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鯨波詭玉案(下)
- 順天小捕快
- 劉白他爸
- 5381字
- 2025-07-17 15:00:45
第三天一早,劉科和柳如煙將自己的發現和推斷告訴了王明遠,王明遠當機立斷,順天府衙役的行動迅疾如雷。張鐵帶一隊直撲會同館通譯陳平的下處,劉科親率精銳圍住了吏目錢貴位于館內后罩房的值守小院。
錢貴的小院門扉緊閉。劉科示意手下噤聲,自己貼耳于門板上。屋內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翻找聲,間或夾雜著瓷器輕碰的脆響,急促而慌亂。
“錢吏目,”劉科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門板,“鶴嘴鉤的碎屑、還有陳平手里的毒粉香灰,都在我們這兒了。開門吧。”
屋內的聲響戛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靜持續了數息,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錢貴那張慘白的臉露了出來,眼下的青黑襯得他如同墓中爬出的活尸。靛青色的綢袍皺巴巴的,領口歪斜,冷汗浸濕了鬢角。他手里緊緊攥著一個不起眼的靛青色錦囊。
“劉…劉捕頭何出此言?”錢貴的聲音發飄,眼神閃爍,“下官…下官只是整理案牘,耽擱了片刻,讓您久等了…”他下意識地將錦囊往袖中縮。
“整理這個嗎?”劉科目光如電,猛地指向他手中的錦囊,“尚真房內異香的源頭!”
錢貴手一抖,錦囊“啪嗒”掉在地上,幾粒深色香料碎屑和少許藍綠色粉末灑了出來,濃烈的甜香瞬間彌散開。
“拿下!”劉科厲喝。
如狼似虎的衙役一擁而入。錢貴尖叫一聲,竟從袖中滑出一柄細如柳葉、淬著幽藍暗光的短匕,狀若瘋虎般向劉科刺來!劉科早有防備,側身避過鋒芒,一記凌厲的手刀狠狠斬在錢貴持匕的手腕上。短匕脫手落地,發出刺耳的錚鳴。張鐵等人立刻撲上,將癱軟如泥的錢貴死死按在地上。
與此同時,張鐵那邊也傳來捷報:陳平在其下處床底暗格中被擒獲,當場搜出剩余的數包熒光磷粉、幾塊未調配的龍涎香和蘇合香塊,以及一柄精心打造、前端帶有彎鉤的細長工具——鶴嘴鉤!那鉤子是金屬的,但細長的木柄正是上的靛青色大漆,靠近彎折處,還殘留著幾絲極細微的刮痕!
順天府大牢,陰風慘慘。陳平在鐵證如山(物證排開一桌)和劉科抽絲剝繭的質詢下,心理防線徹底崩潰。
“是…是錢貴指使…”陳平癱在冰冷的地上,涕淚橫流,身體抖如篩糠,“他說…只要拿到鯨波玉獻上去,貴妃娘娘必有重賞…許我黃金五十兩,還有…還有琉球通判的肥缺…我窮怕了!爹娘還在鄉下等米下鍋啊!”他竹筒倒豆子般交代了作案經過:錢貴提供了提純后的毒粉和昂貴的南洋香料,命他調配成“熒光磷香”。案發前夜,錢貴以送夜宵為由進入尚真房間,他作為通譯也跟隨一起前去。趁著他們喝茶閑談期間,他偷偷將特制毒香混入香爐夾層。案發當夜,他與錢貴算準毒發時間,趁尚真中毒昏睡之際,潛入房間,盜走寶玉,然后用特制的鶴嘴鉤從窗外撥回窗栓,制造密室假象。“我…我真沒想害死尚真大人…錢貴說那香只會讓人昏睡無力…”陳平的哭嚎在牢房里回蕩。
錢貴面對陳平的指認和滿桌鐵證,臉色灰敗如土,卻仍咬牙硬撐:“一派胡言!這狗才自己貪財!現在想栽贓嫁禍…”
“栽贓嫁禍?這塊錦囊的香料又作何解釋?“劉科冷笑,拿起那個從錢貴身上搜出的空錦囊,“還有這淬毒的匕首,是你原本想用來自盡的吧?”他逼視著錢貴:“鯨波玉在哪?”
錢貴眼中閃過一絲瘋狂與詭計得逞的扭曲快意,嘶聲道:“玉?哈哈…早就送走了,你們永遠也得不到。我只恨也沒能殺了你,你等著吧,很快我們就會見面,我先在下面等你。”說完,錢貴突然咬舌自盡。
眾人駭然。
就在這時,一個意想不到的身影出現在牢房門口——尚真那位須發皆白、沉默得像塊礁石的老隨從松平。他佝僂著背,渾濁的老眼通紅,雙手捧著一個油布包裹的物件,顫抖得如同風中的枯葉。他噗通一聲跪在劉科面前,將包裹高舉過頭頂,用生硬的漢話夾雜著琉球語哭訴:“大人…這是尚真大人讓小人收好的…”松平的聲音抖得厲害,枯瘦的手指解開油布,露出層堅韌的魚皮——那是琉球特有的馬面魚皮,經過特殊處理,薄得像紙,卻水火不侵。
柳如煙小心地揭開魚皮,里面是張近乎透明的魚皮紙,上面干干凈凈,只有角落有個模糊的手印,像是尚真的指印。
“他說…若他出事,讓小人把這個交給能信得過的人…”松平的老淚落在魚皮紙上,暈開個小小的濕痕,“他還說…這紙上的字,要用‘海神的眼淚’才能顯出來…”
“海神的眼淚?”劉科想起尚真房里的海沙,“是海水?”
柳如煙卻搖了搖頭。她從木盒里取出個小瓷瓶,里面裝著無色的液體——那是她用鐵銹和醋提煉的“顯影劑”。。
“試試這個。”她用狼毫筆蘸了點液體,極輕地抹在魚皮紙上。
第一筆落下時,沒什么動靜。松平的呼吸一下子屏住了,手緊緊攥著衣角。劉科也盯著紙面,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有種預感,這紙上的字,會比鯨波玉更重要。
片刻后,魚皮紙的邊緣突然透出點墨色,像墨滴落在宣紙上,慢慢暈開。接著是第二點、第三點…很快,一行行字浮現出來,筆鋒蒼勁,帶著股說不出的悲壯。
罪臣尚真,泣血頓首于大明皇帝陛下御前:
琉球彈丸,去歲季秋,天降浩劫。颶風如龍,海嘯如山,怒濤滔天,席卷三島。屋舍盡毀,良田盡沒,尸骸塞港,浮殍蔽海,千里悲聲,餓殍盈野…三島遺民,十不存一,于龍王廟斷壁殘垣之下,掘得此玉。非為祥瑞,實乃萬民血淚浸染之信物!期以此玉,泣血上陳:伏望陛下,天恩垂憫,開一線之海禁,允我琉球遺民,操舟入海,捕魚蝦以茍活殘喘!此玉非吉,實乃舉國泣血之哀鳴!尚真明知此行兇險,然為故國蒼生,萬死不辭!若事不成,此身隕滅,唯望此玉,能達天聽!
尚真絕筆。
最后一個字的墨痕深重如血,力透紙背,仿佛耗盡了他全部的生命!
牢房內一片死寂,唯有松平壓抑到極致的嗚咽聲。阿巴尼不知何時也來到了門外,他呆呆地看著魚皮紙上那泣血的文字,看著那句“非為祥瑞,實乃萬民血淚浸染之信物”,如同被萬鈞雷霆劈中!他雙腿一軟,重重跪倒在地,額頭砸在冰冷的地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大人…是我錯了…是我被豬油蒙了心!”阿巴尼涕淚滂沱,聲音嘶啞破碎,“我怕…我怕提了災情,斷了朝貢的回賜,斷了海商的財路…我勸尚真大人只說祥瑞,莫提災禍…我…我害死了他啊!我辜負了琉球萬民的指望!”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錢貴,眼中是滔天的悔恨與憤怒:“你們!你們這些豺狼!為了塊石頭,就害死了我們舍生取義的使者!海神有眼,必讓你們永墮深海!”
真相如同滔天巨浪,沖垮了所有陰謀與偽裝。尚真不是來獻寶的,他是用生命為故國的萬千生靈,捧來了一封泣血的求救信!那失落的鯨波玉,正是這血淚信物上最沉重的封印。
東宮崇教殿內,空氣凝滯如鉛,落針可聞。太子朱高熾端坐于蟠龍寶座之上,面色沉靜如水,唯有一雙深邃的眼眸蘊著雷霆之威,掃視階下。刑部尚書、大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分列左右,神情肅穆,如同廟中泥塑的神祇。階下,陳平、錢貴早已癱軟如泥,面無人色,只余下喉嚨里斷續的、瀕死般的喘息。
順天府尹王明遠手捧厚厚卷宗,聲音沉痛而清晰,將案情始末、物證圖譜、陳錢二人口供筆錄一一陳明。當他說到那“深海磷光藻粉”與“南洋異香”混合的“熒光磷香”,以及密室機關的破解時,殿內諸公雖面色凝重,眼中卻仍帶著一絲將信將疑。劉科知道,這個時代,鬼神之說,終究深入人心。
劉科立于階下,待王明遠話音落下,他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朗聲道:“殿下,諸位大人!口說無憑,眼見為實。下官斗膽,愿以己身,重現那夜尚真大人‘海神附體’、‘鬼火纏身’之詭象!”
此言一出,滿殿皆驚!連太子朱高熾的眉頭都微微蹙起。
“劉捕頭,此乃東宮正殿,豈容兒戲!”刑部尚書沉聲喝道。
“非是兒戲!”劉科目光灼灼,毫無懼色,“下官正是要以這‘兒戲’,破那鬼神虛妄!請殿下恩準,暫閉殿門窗牖,熄滅多余燈火,只留殿下御案旁一盞燭火即可!”
太子沉吟片刻,目光在劉科堅毅的臉上停留一瞬,緩緩頷首:“準。”
殿門沉重地合攏,隔絕了外間的天光。侍從迅速將四周的宮燈、燭臺一一熄滅,只余下太子御案旁那唯一的一盞牛油巨燭,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御座附近丈許之地,殿內其余空間迅速被濃稠的黑暗吞噬。巨大的殿堂仿佛沉入了幽深的海底,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立于黑暗中央的劉科身上。
只見劉科不慌不忙,從懷中取出一件折疊好的、看似普通的素色薄絹披風。他抖開披風,在眾人疑惑的目光中,將其披在了自己身上。然后,他緩緩抬起雙臂,如同進行某種神秘的儀式。
“諸位請看,”他的聲音在寂靜的黑暗中顯得格外清晰,“此乃案發之夜的‘海神之怒’!”
話音未落,令人頭皮炸裂的一幕發生了!
就在那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里,劉科的身體輪廓,竟幽幽地亮了起來!先是雙臂,然后是軀干,最后連頭部也籠罩在一層冰冷、妖異的藍綠色光芒之中!那光芒并非均勻,而是如同流動的鬼火,在他身上蜿蜒流淌,勾勒出人形的輪廓,卻又模糊不清。
“鬼…鬼火!”一位年邁的御史失聲驚呼,幾乎從座位上彈起。
“海神顯靈了?!”大理寺卿身旁的屬官聲音發顫。
“保護殿下!”殿前侍衛下意識地握緊了刀柄,緊張地盯著那黑暗中唯一的光源——那散發著不祥氣息的“發光人”。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整個崇教殿。
這藍綠色的“鬼火”持續了約莫十息,光芒幽幽,將劉科映照得如同自深海爬出的幽冥使者。就在眾人驚駭欲絕,心神幾乎失守之際——
“掌燈!”劉科一聲斷喝!
早已候在門邊的侍從猛地推開沉重的殿門,午后的天光如同利劍般刺入!同時,殿內四周的宮燈被迅速點燃,光明驅散了黑暗。
刺目的光線讓眾人下意識地瞇起了眼。再看殿中,劉科好端端地站在那里,面色如常,身上哪還有半分鬼火?只有那件素色披風,被他隨手解下,托在手中。
“諸位大人受驚了。”劉科的聲音恢復了平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此非鬼神之力,不過是兇手卑劣伎倆的再現!”
他舉起手中的披風,指著內襯上幾處不起眼的、顏色略深的斑點:“下官事先在此披風內襯上,涂抹了少量與案發現場相同的‘熒光磷粉’粉末。方才殿內黑暗,磷粉暴露于空氣中,緩慢氧化,便發出諸位所見之藍綠幽光。此光冰冷,無熱,正與‘鬼火’特征相符!”
他走到御案旁,拿起一根細長的銀針,挑起點綴在披風上的一點藍綠色粉末,置于那唯一亮著的燭火火焰上方。
嗤——!
一聲輕響,粉末瞬間被點燃,騰起一小簇同樣妖異的藍綠色火焰,一股熟悉的、混合著濃烈甜香與刺鼻硫磺蒜味的氣息迅速彌漫開來!
“看!”劉科的聲音陡然拔高,“這便是那‘海神之怒’的真面目!此粉劇毒,燃點極低,遇體溫即可緩慢發光甚至自燃!尚真大人房內香爐夾層中,正是此物混合異香,緩慢釋放,毒氣彌漫于密閉空間,吸入累積到一定程度,導致大人內腑衰竭而亡!從現場打開的香爐蓋推斷,尚真大人死前極度痛苦,肯定也是發覺到了這香不對勁,開蓋檢查了,才沾染到了身體上,這時候窗外就看到了鬼火。尚真大人此時肯定也很驚駭,但渾身無力,便想起用手邊的號角呼救,那號角聲一響,同行之人肯定知道出大事了。可無奈他中毒已深,只吹了幾下就倒了。我們破門而入時候,帶起的風從門口吹進來,正好將正對門口的香爐里剩余的熒光香粉吹到了尸體上,由于尸體余溫尚存,現場昏暗,才出現我們看到的尸體發出藍光的詭異場面。
科學實證的光芒,如同無形的重錘,在經歷了“鬼火”驚魂的強烈沖擊后,以更加無可辯駁的力量,徹底粉碎了籠罩在案件之上的所有荒謬迷霧!
鐵證如山,真相昭然。陳平、錢貴對謀害使臣、竊取貢品、欺君罔上之罪供認不諱。尚真遺書(顯影后的魚皮密信)被當庭宣讀,字字泣血,句句驚心,道盡琉球滅頂之災與小國使臣舍生取義的悲壯,聞者無不動容。
陳平判斬立決,錢貴畏罪自殺,家產抄沒。
錢貴妃雖因錢貴至死不敢攀咬(亦無直接證據鏈指證其主使),但其“約束親族不力”、“治下無方”之罪無可推脫,被永樂帝嚴旨申斥,禁足長春宮三月,削減一應用度。其黨羽在禮部等處的勢力遭受重創,氣焰大挫。“石髓玉”的線索與對太子的深深恨意,卻如毒蛇般在其心中盤踞更深。
尚真追封“忠義伯”,以伯爵之禮厚葬。其靈柩由朝廷特使護送,歸葬琉球故土。那封承載著琉球萬民血淚的魚皮遺書,作為他唯一的陪葬,歸于生養他的大海。感念尚真之義、琉球之慘,永樂帝特旨:撥付糧米十萬石、藥材百車,急賑琉球災民;特許琉球國擴大朝貢使團規模,并特別恩準琉球商船在指定港口(泉州、明州)擴大海帶、珍珠、玳瑁等特定海獲的民間貿易額度,以貿易之利助其災后重建。此為大明海禁政策撕開的一道微小卻充滿人道光輝的口子。
太子朱高熾在此案中處事公允、雷厲風行,成功化解重大外交危機,賑災恤鄰之舉更彰顯仁德,聲望如日中天。錢貴妃一派暫時蟄伏。
會同館東跨院門前,阿巴尼對著即將啟程歸國的尚真靈柩長跪不起,重重叩首,額上鮮血混著泥土。他身后,是劫后余生、終于踏上歸途的琉球使團成員,人人臉上帶著悲戚與一絲重燃的希望。
“尚真大人…阿巴尼帶您…回家了。”他哽咽著,將一捧來自琉球海灘的黑沙,輕輕撒在靈柩之上。
劉科與柳如煙站在不遠處。柳如煙的目光掠過阿巴尼佝僂的背影,落在劉科沉靜的側臉上。
“可惜這鯨波玉終究還是落到了那些人的手里。李峰死前讓我們小心石髓玉,你說這鯨波玉會不會就是石髓玉?”她的聲音很低,帶著深海般的冷意。
“不知道,不過好在尚真大人用血淚之書給沿海的子民打開了生路。”劉科的目光投向巍峨宮闕的深處,那里濁浪依舊,暗影潛藏,“我相信再詭譎的深宮迷霧,也終有破開的一日。”他側頭看向柳如煙,眼神堅定:“姐,前路再險,我們同行。”
柳如煙微微頷首,清冷的眸子里映著劉科年輕卻堅毅的臉龐,如同寒潭投入了星火。她挎緊了肩上那個裝著異世智慧的木箱。風雪暫歇,前路未明,但那以科學與信念為骨、良知與勇氣為帆的孤舟,已然再次揚起風帆,駛向皇權與人性交織的、更深不可測的驚濤駭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