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斌的手指松開冊子封面,雪粒落在紙頁邊緣,沒有再抖。他站直身體,朝著火堆走了幾步,把那本《陳剛柱運輸隊傷亡統計》輕輕放在熄滅的灰堆旁。灰是冷的,冊子壓上去時,發出輕微的紙頁摩擦聲。
沒人說話。幾個戰士靠在凍土堆上,眼窩深陷,呼吸在冷空氣中凝成白霧。火堆前的空地像是被遺忘的戰場,只剩余燼與沉默。
李龍從指揮棚出來,軍裝領口結著霜。他蹲下,拾起冊子,翻到那頁寫著“未登記民工”的記錄,目光停了片刻。他沒合上,而是從腰間抽出匕首,削下一小片木頭,用刀尖一筆一劃刻下“陳剛柱”三個字。刻完,他將木片插進灰堆,正對著冊子。
王步走過來,從懷里掏出一枚彈殼,底部刻著“鐵原七九”四個小字。他蹲下,把彈殼立在木片旁。接著是陳剛柱運輸隊剩下的戰士,一個個上前——有人放下斷了的刺刀,有人放上半截燒焦的騾韁繩,還有一個把干癟的炒面袋攤開,壓在最外圈。
林文斌站在圈外,看著那堆沉默的遺物。他知道,這不是祭奠,是確認。確認那些名字沒有被風雪抹去。
火堆沒再點燃,但人圍成了圈。
---
安東車站的雪壓彎了屋檐。王步站在站臺盡頭,翻毛皮帽下的臉被寒風吹得發青。他從內袋取出那張泛黃的照片,手指已經裂口,血絲滲在紙角。他一張張問過去,問掃雪的老漢,問賣紅薯的婦人,問蜷在墻角避風的乞兒。
“認得這個人嗎?”
照片上趙德的臉模糊了,只剩半張輪廓。問到第十七個人時,一個拄拐的老婦停下掃帚,瞇眼看了許久,忽然顫聲說:“這是……老趙?他女兒小蓮,前陣子還在南街劉裁縫家幫忙。”
王步點頭,把照片收好,道了謝。老婦卻沒走,盯著他左耳的傷疤,忽然說:“你是他戰友?”
“是。”
“小蓮前兩天被劉家親戚接走了,說是去沈陽。可昨兒雪太大,車沒走成,她又回來了,就在后院那間偏屋。”
王步轉身就走。雪地難行,他摔了兩跤,膝蓋滲出血,也沒停。老婦在后面喊:“你要是老趙的人,就別空著手去!孩子這些年,就靠墻上那幾個字撐著!”
他沒回頭,只把手伸進背包,摸到那枚趙德的軍功章。
偏屋的門沒上鎖。他推門進去時,小蓮正背對著門,用炭筆在墻上寫字。灰泥剝落的墻面上,一行字反復描了無數遍——“還我河山”。她左袖別著一枚褪色的軍功章,和王步手中這枚一模一樣。
王步沒說話,只是把照片放在桌上。照片落地時,發出極輕的一聲“嗒”。
小蓮轉過身,看見照片,手猛地抓住房梁。她沒哭,也沒問,只是盯著那張臉,嘴唇動了動,像是要喊“爹”,可聲音卡在喉嚨里。
王步摘下身上的舊軍襖,放在炕邊,轉身走了出去。
第二天清晨,他牽著馬等在院外。天剛亮,院門吱呀一聲推開。小蓮背著一個粗布包袱走出來,肩上披著那件軍襖,領口歪斜,像是沒穿過軍裝的人硬撐著穿上的。她走到王步面前,沒說話,只點了點頭。
王步翻身上馬,伸手拉她。她踩上馬鐙時,軍功章從袖口滑出,在晨光里閃了一下。
---
營地的帳篷里,油燈燒到第三根芯。林文斌坐在角落,面前攤著七夜的記錄。每一頁都寫著一個戰士的名字、夢話、呼吸頻率、手的溫度。他在最后一頁寫下:“他們不是怕死,是怕被人忘記。”寫完,他從醫藥箱里取下一片用過的紗布,輕輕壓在封面上。
他抱著冊子走向指揮棚。李龍正在核對補給清單,抬頭看見他,放下筆。
林文斌把冊子遞過去,沒說話。
李龍翻開,一頁頁看下去。看到劉戰士那頁時,他停了停,手指在“車不能停”三個字上摩挲了一下。他合上冊子,沒還,也沒評價,只是打開行軍箱,把冊子放了進去。
“以后,你多寫。”
林文斌點頭。
周紅梅掀簾進來,手里拿著一疊新紙,遞給林文斌。紙上印著格子,是醫療隊新領的記錄本。她沒說話,只是看了李龍一眼,又看了林文斌一眼,轉身走了。
林文斌接過紙本,放在膝上。他沒立刻走,而是站在原地,看著行軍箱的鎖扣。那把鎖有些松,風一吹,發出輕微的“咔噠”聲。
李龍低頭繼續寫清單,筆尖劃過紙面。過了會兒,他說:“陳剛柱的事,得記進連史。”
林文斌說:“我已經寫了。”
“不止是名字。”李龍抬頭,“還有他為什么不肯退,為什么點火,為什么讓別人走。這些,得讓以后的人知道。”
林文斌把新紙本抱緊了些。
“我寫。”
李龍點頭,從抽屜里取出一張照片,是沈明輝拍的——清川江橋頭,火光沖天,一輛彈藥車橫在橋中央,車后站著一個獨臂人,正舉起汽油桶。照片邊緣燒焦了,但那身影清晰。
“這張,也放進你的冊子里。”
林文斌接過照片,手指撫過那道火焰的痕跡。他沒說“好”,只是把照片夾進新本子的第一頁。
帳篷外,天光漸亮。遠處傳來馬蹄聲,由遠及近。王步牽著馬走進營地,小蓮坐在馬后,軍襖裹得嚴實,臉上沒有表情。幾個戰士停下腳步,看著她。
李龍走出帳篷,站在火堆旁的灰圈外。他沒迎上去,只是看著王步把馬拴好,扶小蓮下馬。
王步走過來,低聲說:“找到了。”
李龍點頭,目光落在小蓮肩上的軍襖上。那件衣服太大,袖子垂下來,蓋住了她的手。
“她要去哪兒?”李龍問。
“她沒說。”王步答,“但她帶了包袱。”
李龍沉默片刻,轉身從行軍箱里取出一個木盒。盒子里是趙德的軍功章、刺青臂章、還有一張他生前寫的欠條——“借劉裁縫銅板三十枚,戰后歸還”。他把盒子遞給王步。
“交給她。”
王步接過,走回小蓮身邊。他把盒子放在她手里。小蓮低頭看著,手指慢慢撫過盒蓋,然后抬起頭,望向火堆旁那圈遺物。
她走過去,從包袱里取出一支炭筆,在那本《傷亡統計》的封底空白處,寫下三個字:“趙小蓮”。
寫完,她把炭筆放在冊子上,站直身體。
李龍走過來,從匕首鞘里抽出刀,削下最后一塊木片,在上面刻了“趙小蓮”三個字,插進灰堆,緊挨著“陳剛柱”。
風刮過營地,吹起一頁紙,是林文斌的新記錄本,翻到一半,停在一句未寫完的話:“恐懼不是弱點,是活著的證明。”
小蓮站在火堆旁,左手扶著那塊木片,右手慢慢抬起來,敬了個不標準的軍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