翕州,尚讓中軍大帳。
魏文炳卸下了染血的戰袍,換上一身相對整潔的布衣,隨著劉漢宏前來拜謝。他撩開帳簾,只見主位之上,端坐一人。
此人年約四旬,身姿挺拔如松,并未著甲,只穿一身玄青色暗紋錦袍,腰間束著玉帶,透著一股儒將的從容。他面龐方正,下頜線條剛毅,一雙眼睛尤其引人注目,沉靜時如深潭古井,波瀾不興,偶爾精光一閃,卻又銳利如鷹隼,仿佛能洞穿人心。鼻梁高挺,唇線清晰,幾縷修剪得宜的短須更添幾分沉穩威嚴。
他手中正拿著一塊素白的細布,慢條斯理地擦拭著一柄出鞘的寶劍。劍身如一泓秋水,寒光流轉,映照著他平靜而深邃的眉眼。動作舒緩沉穩,每一個細微的擦拭都帶著一種韻律感,仿佛不是在拭劍,而是在書寫一篇無形的兵家文章。儒雅與鋒銳,文氣與殺伐,在他身上奇異地融為一體,不顯突兀,反而沉淀出一種令人心折的厚重氣度。正是義軍大將,尚讓。
魏文炳上前,真心實意地行了大禮:“末將魏文炳,拜謝尚將軍活命大恩!若非將軍及時援手,文炳與麾下八千軍民,恐已化為齏粉!”
尚讓這才放下手中劍和布,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虛抬了抬手:“文炳來了?快起來,自家兄弟,不必如此見外。”
他目光掃過帳中侍立的幾員心腹大將——柴存、劉漢宏等人,呵呵笑道,語氣帶著長輩看晚輩的調侃,“瞧瞧,咱們當年那個愣頭青小魏,如今也長大了,有想法,有膽魄了!”
柴存、劉漢宏等人也紛紛笑著附和,看向魏文炳的目光,帶著幾分兄長看待幼弟般的熟稔和寵溺。
“是啊是啊,后生可畏!”劉漢宏嗓門洪亮。
柴存則捋著短須,看似隨意地接了一句,笑容依舊,話鋒卻隱隱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敲打:
“就是啊,翅膀硬了,跟哥哥們的感情也淡咯?這么大的事——在睦州拉起‘保安軍’的旗號,占山為王,怎么也不提前跟哥哥們通個氣,商量商量?也好讓哥哥們給你把把關嘛!”
魏文炳心中一凜,面上卻立刻堆起帶著點憨氣和不好意思的笑容,抬手撓了撓后腦勺:“嘿嘿,這個……當時也是一時激憤,腦子發熱,想著給兄弟們尋個安穩的地方,就沒想那么多……給哥哥們添麻煩了。”
這裝嫩的動作和表情,他做起來竟也無比自然。穿越以來,他始終難以真正融入與這些“老兄弟”的情誼,內心深處更多是將他們視為一同創業的同事,此刻的“不好意思”,也是表演。
尚讓似乎并不在意他這略顯生硬的回應,隨意地擺了擺手,目光重新落回案幾上的地圖,語氣變得平淡而意味深長:
“罷了。年輕人嘛,多摔打摔打,不是壞事。回去好好休整,把隊伍重新拉起來。眼下這點挫折算不得什么。”
他抬起頭,目光投向帳外,仿佛看到了更宏大的戰場,“黃王大軍,預計七月就要強渡大江!那才是真正決定生死存亡的大場面!你那個睦州……”
他頓了頓,手指在地圖上輕輕敲了敲睦州的位置,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慢,“不過是小孩子過家家罷了。”
魏文炳再次躬身:“末將明白!定當重整旗鼓,不負將軍期望!”
魏文炳退出那肅殺又帶著幾分人情味的中軍大帳,將尚讓最后那句“過家家”的評語和帳內諸將的目光都關在身后。回到自己那的臨時營帳。
他提起滾燙的陶壺,將沸水注入粗陶碗中。深褐色的茶湯翻滾著,散發出濃烈而苦澀的香氣,氤氳的水汽模糊了眼前。他盯著那碗不斷打著旋、又漸漸沉淀下去的濃茶,思緒卻如同壺中翻騰的茶葉,雜亂無章。
為什么失敗?這個念頭如同冰冷的鋼針,刺穿著他連日來的疲憊與劫后余生的慶幸。
“民心可用……是根基?”他喃喃自語,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粗陶碗滾燙的邊緣。睦州城頭鄉民們舍命相搏的血紅面孔在眼前閃過,撤退時那些首領絕望憤怒的咒罵聲猶在耳畔。
“可民心……在絕對的實力碾壓面前,竟如此脆弱。王沨的鎮海軍,不過地方一鎮之兵,就能逼得我們不得不棄城而走,讓那些信我的百姓背井離鄉……”一股強烈的愧疚感涌上喉嚨,苦澀更甚于口中的茶湯。
他端起碗,狠狠灌了一大口,滾燙的液體灼燒著食道,卻無法驅散心頭的寒意。“根基……說得輕巧。在這亂世,想扎下根,憑什么?!”
“還是太急了……”他無聲地嘆息,這嘆息在寂靜的營帳中仿佛有實質的重量,沉沉壓在心口。
反思如同冰冷的刀鋒,一層層剝開他先前看似果斷實則倉促的決策。脫離黃巢?自立門戶?在睦州豎起“保安軍”的大旗?如今看來,簡直是稚童持金行于鬧市,不自量力到了可笑的地步!
他之前只看到了黃巢起義軍最終必然敗亡的結局,看到了那“天街踏盡公卿骨,甲第朱門無一半”的末世圖景,看到了長安城沖天而起的烈焰與錦繡成灰的悲涼——那是黃巢最巔峰的瘋狂,也是他盛極而衰的轉折點。
但現在,距離那個巔峰時刻,還有時間!
這段寶貴的時間差,不是用來讓他這個根基淺薄的小角色提前跳船、獨自面對驚濤駭浪的。而是他積蓄力量、壯大羽翼、等待風起的最佳窗口!
他攤開手掌,看著掌心因長期握持兵器磨出的厚繭,又緩緩握緊。力量!他缺的就是力量!不是一腔孤勇,不是虛無縹緲的“民心所向”,而是實實在在的、足以在亂世中安身立命、進而逐鹿天下的硬實力。
兵寡將微——這是最致命的短板。睦州一戰,幾乎打光了他辛苦攢下的騎兵老底,步卒也傷亡慘重。手下可用之人,唯三弟魏文明悍勇有余,卻失之莽撞;二弟魏文蔚稍通謀略,卻也僅止于“稍通”。
沖鋒陷陣的猛將在哪里?能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智囊又在哪里?沒有能斬將奪旗、提振軍心的鋒銳矛尖,也沒有能洞察全局、規避風險的睿智大腦。
民生經濟?更是無從談起。睦州短暫的“根基”不過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沒有穩定的地盤、賦稅來源、匠戶支撐、糧食儲備,如何養兵?如何持久?流寇式的劫掠終非長久之計,只會重蹈“匪過如梳”的覆轍,徹底失去立足的根基。
兵源?那些隨他撤退的睦州鄉民,是負擔,也是火種。但如何將他們轉化為合格的、源源不斷的戰士?需要時間,需要訓練,更需要一個相對安穩的環境和有效的組織體系。這些,他目前都極度匱乏。
“失敗……是必然的啊!”魏文炳苦澀地承認。他穿越者的先知優勢,在具體而微的軍政實務、人心算計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他知道歷史的大勢走向,卻不知道下一場戰斗會在哪個山谷打響,不知道唐軍何時會卷土重來,不知道黃巢麾下哪位將領會對自己心生猜忌。宏觀的知道無法替代微觀的應對。
而黃巢,就是一個現成的、巨大的“血包”!
龐大的軍隊基數,裹挾的流民人潮,相對完整的后勤劫掠體系(盡管粗暴),以及最重要的一點——匯集在這個“沖天大將軍”旗幟下的各色人才!
這些人才,在黃巢那粗放式管理、山頭林立、充斥著猜忌與暴戾的龐大機器里,未必能得到重用,甚至可能朝不保夕。這正是他魏文炳的機會!
“自己這么著急走,真是有夠蠢的!”魏文炳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眼中卻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之前的“獨立”,是急于擺脫束縛,卻忽略了依附大樹好乘涼、借雞生蛋的道理。
現在,他需要轉換思路:不是逃離,而是扎根;不是對抗,而是汲取;在黃巢這棵大樹徹底腐朽之前,盡可能地從其內部汲取養分,壯大自己!
那么,關鍵的問題來了:從哪里開始挖墻角?挖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