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卯時。
南京城還浸在黎明前的墨色里,寶船廠的方向卻已亮起一片燈火。林羽和蘇婉清趕到碼頭時,江風正卷著潮氣撲面而來,帶著松木和桐油的味道——那是新造的船體在夜里散出的氣息,混合著江水的腥氣,在晨霧中漫成一片渾濁的味道。
碼頭邊停泊著數十艘船只,大小不一,最惹眼的是中央那幾艘“寶船”。船身高大如樓,共分四層,桅桿直插云霄,頂端的“鄭”字旗在風里獵獵作響。甲板上人影晃動,工匠們扛著木料穿梭往來,號子聲此起彼伏,混著鐵器敲打船板的叮當聲,像是一首粗糲的晨曲。
“林公子,蘇姑娘,這邊請。”一個穿著藍色號服的小吏快步迎上來,臉上堆著謹慎的笑,“鄭公公吩咐了,讓小的在此等候二位。”
林羽點頭致意,目光卻掃過那些忙碌的工匠。他們大多赤著上身,皮膚被汗水浸得發亮,可動作里總透著股說不出的僵硬,像是被無形的線牽著。有幾個抬著銅釘的工匠經過時,林羽瞥見他們的手腕上纏著布條,布條邊緣隱隱滲出暗紅的血漬。
“這些工匠……”蘇婉清的聲音壓得很低,金瞳在晨光里微微瞇起,“他們的臉色不對勁,像是中了什么慢性毒。”
小吏的腳步頓了一下,轉身時笑容更顯勉強:“姑娘說笑了,工匠們日夜趕工,累著了而已。鄭公公治軍嚴,不許偷懶,難免看著憔悴些。”
林羽沒再追問,跟著小吏登上一艘接駁船。船身推開晨霧向寶船駛去,水波在船舷邊碎成白色的泡沫,又迅速融進灰色的江水里。他扶著船舷望去,見寶船的船身側面刻著密密麻麻的符咒,朱砂涂得鮮紅,像是剛從血里撈出來的——這不是祈福的符咒,倒像是鎮壓邪祟的鎮物。
“那是‘定海神符’。”蘇婉清忽然開口,指著那些符咒,“我在母親的醫書里見過,說是出海前刻在船上,能防‘水祟’。可這符咒的畫法不對,少了最關鍵的‘鎮魂紋’,反而會招邪。”
小吏的臉色徹底白了,嘴唇囁嚅著說不出話,只一個勁地催促船夫快些劃。
登上寶船的甲板時,林羽才真正體會到“星槎”的壯闊。甲板比尋常宅院的天井還要寬敞,兩側整齊地排列著十二門銅炮,炮口擦得锃亮,對著江面。幾個穿著鎧甲的士兵正來回巡邏,腰間的長刀在晨光里閃著冷光。船尾的瞭望臺上,有人正用一架黃銅望遠鏡眺望遠方,鏡筒反射的光刺得人睜不開眼。
“林先生,蘇大夫。”一個洪亮的聲音從甲板中央傳來。
林羽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材高大的太監正站在那里。他穿著蟒紋曳撒,面容黝黑,下巴上留著一小撮山羊胡,正是鄭和。與傳聞中不同,他身上沒有半分陰柔之氣,眼神銳利如刀,舉手投足間帶著久經沙場的沉穩。
“下官林羽(民女蘇婉清),見過鄭公公。”兩人拱手行禮。
鄭和擺擺手,爽朗地笑起來:“不必多禮。陛下的旨意咱家已經收到了,星象顧問也好,隨行醫官也罷,到了這船上,都是自家弟兄。”他拍了拍林羽的肩膀,力道不輕,“林先生年紀輕輕就破了江南大案,咱家早有耳聞。這船上若真有什么貓膩,還得勞煩先生多費心。”
林羽能感覺到他掌心的厚繭——這不是養尊處優的太監該有的手,倒像是常年握刀、掌舵的手。“公公過獎,下官只是盡力而為。”
“好一個‘盡力而為’。”鄭和目光一轉,落在蘇婉清身上,笑意淡了幾分,“蘇姑娘的金瞳,倒是稀世罕物。聽說能看透人身病灶?”
蘇婉清坦然迎上他的目光:“不過是些旁門左道,不及公公揚帆萬里的本事。”
鄭和哈哈一笑,轉身道:“走,咱家帶你們去看看艙房。二位的房間挨著,都在中層,清靜。”
穿過甲板上的回廊時,林羽注意到船身的木料非同尋常。尋常船只多用松木、杉木,可這寶船的木料呈深紫色,紋理里透著銀光,用指甲劃一下,竟能留下淡淡的香氣。“這是……紫檀木?”他有些驚訝。紫檀木質地堅硬,是造家具的珍品,用來造船,未免太過奢侈。
“是從西洋運來的‘紫檉木’。”鄭和頭也不回地說,“不怕蟲蛀,不怕海水泡,一根木料夠造十艘小漁船。陛下說,咱大明的船隊,就得用最好的料,才能揚威四海。”
林羽沒接話。他摸著船壁上的木紋,忽然發現那些木紋的走向很奇怪,像是無數細小的蛇在里面盤繞。更詭異的是,指尖觸到的地方竟是涼的——按理說,晨霧里的木頭該是溫涼的,可這紫檉木卻涼得像冰,像是剛從冰窖里拖出來的。
到了中層艙房,小吏打開兩間相鄰的房門。房間不大,卻收拾得干凈,靠窗的位置各擺著一張書桌,桌上放著筆墨紙硯。蘇婉清的房間里還多了個藥柜,里面整齊地碼著十幾個藥罐。
“二位先歇著,午時咱家來請二位用膳。”鄭和留下這句話,便帶著小吏轉身離開,腳步在走廊里敲出沉悶的回響。
門關上的瞬間,蘇婉清立刻走到窗邊,撩開窗簾一角向外望。“這船不對勁。”她低聲道,“剛才經過甲板時,我數了一下,巡邏的士兵共有二十四個,可他們的步伐完全一致,連呼吸的節奏都分毫不差——正常人做不到這點。”
林羽走到書桌前,指尖拂過桌面。桌面上蒙著一層薄薄的灰塵,可灰塵里卻有幾個清晰的指印,像是有人在此前不久按過。指印很小,指節處有明顯的老繭,不像是士兵或工匠的手。
“還有那紫檉木。”林羽道,“我在一本《異物志》里見過記載,說西域有一種‘陰槐木’,質地似紫檀,性陰寒,若用來造船,會吸船上人的生氣。但那書里說,陰槐木早在百年前就絕跡了。”
蘇婉清忽然走到藥柜前,打開最底層的抽屜。抽屜里沒有藥,只有一張折疊的紙條。她展開紙條,只見上面用炭筆寫著一行字:“七星出,月無光,七人亡,船啟航。”字跡歪歪扭扭,像是臨死前倉促寫就的。
“這是……”林羽的心跳漏了一拍。七個字,正好對應蘇婉清昨晚說的七個失蹤工匠。
“‘七星’‘月’……”蘇婉清的金瞳微微收縮,“會不會和陛下給你的那卷朱砂符號有關?”
林羽正要說話,忽然聽見走廊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夾雜著士兵的呵斥聲。兩人對視一眼,快步走到門邊,透過門縫向外望。
只見兩個士兵正拖著一個工匠走過走廊。那工匠雙目緊閉,臉色青黑,嘴角掛著白沫,手腕上的布條已經被血浸透。他的雙腿軟軟地拖在地上,卻在經過林羽的房門時,忽然猛地抬起頭,眼睛死死地盯著門縫的方向——那是一雙渾濁的眼,瞳孔已經散了,可眼角卻流下兩行血淚,像是在無聲地求救。
“又瘋一個。”一個士兵不耐煩地說,“這是第七個了,跟前面六個一個德性,先是說胡話,然后就渾身抽搐,真邪門。”
“別廢話,趕緊拖去底艙。鄭公公說了,中午前必須處理干凈,不能讓貴賓們看見。”另一個士兵說著,兩人加快腳步,拖著工匠消失在走廊盡頭。
底艙?林羽和蘇婉清交換了一個眼神。看來那些失蹤的工匠,很可能都被藏在底艙。
等走廊里沒了動靜,林羽輕輕打開房門:“去看看。”
兩人順著走廊向盡頭走去。底艙的入口在走廊最末端,由兩個手持長刀的士兵把守,守得異常嚴密。林羽注意到,入口處的地面有明顯的拖拽痕跡,暗紅色的,像是干涸的血跡。
“怎么辦?”蘇婉清低聲問。
林羽剛要說話,忽然聽見甲板上傳來一陣喧嘩。他探頭從走廊的窗戶望去,只見一群穿著異域服飾的人正登上寶船。他們大多高鼻深目,披著黑色的斗篷,為首的是個金發碧眼的中年男人,手里拿著一個黃銅制成的儀器,正好奇地打量著船上的構造。
“是佛郎機人。”林羽認出他們的裝束,“陛下說過,這次有葡萄牙使團隨船出使,說是來交流天文歷法的。”
蘇婉清的目光卻落在那個金發男人腰間——那里掛著一枚徽章,上面刻著一個十字,十字周圍環繞著七顆星。“那徽章……”她忽然想起什么,“我母親的醫書里夾過一張畫,上面的圖案和這徽章一模一樣,旁邊寫著‘七星會’。”
林羽心里一動。七星會?難道和“七星出,月無光”的紙條有關?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副將鎧甲的男人走上甲板,對著佛郎機使團拱手行禮。那男人身材瘦高,臉上帶著一道從眉骨到下頜的疤痕,讓他原本還算周正的臉顯得格外猙獰。當他轉身時,林羽看清了他腰間的玉佩——那是一塊雙魚玉佩,和蘇婉清藥箱上的半塊一模一樣!
“是他!”林羽的瞳孔驟然收縮。三年前江南案中,那個本該死于大火的寧王府謀士趙無咎,竟然出現在這里!
趙無咎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忽然抬頭望向中層走廊的窗戶。四目相對的瞬間,趙無咎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抬手對著林羽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隨即轉身,熱情地引著佛郎機使團向船艙走去。
“他沒死……”蘇婉清的聲音帶著顫抖,“他怎么會在這里?還成了船隊的副將?”
林羽沒說話,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竄上來。趙無咎的出現,佛郎機人的七星徽章,失蹤的工匠,詭異的紫檉木……這一切像無數條毒蛇,正纏繞著這艘即將啟航的寶船,而他們,已經踏入了蛇巢的中心。
忽然,一陣悠揚的鐘聲從船尾傳來。是巳時的鐘聲。隨著鐘聲響起,甲板上的工匠們動作猛地一頓,像是被按了暫停鍵。幾秒鐘后,他們又繼續干活,可動作卻比之前更加僵硬,眼神里的光也徹底熄滅了,像是變成了提線木偶。
“這鐘聲……”蘇婉清捂住胸口,臉色發白,“里面混著次聲波,能擾亂人的心神。長期聽這種鐘聲,人會變得麻木,甚至失去神智。”
林羽看向船尾的鐘樓,那里有個穿著灰衣的僧人正在敲鐘。僧人的動作機械,敲鐘的力道、間隔分毫不差,像是個設定好的傀儡。
“我們得去底艙看看。”林羽下定決心,“不管那里藏著什么,都是解開這些謎團的關鍵。”
兩人退回房間,林羽從行李里翻出一套工匠的號服——這是他昨晚特意準備的。“換上這個,趁午時換崗的時候混進去。”
蘇婉清點頭,接過號服正要換,忽然瞥見窗臺上有什么東西在動。她走過去一看,竟是一只通體漆黑的甲蟲,正拖著一片木屑往墻角爬。甲蟲的殼上閃爍著金屬般的光澤,頭部有七個細小的紅點,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狀。
“這是……‘七星蟲’。”蘇婉清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醫書上說,這是南洋的毒蟲,以人的精血為食,能讓人產生幻覺,最終變成行尸走肉。”
林羽湊過去看。七星蟲拖著的木屑,正是紫檉木的碎屑。而它爬向的墻角,有一個細小的洞,洞口隱約能看見更多的蟲影在蠕動。
“那些工匠……”林羽的聲音冷得像冰,“他們不是中了毒,是被這些蟲子寄生了。”
就在這時,走廊里傳來鄭和的聲音:“林先生,蘇姑娘,午時到了,咱家來請二位去膳房用膳。”
兩人迅速將七星蟲踩死,用布包起來扔進爐子里。林羽整理了一下衣衫,對蘇婉清使了個眼色:“見機行事。”
打開房門,鄭和正站在走廊里,臉上依舊掛著爽朗的笑。可林羽注意到,他的袖口沾著一點暗紅色的粉末,和紫檉木的木屑顏色一模一樣。
“鄭公公客氣了。”林羽拱手道。
“客氣什么。”鄭和拍著他的肩膀,力道比上午更重了些,“這船上的規矩多,可咱家向來敬重有本事的人。走,咱家用膳去,下午帶二位參觀一下底艙——那里可有不少寶貝,是陛下特意讓咱家帶往西洋的‘國禮’。”
林羽和蘇婉清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警惕。底艙的“寶貝”?恐怕是比七星蟲更可怕的東西。
跟著鄭和走向膳房時,林羽的目光掃過走廊的墻壁。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在墻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那些光影里,似乎有無數細小的蟲影在蠕動。他忽然明白,這艘看似輝煌的寶船,根本不是揚威四海的利器,而是一座漂浮在江面上的囚籠,而籠中的獵物,從他們踏上船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注定了命運。
午時的太陽漸漸升高,驅散了晨霧,卻驅不散籠罩在寶船上的詭異陰影。遠處的江面上,更多的船只正在集結,等待著啟航的命令。而林羽知道,在真正的航程開始前,這場發生在寶船上的暗戰,已經打響了第一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