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下的震動順著掌心爬上來，林文斌趴伏在第三道雪脊后，左手死死壓住半張燒焦的筆記本。他沒抬頭，但能感覺到前方炮班長正焦躁地拍打迫擊炮底座。第一輪試射偏了，炸點落在B-7區西側巖壁，只崩下幾塊碎石。敵暗堡的機槍立刻還擊，兩發炮彈砸在雪脊東側，掩體塌了一角，兩名戰士被埋進去，正被人拖著往外拽。

他咬開鋼筆帽，筆尖在凍硬的紙面上劃出一道斷線。風從左側斜吹，雪粒打在臉上像砂礫。他把《彈道學原理》殘頁攤開，用身體擋住風，手指沿著“橫偏修正”那一節往下摸。書頁上有一道折痕，是王步在鐵原時折的，說“看不懂就畫圖”。他抓起一根炭化的木棍，在壓實的雪面上畫了個直角坐標系，原點標著“我方發射位”，Y軸指向敵暗堡方位。

炮班長爬過來，蹲下時膝蓋壓進雪里：“再打一輪，還是老參數？”

林文斌沒應聲。他盯著雪面上的坐標，把風速估成每秒六米，坡度約十一度，炮管仰角現有四十七，按書上公式推，落點應偏右十二米。他撕下煙盒，用鉛筆寫：“試三組，B-7優先，仰角加二，裝藥減一。”遞過去時，指尖發抖，不是冷，是筆跡太輕，怕看不清。

炮班長掃了一眼，皺眉：“你沒觀測？光靠算？”

“觀測員看不見。”林文斌指了指前方霧茫茫的雪原，“風雪太大，落點煙塵散得快。但偏差有規律，第一發偏右，第二發更右，說明橫偏在累積。”他頓了頓，“不是炮的問題，是參數沒調。”

炮班長盯著他看了兩秒，轉身爬回炮位。三分鐘后，迫擊炮發出沉悶的響聲。炮彈劃出弧線，落在B-7區正中，轟的一聲，巖石裂開一道縫，機槍啞了兩秒，又響起來。

“還是沒斷根。”炮班長吼。

林文斌爬到彈坑邊，趴下，手指插進炸松的雪層。彈片散布呈扇形，主方向偏右十五度。他掏出懷表，聽爆炸聲與沖擊波的延遲。聲來得慢，說明距離比預估近了三十米。他咬破手指，在雪圖上畫出修正矢量，紅血滴在“方位角”一欄，立刻凍成小顆粒。

他想起王步教的土法——用步幅量風偏。他趴下，伸展身體，從雪脊邊緣開始，一寸寸往前挪，用肩寬當尺，測風向偏移量。風推著他，他用肘部撐地，不讓身體滑下去。數到第七個身位時，他停下，估算橫向偏移約八米。再結合剛才的落點偏差，重新算出橫偏修正值為負九密位。

他翻過一塊彈藥箱的木板，在背面刻字：“方位減九，仰角四十九，裝藥三。”字刻得深，怕雪蓋住。遞給通訊員時，那人正捂著左臂，血從指縫里滲出來。

“你去不了。”林文斌奪過木片，自己爬出去。

雪地松軟，他用手肘和膝蓋前進，木片夾在右臂下。敵機槍掃射，子彈打在雪上噗噗作響。他不敢抬頭，只盯著前方炮位的輪廓。爬到一半，一發迫擊炮彈落在左近，氣浪掀得他翻了個身，木片飛出去半米。他滾過去抓住，手指摳進雪里，指甲裂開。

終于爬到炮位后，他把木片塞進炮班長手里。那人正彎腰調炮管，看了眼刻字，猛地抬頭：“你算出來的？”

林文斌點頭，喘得說不出話。

炮班長沒再問，揮手讓裝填手準備。三分鐘后，炮彈再次升空。這次落點精準砸進暗堡射口，轟然巨響，火光從巖縫里噴出來，機槍徹底熄了。

可還沒完。突擊隊要推進，敵后方陣地開始炮火覆蓋，幾發炮彈落在突擊隊前方五十米，形成封鎖線。李龍在前方揮手，示意壓制敵遠程炮位。炮班長抬頭看林文斌：“那邊有兩門榴彈炮，藏在反斜面，我們打不到。”

林文斌爬到高處，用望遠鏡掃視。敵炮位在山背，目視不可及，常規校射無效。他掏出筆記本，撕下一頁，寫三組數字：“3-7-2”，代表方位角三百密位、仰角七、裝藥二級。這是他根據敵炮彈落點反推的坐標。

可通信斷了。電臺被干擾，信號滋滋響，傳不出去。炮班長回頭喊：“沒指令，不敢亂打！”

林文斌盯著那串數字，忽然撕下筆記本邊緣，用摩斯碼簡化：“3”是三短，“7”是七長，“2”是兩短。他把編碼寫在木樁上，又從急救包里抽出一節浸油布條，塞進火把筒。

他點燃布條，火光騰起。他舉起火把，開始按節奏揮動——三短，停頓，七長，停頓，兩短。火光在雪幕中劃出斷續的軌跡。

遠處炮位上，炮班長抬頭，盯著那閃爍的火光。他數著：三短……七長……兩短……忽然一拍炮管：“懂了！”他迅速調炮，裝填手立刻裝彈。

三分鐘后，三發迫擊炮彈齊射，劃破風雪，精準落入敵榴彈炮陣地。爆炸聲接連響起，火光沖天，敵炮火戛然而止。

林文斌癱坐在雪地里，手還抓著火把。火已燒到手柄，燙得他一抖，松開。火把倒進雪堆，火星濺在木樁上，編碼的刻痕被燒黑，數字“3-7-2”在焦痕中清晰可見。

炮班長從遠處跑來，撲通跪在雪里：“打中了！兩門全毀！”他抓住林文斌肩膀，“你怎么做到的？”

林文斌張嘴，沒出聲。他低頭看雪地上的坐標圖，炭筆線被雪蓋住一半，血點凍在“修正值”旁邊。他想說話，喉嚨干裂，只咳出一口白氣。

炮班長從懷里掏出水壺，擰開遞過來。林文斌搖頭，指了指前方。突擊隊已經開始推進，李龍走在最前，背影在雪霧中若隱若現。他撐地想站起來，左腿一軟，膝蓋砸進雪里。

炮班長扶他起來：“你得去后方。”

“還有目標。”林文斌掙開，從懷中掏出最后一頁筆記，上面畫著敵陣地的火力分布網，“C-4區有重機槍，D-9可能藏迫擊炮，得提前標定。”

炮班長盯著圖，臉色變了：“你全算出來了？”

林文斌點頭，把筆記塞進他手里：“用這個，別等觀測。”

炮班長攥緊紙頁，轉身就往炮位跑。林文斌想跟，剛邁一步，右腳絆在彈殼上，整個人向前撲倒。他伸手撐地，掌心壓到一塊尖石，劃開一道口子。血涌出來，滴在雪上，立刻凍成紅珠。

他沒管，撐著爬起來，撿起掉落的鋼筆。筆帽不見了，筆尖彎了。他把筆塞回口袋，從雪地里拔出那根炭木棍，繼續往前走。

前方，炮位再次響起沉悶的炮聲。第一發落點偏左，但第二發立刻修正，轟進C-4區掩體。重機槍啞了。

林文斌走到炮位旁，炮班長正低頭看筆記，手指在“D-9”坐標上畫圈。他抬頭：“下一輪打哪？”

林文斌剛要開口，遠處忽然傳來一陣密集槍聲。李龍的隊伍被壓在一處低洼地，敵殘余火力點從側翼掃射，兩名戰士中彈倒地。

炮班長吼：“看不見目標！怎么打？”

林文斌抓起火把筒，重新浸油布條。他寫下新編碼：“4-6-3”，摩斯化為“····-······-··”。他點燃布條，舉起火把，開始揮動——四短，六長，三短。

火光在雪中劃出節奏。

炮班長盯著，忽然大喊：“裝填！方位四百，仰角六，裝藥三！”

裝填手猛力推彈入管。

林文斌繼續揮火把，手臂越來越沉。風雪撲在臉上，火光忽明忽暗。

最后一劃剛落，他手腕一軟，火把歪斜，火星濺上左袖。布料燒起來，他甩手，火把脫手飛出，砸進雪堆，火光熄滅。

他站在原地，左手拍打冒煙的袖口。

炮位上，炮管調轉，對準D-9區。

三發炮彈上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