”
王步點頭，正要走，小蓮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背包帶。
“我也去。”她說。
王步回頭，看了她一眼，沒說話，只從口袋里掏出一副毛線手套，塞進她手里。“跟緊我。”他說，“掉隊就打信號彈，別硬撐。”
小蓮把手套套上，手指還凍得發僵，但她沒松手，跟著隊伍爬進雪溝。
突擊組匍匐前進，雪層松軟，每挪一步都得用手肘撐著。李龍爬在最前，沖鋒槍貼地，槍管上結了冰。他聽見地底傳來輕微的嗡鳴——是引擎預熱的聲音，像冰層下的水流。
他做了個握拳手勢，六把槍同時抵住雪面。
王步那組已經摸到起落架旁。他掏出炸藥包，用刺刀割開雪層，把炸藥塞進金屬縫隙。林文斌那邊也到位了，三挺輕機槍架在雪堆后，槍口對準飛機尾部。
小蓮趴在雪堆邊緣，手里攥著信號旗。她看見駕駛艙里有個人影動了動，像是在檢查儀表。
李龍抬起手，正要下令，突然看見飛機尾部噴出一股青煙——飛行員啟動了緊急起飛程序。
“開火！”他吼。
三挺機槍同時噴火，子彈打在機翼上，金屬碎片飛濺。星條旗被撕開，翻卷著飛進風里。
王步撲上去，把引信點燃，滾進雪溝。炸藥包在起落架根部炸開，火光沖破雪層，整架飛機猛地一震，尾部塌進雪坑。
小蓮舉起信號旗，用力揮動。李龍帶著突擊組沖上去，踹開駕駛艙門。飛行員被震暈在座椅上，額頭流血，手里還抓著操縱桿。
林文斌帶人控制住艙內，翻出一疊文件和一張染血的作戰地圖。小蓮從副駕位置拽出一個金屬盒，盒子上有天線接口。
“有發報機。”王步用刺刀撬開蓋子，看見里面一排電路板，“能定位。”
李龍接過盒子，翻到背面，看見一個紅色指示燈在微弱閃爍。他抽出匕首，一刀刺穿電路板，藍色火花在雪地上炸開，像一串碎冰。
“斷了。”他說。
遠處傳來轟鳴，是轟炸機群接近的聲響。周紅梅從山坳跑過來，拽住小蓮的手腕：“快走！”
李龍把一疊繳獲的文件塞進小蓮懷里，外面用油布包著。“這是你爹沒護住的東西。”他說，“現在你拿著。”
最后一箱手雷被拋向空中，引信拉燃。六枚手雷在初升的日光中炸開，火光映紅了整片雪原。
小蓮抱著文件，跟著隊伍往山坳撤。她回頭看了眼那架燒塌的飛機，駕駛艙里，飛行員的手還搭在操縱桿上，指尖微微抽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