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6章 無頭尸案(下)

順天府陰冷的刑房里,油燈昏暗。范小虎被鐵鏈鎖著,蜷縮在角落稻草上,巨大的身軀此刻卻顯得異常佝僂脆弱。劉科沒有立刻審問,只是將那塊小小的、刻著烏蒙山和赤水河紋樣的銀鎖片輕輕放在他面前的破木桌上。微弱的火苗在銀鎖粗糙的紋路上跳躍,仿佛喚醒了塵封在血肉深處的記憶。

范小虎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銀鎖,渾濁的淚水無聲地涌出,沿著臉上深刻的溝壑蜿蜒而下。他的嘴唇哆嗦著,發出不成調的嗚咽,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魂魄,陷入了巨大的痛苦和追憶之中。

”說說吧,既然你們都是魁族人,為什么還痛下殺手,居然還對你同鄉下了”砍頭封魂“的詛咒,你是真怕范必中的冤魂會找你索命嗎?“

范小虎聽到劉科說出”魁族“兩個字,頭猛得一抬,兩眼直勾勾的看著劉科。

果然,猜對了!劉科心里想。

良久,范小虎慘笑道:”哈,魁族,居然還有人記得我們魁族?大人既然查出我是魁族人,可知那黑面閻羅閻三也是魁族人?人是我殺的,但頭不是我砍的,是閻三砍的!冤魂索命?哈,如果真有冤魂索命,那云窩寨那么多慘死的冤魂何時才能向屠村的仇人索命?”

“殺人償命,在本官轄區無需冤魂索命,本官定當公判!”王明遠厲聲道。

“可惜,可惜我們烏蒙縣劉捕快這樣的神探,也沒有像您一樣的青天啊!阿中!是我害了你,但我沒想到閻三那畜生還要砍你的頭!阿中,我怕了!我..我們斗不過他們...云窩寨的仇...報不了了!”范小虎說到最后居然崩潰大哭起來。

“范小虎,有什么冤屈,你現在還可以說,沒準我和王大人還能替你做主。”劉科說道。

良久,范小虎才終于繼續開口,他的眼神空洞地望著刑房潮濕發霉的墻壁,視線卻仿佛穿透了時空,落回了那片魂牽夢繞又痛徹心扉的土地。

“……烏蒙山……赤水河……”他喉嚨里滾出幾個模糊的音節,聲音嘶啞干澀,仿佛來自久遠的深淵,“……云窩寨……我們的寨子……就在……就在那山窩窩里,赤水河彎彎繞繞地從寨子前淌過去……水清得喲,能看見河底五彩的石頭,還有手指長的銀魚……”

“那會兒……山是青的,天是藍的,林子里的鳥叫得比寨子里姑娘唱的山歌還好聽……我和阿中,還有寨子里的一幫娃崽,整天野得沒邊……”范小虎的聲音漸漸清晰起來,帶著一種遙遠而純粹的暖意。

“我爹是寨子里最好的獵手,背著他的硬木弓,腰上別著獵刀,進山一趟總能帶回山雞、野兔,運氣好還能打到獐子……阿中他爹范先生,是寨子里最有學問的人,也是唯一的教書先生,寨子里的人,不管老少,都敬他一聲‘先生’。他就在寨子口那棵老皂角樹下,用石頭壘個臺子,教娃崽們認字,念‘人之初,性本善’,講關二爺千里走單騎,講包青天鐵面無私……”

范小虎的臉上浮現出孩童般的光彩:“范先生講書的時候,眼睛亮得很,腰板挺得筆直,說起忠孝節義,那聲音能把寨子里的狗都震得不敢叫喚!我們這幫小崽子,最崇拜的就是范先生,覺得他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比山里的老虎還威風!阿中是他兒子,從小就跟在他爹身邊,也愛捧著書,像個小大人……”

“我和阿中,是最好的兄弟。”范小虎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牽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夏天,我們跳進赤水河洗澡摸魚,河水涼絲絲的,能把人身上的燥熱都沖走。魚滑得很,阿中總抓不到,急得直跳腳,我就扎猛子下去幫他摸……冬天,烏蒙山蓋了雪帽子,我們就跟著我爹進山打獵,追野兔,套山雞……我爹說,赤水河里有河神爺,最恨人往河里撒尿拉屎,要是犯了忌諱,要被河神抓去當苦力,來世投胎只能做王八!還……還傳說,要是殺了人,特別是砍了人家的頭,那冤魂就入不了輪回,會變成最兇的厲鬼,永永遠遠纏著你,直到把你拖進地獄……”

回憶的暖色到此戛然而止。范小虎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起來,眼中的光芒被無邊的恐懼和黑暗吞噬。

“后來……后來……天就變了……”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撕裂般的痛苦,“那天……太陽快落山了,火燒云紅得像血,染紅了半個烏蒙山……我和阿中在赤水河下游摸魚,離寨子有點遠……突然……就聽見寨子方向傳來銅鑼聲!響得那么急!那么慘!像要敲碎了人的心肝!”

“我們倆扔了魚簍就往回跑,心都快從嗓子眼跳出來了!剛跑到寨子后面的山坡上……就看見……就看見……”范小虎渾身篩糠般抖起來,鐵鏈嘩嘩作響,他猛地抱住頭,發出野獸般的哀嚎,“……寨子冒煙了!到處是火!到處是血!寨門倒在地上……穿著亂七八糟皮甲的山賊,騎著馬,揮著刀,像一群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他們見人就砍!寨子里的精壯漢子拿著鋤頭柴刀跟他們拼命……李叔……王伯……被一刀就劈倒了……血……到處都是血啊!噴得老高!女人的哭喊聲……孩子的尖叫聲……我爹!我看見我爹了!他拿著獵叉,大吼著沖上去……被……被一個騎馬的賊頭子,一槍……就從心口捅穿了……我爹……他倒下去的時候……眼睛還瞪著寨子……”

巨大的悲痛讓他幾乎窒息,他大口喘著粗氣,眼淚鼻涕混在一起。

“那群畜生……他們……他們把寨子里有點姿色的婆娘、姑娘,用繩子拴成一串,像趕牲口一樣拖走……剩下的老弱病殘,縮在墻角……抖得像風里的葉子……”

他的聲音陡然變得尖銳而扭曲,充滿了刻骨的恥辱和痛苦:“……然后……然后……他們……他們把范先生……阿中的爹……揪了出來!”

范小虎猛地抬起頭,眼睛血紅,死死瞪著劉科,仿佛又看到了那讓他靈魂崩塌的一幕:“那個賊頭子!用滴著血的刀尖……挑起范先生的下巴……嘿嘿地笑,說:‘喲,這不是咱寨子里的圣人嗎?聽說你最會講大道理?來,給老子講講,老子該不該砍了這些不識相的東西?’”

“寨子里的人……還活著的……都看著他……連哭都不敢大聲……我們都以為……以為范先生會像他平時講書時那樣……挺直腰桿,指著賊頭子大罵……罵他喪盡天良!罵他不得好死!”范小虎的聲音充滿了無法置信的絕望,“可是……可是……”

他的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聲音:“……范先生……他……他撲通一聲……就跪下了!跪在血水和泥巴里!跪在那個賊頭子的馬蹄子前面!他磕頭!像搗蒜一樣磕頭!額頭撞在地上砰砰響……血都流出來了……他哭喊著:‘大王饒命!大王饒命啊!小人……小人愿降!小人愿為大王效犬馬之勞!求大王開恩,饒了……饒了這些鄉親吧!’”

范小虎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仿佛那屈辱的跪拜就發生在他眼前:“那個賊頭子……還有他手下那些山賊……全都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像在看天底下最滑稽的猴戲!賊頭子用刀背拍了拍范先生的臉,呸了一口:‘還他媽圣人?老子看你就是個軟蛋!骨頭比娘們兒還軟!’”

“范先生……他就那么跪著……鼻涕眼淚糊了滿臉……還在不停地說:‘大王說的是!大王說的是!是小人有眼無珠……求大王收留……小人口才尚可,愿替大王……勸說寨中精壯歸順……共襄盛舉……’”

“我……我和阿中趴在坡上的草窩里……死死地捂住嘴……指甲摳進土里……阿中他……他全身都在抖……牙齒咬得咯咯響……眼睛瞪得……瞪得要裂開……他看著他爹……看著他心中那個頂天立地、滿口仁義道德的爹……像條狗一樣……不,連狗都不如!狗急了還會咬人!他爹……他爹在求著當狗!”

“后來……那些愿意‘歸順’的精壯,包括……范先生……被山賊帶走了……寨子里……只剩下我們這些躲過一劫的孩子……還有一堆……一堆被砍得不成人形的尸體……和幾個被打斷了腿、躺在血泊里等死的老頭子……”范小虎的聲音低了下去,只剩下無盡的空洞和死寂,“……那個晚上……赤水河的水……好像都變成了紅的……烏蒙山黑黢黢的……像一頭趴在那里、等著吃人的怪獸……寨子……我們的家……沒了……”

長久的沉默。刑房里只剩下范小虎粗重的喘息和油燈燈芯燃燒的噼啪聲。回憶的閘門一旦打開,那滔天的血海和顛覆信仰的崩塌,幾乎將這個鐵塔般的漢子再次碾碎。

“再后來……我和阿中……還有其他幾個沒了爹娘的娃……分開了……各自投奔遠方的親戚……”范小虎的聲音重新響起,帶著一種被命運反復捶打后的麻木和疲憊,“我……我去了蜀中一個遠房表叔家,他是個開武館的……我跟著學了些拳腳……心里……心里憋著一股火!我要報仇!我一邊練武,一邊偷偷打聽當年屠寨那伙山賊的消息……后來……后來竟讓我查到些東西……那伙山賊能那么猖狂……根本不是什么運氣好!是縣衙里有人!那個狗縣官!他養寇自重!一邊問朝廷要剿匪的銀子,一邊跟山賊分贓!山賊就是他養的狗!替他咬那些不服管、想去告狀的刺頭!”

范小虎的眼中重新燃起火光,但那火光里是刻骨的恨意,卻也夾雜著無力的絕望。“我……我聯絡了幾個當年一起逃出來的兄弟……都是血仇!我們偷偷摸摸,四處收集那狗官通匪的證據……攢了幾年……終于……終于攢夠了!我們約好,一起上京城告御狀!扳倒狗官,為寨子里幾百口子報仇!”

“那時候……我聽說阿中在親戚家讀書,已經考中了秀才!再等三年,就能到京城來考舉人了!我高興壞了!托人給他捎了信……約他三年后京城見!我想著……等我們告倒了狗官,阿中再考上功名,我就陪他回老家去做個好官……烏蒙山,赤水河……我們的寨子……就有指望了……”

他眼中的光芒再次迅速黯淡下去,如同被冷水澆滅的炭火,只剩下死灰。

“可……可我們太天真了……”范小虎的聲音苦澀得如同吞了黃蓮,“還沒出川地……我們當中……有個叫狗兒的軟骨頭……他怕了!他偷偷跑去告了密!……我們被一群穿著便裝、但一看就是官家爪牙的狠角色給截住了!那些雜種……下手黑啊!我們拼死反抗……柱子……鐵頭……他們……他們被活活打死了!就死在我眼前!腦漿……腦漿都流出來了……剩下我們幾個被打斷腿的……像死狗一樣拖走……扔進了黑煤窯……暗無天日地挖煤……生不如死……”

他抬起被鐵鏈鎖住的手,捂住了臉,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壓抑的嗚咽從指縫里漏出來。

劉科讓衙役給他送了碗水,喝完之后,范小虎繼續說:

“后來……后來……我認命了……也打怕了……我就和阿中他爹一樣決定求當他們的狗......他們看我有點力氣,又練過……就把我從煤窯提溜出來……讓我跟著王魁,也就就是黑面閻羅閻三到京城管工地......還有個更重要的活就是嚇唬那些從老家跑來想告御狀鬧事的刺頭……后來……賭場缺打手……也讓我去……我……我就跟著他們……放印子錢、砸鋪子、打人……什么都干……心……心早就死了……也黑了……烏蒙山……赤水河……還有寨子里的血……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直到……直到阿中他……他真的來了京城……”

范小虎放下手,臉上濕漉漉一片,分不清是汗是淚還是鼻涕。

“他……他還是老樣子……讀書人的清高樣子……可也窮得叮當響……他說落榜了,想借點盤纏回家……我……我高興啊!真的!看到他,就像看到小時候在赤水河里撲騰的那個白凈兄弟……我本打算給他些錢讓回去繼續讀書...沒準以后真能高中....可王魁看他識文斷字,會算賬人,就請他幫著管管賭場的爛賬,寫寫文書,還一下給了他五十兩白銀讓他在京城安頓下來……阿中看王魁豪爽講義氣,大家又都是魁族人……就先答應留下了幫他一段時間…可....”

他的聲音陡然變得急促,充滿了悔恨和痛苦:“可是……阿中……他就是個死心眼!他……他發現王魁他們干的那些勾當……克扣工錢、放高利貸、逼死人命……尤其是……尤其是王魁為了省工省料,在修安濟橋橋墩時……用了劣等石料和灰漿……還……還把一個發現討要工錢的工人……給活活打死了!就……就埋在……埋在橋墩里!”

“阿中……他……他知道了這事!他受不了了!他跟我說……這是傷天害理!要遭報應的!他要去告官!我……我嚇壞了!求他別犯傻!王魁背后有工部的大人物撐腰!告不贏的!還會丟了小命!就像……就像當年我們一樣!可他不聽!他說他爹……范先生當年跪了山賊,一輩子都直不起腰,死了都沒臉進祖墳!他不能……不能再跪了!”

范小虎猛地抬起頭,眼中血絲密布,充滿了絕望的掙扎:“王魁……黑面閻羅……他知道了阿中的心思!他把我叫去……陰森森地說:‘阿牛啊,你那老鄉……讀書讀傻了,留不得了。他要是敢往外吐一個字,咱們全都得完蛋!你……知道該怎么做吧?’他還說……他還說……”范小虎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他說,對付這種不識抬舉的讀書人,就得讓他……身首異處!讓他連做鬼都做不成!永世不得超生!讓他知道……知道什么叫規矩!……他……他扔給我一把砍木頭的厚背斧子……”

“我……我沒辦法啊!劉捕快……我真的沒辦法!”范小虎崩潰地哭喊起來,鐵鏈被他掙得嘩啦亂響,“我不殺他……王魁就會殺我!還會殺了我手底下那幾個從煤窯一起出來的兄弟!我……我找了阿中……約他到破廟……我……我……”他泣不成聲,巨大的痛苦讓他蜷縮成一團,只剩下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在刑房里回蕩。

“……我求他……最后一次求他……別告了……拿錢走……走得遠遠的……他不肯……他說……他說我變了……變得和山賊、和王魁一樣了……他看我的眼神……像……像刀子……扎心啊……他轉身要走……我……我腦子一熱……從后面……從后面……掄起斧子……就……”

范小虎再也說不下去,只是用頭瘋狂地撞擊著冰冷的墻壁,發出沉悶的“咚咚”聲,鮮血順著額頭流下,混合著淚水,一片狼藉。那刻骨的悔恨和親手扼殺最后光明的絕望,幾乎將他撕成碎片。

順天府大牢審訊室的門被輕輕推開,劉科最后一個走了出來,臉色異常沉重。那塊小小的銀鎖片被他緊緊攥在手心,冰涼的金屬硌得掌心生疼。刑房里范小虎那撕心裂肺的哭嚎仿佛還在耳邊回蕩,混雜著赤水河的濤聲、烏蒙山的血光、老寨主范先生那驚天一跪的恥辱、以及斧刃劈開骨肉的鈍響……

王明遠和張鐵,也沒有走遠,都站在門外不遠處,看著劉科。

“張頭,”他忽然開口,聲音低沉,“范必中他指甲縫里的靛藍染料……還有范小虎窩棚里搜出的靛藍粉末……來源查清了嗎?還有那個閻三...”

張鐵點頭,眼中閃過一絲厲色:“查清了。閻三名下,除了賭坊、工地,在城南還有一間規模不小的染坊。專染一種靛青色布匹,供工部底層吏員制服所用。范必中指甲縫里的,正是那染坊特制的靛藍染料粉末。他在賭場幫工,整理染坊送來的賬冊時,無意中沾染了染料,又在掙扎時,抓破了范小虎身上沾染同樣染料的衣物。還有那個閻三,前日也被抓捕歸案了。”

可劉科的心頭,卻像壓著一塊浸透了烏蒙山血淚和赤水河寒冰的巨石。他攤開手掌,掌心是那枚冰冷的銀鎖片,上面粗糙的山水紋路被血污浸染,模糊不清。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叫云窩寨的西南小村,在范小虎描述中如世外桃源般的景象——青翠的烏蒙山,翡翠般的赤水河,孩子們在河里嬉鬧,皂角樹下,教書先生意氣風發地宣講著圣賢之道……然后,是沖天而起的火光,撕心裂肺的哭喊,冰冷刺眼的鮮血,還有……那信仰崩塌、脊梁折斷的驚天一跪。

“身首分離……永世不得超生……”范小虎那充滿恐懼的嘶吼猶在耳邊。這不僅是殺人滅口,更是源自那遙遠赤水河畔、烏蒙山腳下,對“砍頭”最原始、最愚昧也最刻骨恐懼的應驗。王魁的惡毒用心,范小虎的愚昧怯懦,范必中那點微弱卻不肯熄滅的書生骨氣……交織成一曲令人窒息的悲歌。

劉科抬起頭,望向刑房那扇緊閉的門。門后那個親手殺死最后光明的兇手,他童年的誓言、青年的熱血、中年的墮落,最終都化作了護城河邊那瘋狂劈落的斧影和此刻刑房里那痛徹骨髓的悔恨嚎哭。這悔恨,來得太遲,也太沉重。

他低頭看著手中沾血的銀鎖片。它很小,很粗糙,卻承載著一個被山賊踏碎的世外桃源,兩個被命運碾碎的少年夢想,以及一段跨越千里、最終在皇城根下以血腥告終的殘酷重逢。這冰冷的金屬,似乎比那沉在護城河底的萬兩黃金,更沉重萬倍。

“大人,”劉科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案子……是破了。王魁伏法,也算告慰了范必中在天之靈。可是……”

他沒有說下去。可是什么?可是那被埋在冰冷橋墩里的無辜工人?可是那些在王魁賭坊、染坊、工地里被壓榨得喘不過氣的百姓?還是那遠在西南,至今仍被貪官污吏和匪患陰影籠罩的赤水河、烏蒙山?抑或是,這看似朗朗乾坤下,無處不在、如同跗骨之蛆的黑暗?

王明遠明白了他未盡的話語,這位一向剛硬的府尹,此刻眼中也流露出深沉的疲憊與無奈。他拍了拍劉科的肩膀,力道沉重。

“劉科啊,”王明遠的聲音低沉而蒼涼,“順天府捕快,捉的是看得見的兇犯,斷的是明面上的冤情。可這世間,還有多少枉死的冤魂埋在無人知曉的橋墩之下?還有多少被生生折斷的脊梁,跪在看不見的刀鋒之前?路……還長著呢。”

他長長地、無聲地嘆了口氣,目光轉向回廊盡頭那方被高墻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天空。暮色四合,最后一點天光掙扎著滲入,將府衙的飛檐斗拱染成一片模糊而沉重的剪影。

劉科沒有再說話。他緊緊攥著那枚染血的銀鎖,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冰涼的觸感直透心底,卻奇異地壓下了那份因看透世事不公而生的倦怠。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力量,如同烏蒙山沉默的根基,赤水河潛藏的暗流,在他年輕的胸膛里悄然匯聚。

他挺直了脊背,將那枚小小的銀鎖片,鄭重地放入了懷中貼身處。那里,仿佛也埋下了一粒種子,一粒在黑暗中依然渴望破土、指向光明的種子。

夜風穿過回廊,帶著深秋的寒意,卷起幾片枯葉。順天府衙巨大的匾額在暮色中沉默高懸,黑底金字,肅穆依舊,卻仿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沉重了幾分。劉科最后看了一眼那緊閉的刑房大門,轉身,邁著堅定的步伐,融入了衙署深處更濃重的陰影里。前路漫漫,暗夜無邊,但那枚緊貼心口的冰冷銀鎖,和他心中悄然點燃的微光,成了這無邊夜色里,唯一的坐標。

主站蜘蛛池模板: 广灵县| 漳浦县| 唐海县| 宁晋县| 柳林县| 瓮安县| 会理县| 凤庆县| 清新县| 宜城市| 宿迁市| 津市市| 扎兰屯市| 武功县| 金门县| 平定县| 兴海县| 永州市| 凤阳县| 呈贡县| 邵东县| 积石山| 苍山县| 遵义市| 花莲市| 开化县| 桃源县| 黔南| 寿宁县| 安吉县| 彭泽县| 祁门县| 灯塔市| 苍南县| 浦城县| 泽库县| 夏河县| 斗六市| 门头沟区| 陈巴尔虎旗| 隆化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