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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睦州遺盡,血途銹招牌

夜已深沉,子時的梆子聲在死寂的睦州城頭敲過,余音顫顫,被濃重的血腥與焦糊氣息吞噬。

魏文炳卸下沉重的鐵甲,那冰冷的甲葉碰撞聲在空曠的營帳里顯得格外刺耳。他幾乎是癱倒在一張粗陋的木椅上,渾身筋骨無處不痛,仿佛被拆開又勉強拼湊起來。

魏文蔚和魏文明也各自歪倒,三人身上混合著汗臭、血腥和硝煙的味道,粗重的喘息是帳內唯一持續的聲音。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啊……”魏文蔚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嘶啞,打破了沉寂,“孟子誠不欺我也。今日若非這些鄉民父老……”他搖搖頭,語氣里滿是難以置信,“真真出乎意料之外。”

魏文明猛地灌了一口渾濁的涼水,喉結劇烈滾動,水漬順著嘴角流下,沖開臉頰上一道干涸的血痕。他咧開嘴,發出幾聲低沉嘶啞的“嗬嗬”聲,最終化為放肆的大笑:

“哈哈哈!誰能想到?誰能想到!我們這群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反賊’,倒比那朝廷的官軍更得人心!滑天下之大稽!”

“人心?”魏文蔚抹了把臉,露出一絲疲憊而尖銳的冷笑,“嘿嘿,人心算什么?在這世道,三十畝薄田,一口安穩飯食,比什么仁義道德都管用!

‘匪過如梳,兵過如篦’!這話你聽過沒?梳子好歹還留幾根頭發,篦子刮過去,那是連頭皮都要刮掉一層!官軍?哼!”

“二哥說得對!想當初販鹽,腦袋別腰上,好歹能混個肚兒圓,也算個殷實人家!可那些官老爺呢?貪得無厭!敲骨吸髓!硬是逼得人沒了活路!

尤其是那個姓李的軍頭,狗東西!什么都不干,張嘴就要吞掉我們七成血汗錢!呸!老子起義第一個砍的就是他那顆狗頭!”

兩人激戰后的亢奮尚未褪盡,憤懣與后怕交織,話語如同開了閘的洪水,滔滔不絕。就在這時,一直沉默如石的魏文炳緩緩抬起頭,聲音低沉沙啞,卻像一塊冰投入沸水,瞬間澆滅了帳內所有的喧騰:

“老二,老三,”他目光掃過兩位兄弟沾滿血污的臉,“我們得走。棄了睦州,去宣州,回黃王那里。”

“什么?!”魏文明像被火燎了屁股,猛地從地上彈起,帶翻了身旁的水碗,渾濁的水潑了一地,

“大哥!你糊涂了?今日我們守住了!把鎮海軍的龜孫子打跑了!城還在我們手里!憑什么要走?”

魏文蔚也是一臉愕然,急忙撐起身:“大哥!你睜眼看看!今日城頭血戰,睦州軍民同心!百姓簞食壺漿,青壯舍命登城!民心歸附,根基已立啊!這不正是大哥你一直想要的,我們自己的地盤嗎?”

他指著帳外,仿佛那民心士氣猶在眼前。

魏文炳沒有看激動的弟弟們,目光落在搖曳的油燈火苗上,聲音平穩卻帶著千斤重壓:“老三,王沨的鎮海軍,現在何處?”

“退…退到城西三十里外扎營了。”魏文明梗著脖子回答。

“他們傷亡過半了嗎?”魏文炳緊接著追問,目光銳利如刀。

魏文明被這問題釘在原地,臉上的激動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凝重。他擰著眉頭,仔細回想白日城頭攻防的慘烈畫面,半晌,才艱難地開口:

“不足……遠不足。攻城最兇時,頂在前面的多是驅趕來的民夫和輔兵,他們鎮海軍的本部精銳……損失不過三分之一。”

“那就是說,”魏文炳很冷靜,“王沨手里,至少還有三千五百能戰之兵?今日我們依仗城高,有百姓相助,尚且數次險死還生,城頭幾度易手,差一點就萬劫不復!如今我們傷亡慘重,他們卻未傷筋動骨,只是暫退三十里舔舐傷口。

老三,你說,他們會不會卷土重來?再來一次,就憑我們這殘破之軀,這疲憊之卒,還有幾分把握守住這睦州城?”

營帳內死一般的寂靜。魏文蔚和魏文也是默然,白日城頭瀕臨崩潰的絕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方才短暫的亢奮。實力的鴻溝,赤裸裸地橫亙在眼前,不是幾句“民心所向”就能填平的。

魏文蔚額角滲出了冷汗,他想到了更遠,更深的恐懼,聲音都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大哥……撤……撤了,我們兄弟輕騎快馬,自然無礙。可今日那些豁出性命來援的鄉老怎么辦?他們抄起扁擔鋤頭,砍殺了官軍,那就是板上釘釘的‘反賊’!我們一走,王沨的大軍回來,屠刀之下,豈有完卵?”

他越說越急,猛地站起來,“況且!我們今日棄了睦州,棄了這些信我們、幫我們的人,就是砸了自己的招牌!日后若還有機會另起爐灶,誰還會信我們?誰還敢信我們?這立身的根基,就徹底斷了啊!”

魏文明聽了二哥更是氣悶,守不住,退不得!這絕境讓他額頭青筋暴跳,卻沒有什么辦法!只能焦躁地在狹小的帳內來回踱步,沉重的腳步聲如同敲在人心上。

時間在死寂中流逝,油燈爆出一個燈花,發出輕微的“噼啪”聲。不知過了多久,魏文炳緩緩抬起低垂的頭顱,眼中布滿血絲,卻有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他一字一頓道:

“帶——走!”

“愿意跟我們走的,無論是鄉民、工匠、老弱婦孺……有一個算一個,全部帶走!”

天剛蒙蒙亮,稀薄的晨光艱難地刺破籠罩睦州的硝煙與陰霾。臨時召集的會議上,當魏文炳嘶啞著喉嚨,將撤退的決定和盤托出時,帳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他麾下的部將們,緊繃的神經驟然一松,不少人甚至暗暗吐出一口長氣。連日血戰,早已耗盡了他們的勇氣和體力,撤退,意味著喘息和活下去的可能。

然而,那些昨日才在城頭并肩浴血、此刻身上猶帶傷痕的鄉民首領們,臉色卻瞬間變得極其難看。

一個須發皆白、拄著拐杖的老者,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魏文炳,嘴唇哆嗦著,猛地將手中的拐杖重重砸在地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都尉,你…你這是把我們往火坑里推啊!昨日拼了這條老命!今日你們拍拍屁股就要走?留下我們這些老骨頭,等著官軍來剮嗎?!背信棄義!”他激憤之下,唾沫星子幾乎噴到魏文炳臉上。

魏文蔚站在魏文炳側后方,面皮漲得通紅,羞愧得無地自容,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魏文明臉上也閃過一絲忿忿,拳頭在袖中捏緊,但終究理虧,只是咬著牙,不敢抬頭直視那些噴火的目光。

魏文炳沉默地承受著所有憤怒的指責和失望的注視。他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軀在低矮的軍帳里顯得有些佝僂。他面向那些怒目而視的鄉民首領屈膝半跪。

聲音低沉而沙啞,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魏某……對不住各位父老鄉親昨日舍命相援!此恩此德,文炳沒齒難忘!睦州,是我等兄弟選定的扎根之地,雖時日不長,卻已傾注心血。然天意弄人,非我不愿守,實乃力有不逮,徒呼奈何!”

他直起身,目光掃過一張張或憤怒、或絕望、或茫然的臉,語氣斬釘截鐵,“但魏某在此立誓!絕不放棄任何一位信我、助我的鄉親!若諸位信得過魏某,愿隨我同去,魏某縱使粉身碎骨,也必保諸位周全!

若有故土難離,不愿同行者,魏某亦不強求。庫中所存兵甲、糧餉,盡數分發!足可保五口之家一年之需!此乃魏某一點心意,亦是……謝禮與賠罪!”

決定已下,整個保安軍如同一個巨大的、瀕臨散架的機器,在死亡陰影的催逼下,爆發出最后一絲效率,開始了緊鑼密鼓的撤退準備。

城庫大開,刀槍、甲胄、糧袋被迅速分發下去。哭喊聲、催促聲、車軸的吱嘎聲、牲畜的嘶鳴聲混雜在一起,撕扯著破敗的睦州城。人們拖家帶口,推著獨輪車,挑著擔子,將微薄的家當和沉重的恐懼一同打包,匯入城外那條未知的歸途。

趁著鎮海軍尚在舔舐傷口、重整旗鼓的短暫間隙,第三日清晨,一支龐大而臃腫的隊伍,在凄冷的晨霧中,踏上了南撤的坎坷之路。八千余人,其中大半是步履蹣跚的婦孺老弱和背負沉重行囊的鄉民,僅有少量疲憊的步卒和魏文明統領的三千騎兵護衛左右,像一條受傷的巨蟒,艱難地蠕動在崎嶇的山道上。

王沨的鎮海軍,如同聞到血腥味的狼群,僅僅休整了兩日,便以驚人的速度追了上來。精銳的騎兵如同黑色的鐵流,一次次兇狠地撞擊著撤退隊伍那脆弱的后衛線,試圖將這臃腫的獵物徹底撕裂、吞噬。

魏文明早已殺紅了眼,身上的皮甲被劃開數道口子,露出內里染血的麻布襯衣。他狂吼著,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

“弓手!三輪連射!壓住他們沖鋒的勢頭!騎兵營!跟老子來!楔形陣!鑿穿他們!”

他猛地一夾馬腹,胯下的黑馬如同離弦之箭,率先沖了出去,身后疲憊卻兇悍的保安軍騎兵,如同一股決堤的鐵流,迎著同樣高速沖鋒而來的鎮海軍騎兵對沖而去!

死亡的距離在急速縮短。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馬蹄狂暴踐踏大地的轟鳴,如同催命的戰鼓。進入弓箭射程的剎那,雙方陣中幾乎同時騰起一片密集的烏云!

“咻咻咻——噗噗噗!”

凄厲的破空聲與鈍器入肉的悶響交織成一片死亡的樂章。箭矢如暴雨般傾瀉而下,瞬間將雙方前鋒籠罩。

戰馬的悲鳴和人垂死的慘叫驟然響起,打破了沖鋒的節奏。有騎士被強勁的箭矢直接貫下馬背,身體還在空中就被后面洶涌而來的鐵蹄無情地踏過,骨骼碎裂的聲音令人牙酸。被射中的戰馬轟然倒地,巨大的慣性讓它翻滾著撞翻后面的同伴,引發一連串的混亂和踐踏。

混亂中,兩支鋼鐵洪流終于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轟——!”那一聲巨響,是血肉與鋼鐵最原始、最殘酷的碰撞。巨大的沖擊力下,前排的騎士連人帶馬被撞得向后倒飛,骨骼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聞。鋒利的馬槊、長矛借著馬力兇狠地刺出、橫掃、捅扎!

槊尖輕易撕裂皮甲,穿透人體,帶出大蓬溫熱的鮮血和碎裂的內臟。被刺穿身體的騎士,有的被巨大的慣性挑離馬鞍,掛在槊桿上痛苦地抽搐;有的則被直接釘死在馬背上,隨著坐騎的狂奔而搖晃。沉重的鐵骨朵、狼牙棒呼嘯著砸下,頭盔凹陷,腦漿迸裂,血肉橫飛。刀光在混亂的騎陣中閃爍,每一次劈砍都伴隨著肢體分離,斷臂殘肢混著血雨四處拋灑。

河谷狹窄,人馬擁擠,戰斗瞬間變成了最血腥的貼身肉搏。戰馬在人群中驚惶地沖撞、踐踏,騎手們則如同野獸般相互撕咬、砍殺。兵器折斷的脆響、垂死的哀嚎、瘋狂的吼叫、戰馬的嘶鳴……無數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聲浪。鮮血如同廉價的紅漆,潑灑在枯黃的草地上、冰冷的河石上,匯成一股股粘稠的小溪,緩緩流入渾濁的河水,將河面染成一片詭異的暗紅。斷肢、破碎的甲片、扭曲的尸體、兀自抽搐的無主戰馬……將這小小的河谷變成了修羅屠場。濃烈的血腥味和內臟破裂的惡臭彌漫在空氣中,令人作嘔。

魏文明奮力揮動沉重的長戟,刃鋒橫掃,將一名試圖偷襲的鎮海軍騎兵連人帶刀掃落馬下。他剛想喘息,眼角余光瞥見一道寒光直刺自己肋下!他猛地側身,冰冷的矛尖擦著他的舊甲劃過,帶起一溜火星和幾片碎裂的甲葉。劇痛傳來,左肋被劃開一道血口。魏文明怒吼一聲,棄了不便近戰的馬槊,反手抽出腰間的橫刀,狠狠劈向偷襲者的脖頸。刀鋒入肉,卡在頸骨上,鮮血噴了他一臉。他顧不得抹去,一腳踹開尸體,拔刀回望,只見自己身后的騎兵營,已經稀薄得不成陣型,熟悉的面孔一個個在敵騎的沖擊下消失。

硝煙散去,敵軍退走。帶著滿身血污和幾處新添的傷口,策馬沖出這片地獄般的河谷,朝著中軍方向狂奔而去。遠遠望見魏文炳的身影,他嘶聲力竭地喊道:“大哥!黃王的援兵呢?到了沒有?!”

魏文蔚臉色灰敗地搖了搖頭,嘴唇緊抿。

“啪!”魏文明狠狠將手中沾滿血泥的馬鞭摔在地上,破碎的皮條濺起幾點泥漿。

“黃王這是什么意思?!要舍棄我們兄弟了嗎?!媽的!”他雙眼赤紅,像一頭受傷的困獸。

魏文炳臉上并無意外,他遙望著宣州方向,緩緩搖頭:“舍棄?不會。畢竟是一起揭竿的老兄弟,分量再輕,隨意舍棄也會寒了其他人的心。他只是想讓我們……吃個教訓,摔個大跟頭!

等到我們山窮水盡,只剩最后一口氣的時候,再伸手把我們撈起來。那時,我們還得對他感恩戴德,俯首帖耳。”

“可我們的騎兵營……八百兄弟啊!都快拼光了!”魏文明指著身后那片血腥的河谷,聲音帶著哭腔,

“親兵營……也只剩下不足三百人了!大哥!再這么耗下去,我們這點老底子就全交代在路上了!”

魏文蔚看著前方緩慢挪動、哭聲隱隱的老弱隊伍,又看看身后浴血斷后、不斷倒下的士兵,臉上掙扎痛苦,遲疑著低聲開口:

“大哥……睦州到宣州,路途本不算遠。可如今帶著這么多鄉民,缺車少馬,輜重拖累……這才被王沨死死咬住。要不……我們……”后面的話他沒說完,但意思已然明了。

“不行!”魏文炳斷然否決,語氣斬釘截鐵,毫無轉圜余地,“睦州這塊招牌,這次雖然蒙塵敗退,但只要人在,招牌就還在,總有擦亮的一天!

可如果今日為了逃命,把信我們、跟我們走的鄉親們棄于荒野,任人屠戮……”

他目光如電,掃過兩位兄弟,“那就是親手把招牌砸得粉碎!從此以后,天下誰還會信我們‘保安軍’三字?人心盡失,根基斷絕,再無立錐之地!”

魏文明急得在原地團團亂轉,幾乎要跳腳:“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大哥!招牌再亮,沒有本錢也是白搭!我們兄弟拼光了,剩下一個空名頭,這買賣還怎么做?路還怎么走?”

魏文炳的目光越過焦躁的弟弟,越過疲憊惶恐的軍民,越過層疊的山巒,堅定地投向西方:“我何時指望過黃巢?”

他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絲孤注一擲的信念,“尚讓尚將軍!他的大營就在翕州!比宣州更近!他是我們起家的老上司,待我們如兄如父的老大哥!他不會見死不救!援兵……”他猛地攥緊拳頭,眼中閃過一絲亮光,“說不定已經到了!”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話語,就在保安軍殘部依托一處矮坡,構筑起搖搖欲墜的最后防線,準備迎接鎮海軍下一次更猛烈的沖擊時——

低沉雄渾的號角聲驟然撕裂了沉悶的天空!緊接著,是滾雷般由遠及近的馬蹄聲!一面面赤紅色的“劉”字大旗,如同燎原的火焰,猛地出現在地平線上,迎風獵獵招展!旗幟之下,是刀槍如林、甲胄鮮明的生力軍,如同決堤的洪流,帶著無堅不摧的氣勢,朝著正圍攻保安軍的鎮海軍側翼狠狠撞去!

為首大將,正是尚讓麾下驍將劉漢宏!他手持一桿丈八長槊,須發戟張,聲若洪鐘:“魏家兄弟休慌!劉某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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