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斌倒在地上，右手仍死死攥著那根炭木棍。左袖燒焦的布片貼在皮膚上，火燎的痛感鈍而深。他用肘部撐地，一寸寸往前挪，木棍在雪面拖出一道斜線，接著是橫劃，最后補上一豎，拼成一個歪斜的“√”。他喘著，胸口起伏，眼睛盯著前方炮位的方向。

炮班長趴在掩體后，望遠鏡壓在眼眶上。他看清了那道符號，手指猛地攥緊鏡筒。他回頭吼：“齊射！D-9區(qū)，三發(fā)連打！”炮管轟鳴，三枚炮彈接連升空，劃破低垂的雪云，砸進敵陣地深處。爆炸聲連成一片，火光從巖石縫隙里噴出，再沒響起還擊的槍聲。

李龍伏在低洼地邊緣，聽見身后炮火停歇，立刻揮手：“突擊！”他第一個躍起，沖鋒槍貼腰掃射，子彈撕開雪霧。王步帶著突擊排從側翼包抄，M1卡賓槍點射精準，壓制住殘存火力。兩人在倉庫鐵門前會合，李龍一腳踹開變形的門框，煙霧從里面涌出。

倉庫內部布滿鋼架與彈藥箱，幾處火頭正在蔓延。一名敵軍士兵躲在箱堆后開槍，王步抬手兩槍，對方應聲倒地。李龍貼墻前進，忽然瞥見主控臺下方紅燈閃爍，一根導線正冒著火花。他撲過去，蹲身查看——雷管已接通，計時器顯示：2分47秒。

他抽出腰間匕首，刀刃插進線路接口，用力一絞。火花迸濺，計時器熄滅。他抹了把臉上的灰，低喝：“清場！所有人撤！”王步立刻傳令，戰(zhàn)士們拖著繳獲的武器箱往外沖。李龍最后一個退出，背靠斷墻喘息，硝煙嗆進喉嚨，他咳了一聲，抬手抹去眼角的灰燼。

沈明輝踩著半融的雪水走進廢墟，徠卡相機掛在胸前，手指僵硬地扶著鏡頭蓋。他繞過傾倒的鋼梁，看見幾具敵軍尸體橫在庫口，其中一人手里還攥著引爆器。他蹲下，拍下那截被割斷的雷管線頭，又轉向庫內——焦黑的貨架間散落著彈藥箱和軍用罐頭。他往里走了幾步，忽然停住。

一排未燒毀的木箱整齊碼在角落，箱體印著粗體漢字：“中國人民志愿軍專用”。他上前掀開蓋子，里面是壓縮餅干，包裝紙上 stamped著“1950年秋”。他又打開另一箱，是凍干炒面，生產批號與第一批入朝部隊的補給時間完全吻合。

他站起身，胸口發(fā)悶。這些口糧本該送往長津湖前線，卻在這里被囤積了近三年。他掏出膠卷盒，換上最后一卷，手指在快門按鈕上停頓片刻，轉身朝外走去。

李龍帶著兩名戰(zhàn)士重新鉆進倉庫，逐個檢查暗室。他們在最里側發(fā)現(xiàn)一道隱蔽鐵門，門鎖已被炸開。屋內堆滿檔案箱，王步翻出一份文件，紙頁上蓋著敵情報部門的紅章，內容寫著：“切斷敵前線糧道，制造饑荒恐慌，瓦解士氣。”他念完，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他們想讓我們餓死在雪地里。”

李龍站在門口，沒說話。他走過去，從箱底抽出一袋炒面，袋子上的字跡清晰可辨。他捏了捏，干硬如石。他忽然抬手，將袋子狠狠砸向墻壁，包裝裂開，粉末簌簌落下。戰(zhàn)士們站在門外，沒人出聲。

王步合上文件，塞進懷里。他抬頭看李龍：“這不是補給站，是墳場。他們把我們的命，當成了籌碼。”

李龍轉過身，臉上沾著血與灰，左頰的疤痕在煙熏下顯得更深。他掃視眾人：“扛東西的，裝武器；能走的，帶口糧。每一箱，都給我運出去。這不是戰(zhàn)利品，是證據(jù)。”

戰(zhàn)士們應聲行動。有人用背包裹住餅干箱，有人拆下門板當擔架。李龍走出倉庫，風已停，天邊云層裂開一道縫隙，微光透下來。他抬頭，看見沈明輝站在殘垣上，相機對準自己。

沈明輝調整光圈，手指凍得發(fā)紫。他只剩一格膠卷。他本可以拍下整片廢墟，拍下燃燒的裝甲車，拍下堆積的彈藥箱——但他沒動。他緩緩抬起相機，對準李龍走來的方向。

王步從倉庫里出來，肩上扛著一箱手榴彈。他看見李龍站在斷墻下，仰頭望著天光。他放下箱子，走過去，拍了拍李龍的肩。李龍回頭，兩人對視一眼，什么也沒說。

他們一起踏上殘垣，踩過燒焦的橫梁與碎磚。站上最高處時，李龍抽出步槍，槍管朝天，手臂筆直舉起。王步緊隨其后，也將槍高高揚起。兩人的身影在晨光中拉長，背后是翻滾的黑煙與漸亮的天際。

沈明輝屏住呼吸，手指輕壓快門。咔。

膠卷走盡。相機發(fā)出機械的停轉聲。他取下膠卷盒，塞進胸前內袋，相機掛在脖子上，一動不動地站著。

李龍放下槍，槍口沾著灰，刺刀崩了一小塊。他轉頭看王步，王步咧嘴一笑，露出缺了一角的門牙。李龍也動了動嘴角，沒笑出來，但眼神松了些。

遠處，運輸隊的騾車正沿山脊駛來，陳剛柱的獨臂揮動著，示意安全通過。李龍?zhí)只貞S即彎腰撿起一塊燒焦的木牌，上面依稀可辨“補給庫”三字。他把它塞進彈藥袋，準備帶回營地。

王步從地上拾起半袋未破損的餅干，撕開一角，聞了聞。他遞給李龍：“還能吃。”

李龍接過，沒吃，只是握在手里。他望著山下，風把煙吹散，陽光一寸寸鋪上雪地。他忽然說：“明天得把林文斌送往后方。”

王步點頭：“得讓他歇。”

“但他得活著看到這一天。”

王步沒應，只是把手搭在李龍肩上，兩人并肩站著，影子投在焦土上。

沈明輝從殘垣下來，路過一堆未燃盡的文件。他蹲下，從灰燼里抽出半頁紙，上面殘留著“第37批截獲物資清單”幾個字。他將紙頁折好，放入檔案袋，起身時，左手指套卡在袋口，扯動舊傷，缺了一節(jié)的指尖滲出血珠。他沒管，把檔案袋系緊，背在肩上。

李龍正指揮戰(zhàn)士們清點武器，一箱箱地登記。有人抬出一門完好無損的迫擊炮，炮管锃亮。李龍走過去，伸手摸了摸炮口，又縮回手。他抬頭看天，太陽已完全破云而出，照在燒塌的庫頂上，金屬殘片反射出刺眼的光。

王步走過來，遞上水壺。李龍擰開喝了一口，水涼，帶著鐵銹味。他遞回去，忽然問：“你說，他們?yōu)槭裁戳糁@些糧？”

王步沉默片刻：“想讓我們自己垮。”

“可我們沒垮。”

“因為我們有人愿意算每一發(fā)炮彈，有人愿意背糧走十里雪路，有人寧可燒死也不松手。”王步指了指遠處正在搬運物資的戰(zhàn)士，“他們算錯了。”

李龍沒再說話。他走向一輛繳獲的吉普車，車頭插著半截紅旗，布條在風里輕輕晃。他伸手撫平旗面，將它重新固定在車燈上。

沈明輝走到他身后，抬起相機，卻發(fā)現(xiàn)膠卷已盡。他放下相機，靜靜站了片刻。

李龍轉過身，看見他，點了點頭。沈明輝也點頭，兩人之間沒有言語。

遠處，第一輛運輸車駛入集結地，車輪碾過凍土，發(fā)出沉悶的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