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秣馬厲兵,烽火染淮揚
書名: 在晚唐創業作者名: 陸離字子明本章字數: 5267字更新時間: 2025-07-06 13:29:09
次日天光未亮,魏文炳便將兩位兄弟喚至帳中。空氣里還殘留著昨夜輾轉的焦灼氣息。
“老三,”他開門見山,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我們現在手里,還有多少兵?”
魏文明臉上立刻浮起一層肉痛之色,掰著手指頭,語速極快,仿佛慢一點那數字就會再縮水幾分:“大哥,慘啊!真真是慘!睦州撤下來,能喘氣的戰兵就剩兩千掛零!親兵營,咱們起家的老底子,就剩二百八十三人!長弓手,能開硬弓的,二百六十人整。刀盾手,三百五十人,盾都湊不齊了。輕騎……唉!”
他重重嘆了口氣,聲音都低了下去,“就剩一百三十騎了,馬匹折損更甚!剩下就是一千二百長槍手,看著人多,可這里頭……”
他指了指帳外,“快四成是睦州帶出來的新兵蛋子,摸槍還沒幾天呢!”
“不夠!遠遠不夠!”魏文炳猛地站起身,眼神銳利如刀,“按滿編五千正兵去招!”
“五千?”魏文蔚倒吸一口涼氣,急聲道:“大哥,糧!我們手里只有一千五百石糧!眼下軍民混雜八千余口,這點糧連一個月都撐不過!若按五千正兵加輔兵算,人吃馬嚼,至少需六千石!這缺口……大得能跑馬??!”
他頓了頓,又拋出一個更現實的問題:“還有軍械!睦州擴兵耗了一批,撤退時發給鄉民防身又散出去不少,武庫都快見底了!長槍、橫刀、弓弩、箭矢、甲胄……樣樣都缺!”
魏文炳沉默著,腮幫子咬得死緊。半晌,他猛地一捶案幾,震得茶碗一跳,咬牙道:“招!必須招!糧餉軍械……想辦法!文明!”
他轉向三弟,目光灼灼,“你帶軍中所有能動彈的老兵,分成十隊,立刻開拔!給我豎起‘保安軍’的招兵大旗!去附近州縣!去流民聚集的河灘荒地!去那些豪族大戶的門前!告訴他們,我魏文炳要兵,要精兵!更要糧草、鐵料、布匹、馱馬!是‘借’也好,‘征’也罷,把旗號給我打出去,把聲勢給我造起來!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能弄多少是多少!”
魏文明眼中兇光一閃,拍著胸脯:“大哥放心!這活計咱們熟!包在我身上!定讓那些鐵公雞把毛都拔下來!”
“文蔚!”魏文炳又看向二弟,“糧械我來想辦法。你帶那些新兵,還有軍中的工匠,立刻去!砍竹子!尋白蠟桿!把能用的木頭都給我弄回來!組織人手,日夜不停地趕制槍桿、弓胎、箭桿!
軍中鐵匠全部集中起來,修復舊甲,打造槍頭、箭頭!不求多精良,但求能武裝起人!我來負責練兵!把新兵給我捶打出來!”
“是!”魏文蔚沉穩應下,眼中也燃起火焰。絕境之下,唯有拼死一搏。
兄弟二人領命轉身欲走,魏文炳卻再次叫住他們,聲音低沉下去,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
“等等!這次睦州兵敗,我想了又想,除了根基淺薄、倉促應戰,還有一個更要命的根子?!?
他目光掃過兩位至親兄弟,坦然而又帶著一絲苦澀,“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你我兄弟三人,論勇武,文明可稱悍勇,但非萬人敵;論謀略,文蔚你心思縝密,卻也難稱算無遺策;我……不過是比常人多些想法罷了。中人之姿,頂天了!
亂世之中,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英雄三人幫,我們缺人!缺能獨當一面、沖鋒陷陣的猛將!更缺能運籌帷幄、洞察先機的智囊!
昨日我苦思冥想,腦中空空如也。今日我們兄弟三人一起想想,仔細篩一遍,看看這黃王軍中,這南邊地界,有哪些人物,是我們有可能請來、挖來,為我們所用的?”
帳內再次陷入思索的沉寂。魏文明皺著濃眉,用力撓著頭,感覺比沖鋒陷陣還難。魏文蔚也凝神細想,手指無意識地在案幾上劃動。時間一點點流逝,焦慮如同無形的藤蔓纏繞上來。
“哎!”魏文明猛地一拍大腿,眼睛瞬間亮得驚人,“大哥!二哥!咱們不是第一個分家單干的啊!你們忘了曹師雄、柳彥章二位將軍了嗎?”
“曹師雄?柳彥章?”魏文炳心頭猛地一跳,屬于原身的記憶碎片瞬間涌入腦海。那是王仙芝的嫡系老鄉,草軍起事時的八大元老!地位尊崇,資歷深厚!
曹師雄在王仙芝死后,第一個不服黃巢,帶著本部精銳南下另立門戶。不久后,勇冠三軍的柳彥章也率部脫離了大軍南下。只是后來黃巢主力一路流竄南下,彼此斷了聯系。
魏文蔚也精神一振,立刻補充道:“對!就是他們!曹將軍沉穩老練,柳將軍更是萬人敵的猛將!他麾下還有王重隱、徐唐莒二將,都是能征善戰、立下赫赫戰功的驍將!”
希望的火苗剛剛燃起,就被魏文炳一盆冷水澆熄。他苦笑著搖搖頭,帶著深深的無奈:
“老二、老三,你們想得太簡單了。曹、柳二位是什么身份?那是隨王仙芝將軍一同揭竿的元老!資歷比我們深十倍!威望比我們高百倍!實力……他們當初分家帶走的,少說也是上萬精兵!我們呢?兩千殘兵,寄人籬下。他們憑什么來投奔我們?我們拿什么去招攬人家?我們去投奔他們還差不多!”
如同一桶冷水潑下,魏文蔚和魏文明高漲的情緒瞬間蔫了,兩人尷尬地撓著頭:“呃……那倒也是……那倒也是……”
希望破滅,氣氛更加沉悶。魏文蔚皺著眉頭,絞盡腦汁,忽然,他眼神微微一動,試探著開口:“大哥,我倒是想到一個人……許勍。他也是咱們老鄉,當年咱們打破曹州城時,他和常宏一起來投的軍。他與常宏,情同手足,焦不離孟。”
魏文蔚壓低聲音:“如今常宏已死……雖說他是咎由自取,但許勍心里能沒有疙瘩?他在黃王麾下一直聲名不顯,未得重用,郁郁不得志。此人武藝不俗,帶兵也有一套。我們若能暗中接觸,動之以鄉情,曉之以利害……或許有幾分把握將他挖過來?而且他地位不高,挖過來也不會引起太大波瀾。”
“許勍……”魏文炳在心中反復咀嚼這個名字,屬于原身對那個沉默寡言、武藝扎實的漢子印象浮現出來。常宏的死,確實是一個可以利用的切入點。此人目前就在宣州黃巢大營,距離尚讓的翕州不算太遠。
“嗯,此人可以接觸!”魏文炳眼中閃過一絲精光,“還有曹師雄與柳彥章二位將軍的下落,也務必多派人手打聽!元老香火情分還在,先聯系上,總歸不是壞事。那么……智囊謀士方面呢?”
他看向魏文蔚,對這方面,魏文明基本是兩眼一抹黑。
魏文蔚沉吟道:“謀士……黃王那邊有個‘不第營’,收羅了些落第秀才,但魚龍混雜,黃王自己也不甚看重,其中罕有大才。真正有本事的,我們接觸過的,也就皮日休皮先生了??伤屈S王親封的首席謀士、翰林學士,是黃王‘千金買馬骨’的招牌……怎么可能看得上我們這小廟?”
皮日休!魏文炳精神一振,立刻在原身記憶中翻找。大唐進士出身,真正的飽學之士!只是面容丑陋,眼皮下垂似盲,且性格剛直不阿,嫉惡如仇,在唐廷屢因直言犯上而不得志,最終竟主動投了黃巢!
這絕非貪生怕死之徒,必是心懷濟世救民之志,對唐廷徹底絕望。黃巢用他,更多是裝點門面,當個御用文人,其胸中韜略,恐怕十成里用不了一成!
“皮日休……”魏文炳嘴角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弧度,“他心中未必沒有怨懟。此人剛直,黃王……也并非納諫如流之主。挖過來或許不易,但結個善緣,請他做個不掛名的外腦,關鍵時刻指點一二,未必沒有可能。反正也不用他親臨戰陣,只求在重大抉擇時,能聽到些真知灼見?!?
目標,在焦灼的困境中逐漸清晰。許勍,是亟待爭取的將才;曹、柳二雄,是需攀附的強援;皮日休,是可借重的智囊。明確了方向,剩下的便是尋找時機與手段。
兄弟三人又低聲商議了些聯絡的細節、人選的可靠性,以及如何避開尚讓和黃巢可能的耳目。待到晨曦徹底驅散帳內昏暗時,一份粗糙卻目標明確的人才網羅計劃已初具雛形。眼下最緊要的,仍是手中有兵!
招兵的旗幟很快在翕州周邊乃至更遠的州縣豎了起來。魏文明帶著他那股子剽悍匪氣,領著老兵們,將“保安軍”招兵買馬、借糧征械的動靜鬧得沸反盈天。
流民聚集的河灘邊,幾根長桿挑起巨大的“魏”字旗和“募兵”幡。一張破舊木桌后,坐著兩名文書,旁邊立著幾個殺氣騰騰的老兵。桌前排起了長長的隊伍,多是面黃肌瘦、眼神麻木的漢子。魏文明敞著懷,露出虬結的肌肉和幾道猙獰的舊疤,挎著橫刀,像一頭巡視領地的猛虎在隊伍旁來回踱步,聲如洪鐘:
“都聽好了!保安軍魏大帥募兵!要的是能廝殺、敢玩命的漢子!不要軟腳蝦!”他猛地一指旁邊豎著的兩根刻著高度標記的木桿,“年十五至三十,身高五尺三寸(約1.65米)以上的,站右邊!能開兩石硬弓(約240斤拉力),日行百里的,是正兵!餉錢足額,頓頓有干飯!”
“年十五至四十,身高夠五尺(約1.55米),能開一石弓(約120斤拉力),日行八十里的,站左邊!是輔兵!餉錢減半,飯食管飽!”
“老弱病殘,拖家帶口的,趁早滾蛋!別浪費爺的時間!”他兇戾的目光掃過人群,幾個試圖蒙混的老者嚇得縮了回去。
測試簡單粗暴。身高不足的,直接被老兵推搡到一邊。力氣測試處,立著幾張不同硬度的弓,讓應募者輪流試拉,能穩穩拉開兩石弓并保持片刻的壯漢,立刻被登記造冊,引來一片羨慕的目光。耐力測試則是繞著臨時劃出的大圈負重奔跑,跑夠圈數、速度尚可的才算過關?,F場一片喧囂,呼喝聲、測試的號令聲、落選者的哀嘆聲、入選者的興奮低吼混雜在一起。
與此同時,魏文蔚帶著新兵和工匠,如同螞蟻搬家般深入附近的山林。新兵們揮汗如雨地砍伐著堅韌的白蠟木和筆直的毛竹,粗大的原木被拖拽下山。臨時搭建的工棚里爐火熊熊,鐵匠們赤著上身,叮叮當當修復著破損的甲片,打造著簡陋但鋒利的槍頭、箭頭。木匠們則熟練地將白蠟桿削直打磨,裝上鐵槍頭;將竹片烘烤彎曲,麻繩絞弦,制成一張張粗糙但堪用的單體弓??諝庵袕浡绢^清香、焦糊味和汗水的酸餿氣。
而魏文炳,則將所有精力投入到了練兵場上。
新劃出的校場位于大營邊緣,塵土飛揚。三四千新招募的兵丁和原本剩下的老兵混編在一起,排成歪歪扭扭、松松垮垮的隊列,茫然地看著點將臺上的魏文炳。
“肅靜!”魏文炳厲聲喝道,聲浪壓過嘈雜,“記住你們現在的樣子!散漫!孱弱!不堪一擊!上了戰場,就是給敵人送首級!給野狗送口糧!”他毫不留情地訓斥著,每一個字都像鞭子抽打在臉上。
“從今日起,忘掉你們過去的身份!在這里,你們只有一個名字——保安軍!你們只有一個目標——活下去!殺敵!立功!”
他猛地抽出腰間佩刀,雪亮的刀鋒在烈日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想活命,想吃飽飯,想不被當成豬狗宰殺,就給我把骨頭里的懶筋抽掉!把吃奶的力氣使出來!”
“第一項!打熬筋骨!”魏文炳跳下點將臺,親自示范。他抓起兩個沉重的石鎖,猛地舉過頭頂,肌肉賁張,汗珠瞬間從額頭滾落。“舉!五十次!不許停!掉下來一次,加罰二十!老兵帶頭!”
沉重的石鎖被分發下去。新兵們齜牙咧嘴,使出吃奶的力氣,動作笨拙變形。校場上頓時響起一片粗重的喘息、痛苦的悶哼和石鎖砸地的哐當聲。老兵們雖也吃力,但動作相對標準,咬牙堅持著,為新兵做出表率。塵土被汗水滴落,砸出一個個深色的小坑。
“第二項!隊列!行止坐臥,令行禁止!”
魏文炳手持一根堅韌的藤條,如同最嚴苛的教習,在隊列間穿梭。他目光如炬,任何一點微小的錯誤——手臂擺動幅度不一、腳步拖沓、眼神飄忽、交頭接耳——都會招致藤條帶著風聲的抽打。啪啪的脆響伴隨著壓抑的痛呼,不斷響起。
“挺胸!收腹!目視前方!你們是兵!不是地里刨食的農夫!隊列就是軍陣的雛形!亂糟糟的羊群,永遠敵不過整齊的狼群!”
他的吼聲貫穿整個訓練過程。烈日炙烤下,汗水浸透了所有人的衣衫,在腳下匯成小小的泥濘??菰?、疲憊、疼痛折磨著每一個人的神經,但魏文炳的身影如同磐石,他的目光如同烙鐵,將紀律和服從的印記,一點點強行烙進這些新兵散漫的骨子里。
傍晚收操時,整個校場如同被犁過一遍,躺滿了癱倒如泥、連手指都不想動一下的士卒。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汗臭和塵土味。魏文炳同樣汗透重衣,但他依舊站得筆直,看著這滿地的“爛泥”,眼中沒有絲毫憐憫,只有鋼鐵般的冷硬。
“這才第一天!筋骨還沒活動開!”他聲音沙啞卻穿透力十足,“明日卯時初刻(凌晨五點),校場集合!遲到者,軍棍二十!解散!”
疲累到極點的士兵們,掙扎著爬起來,相互攙扶著,步履蹣跚地走向營房。痛苦與怨懟寫在臉上,但也有一絲微弱的改變正在悄然發生——那散亂的眼神里,多了一絲被強行凝聚起來的服從。
時間在招兵的喧囂、器械的打造和練兵場的汗水與嘶吼中飛速流逝。魏文明發揮了他刮地皮的本事,連哄帶嚇,軟硬兼施,硬是從周邊豪族、大戶乃至零散塢堡中“借”來了近三千石糧食和一批鐵料、布匹、馱馬,雖引來無數怨聲載道和暗中咒罵,卻也解了燃眉之急。
魏文蔚組織的工匠日夜趕工,長槍如林般豎立起來,弓箭也勉強湊夠了數量,雖然粗糙,但總好過赤手空拳。
七月下旬,當灼熱的南風裹挾著更濃烈的戰爭氣息吹過翕州時,保安軍的大營已氣象一新。五千正兵、兩千輔兵,軍容雖遠談不上鼎盛,但隊列已初具模樣,兵刃甲胄在陽光下閃爍著森然的寒光,總算有了幾分軍隊的樣子。
這一日,急促的馬蹄聲打破了保安軍營地的平靜。一名尚讓親衛手持令箭,風馳電掣般直入中軍,將一份蓋著尚讓大印的軍令交到魏文炳手中。
魏文炳展開軍令,目光掃過那幾行力透紙背的字跡,心頭猛地一沉,又有一股烈火驟然騰起。
軍令上赫然寫著:
“唐廣明元年七月二十八日,黃王親率大軍十五萬,號六十萬,兵發淮揚!令各部依令集結,不得有誤!”
最后的休整期,結束了。
魏文炳攥緊軍令,指節發白。他抬眼望向宣州方向,天際線處,仿佛已有沖天的煙塵滾滾而起,遮天蔽日。他麾下這剛剛草草成型的七千人,即將被投入那名為“渡江”的、吞噬一切的巨大漩渦之中。
練兵場上的汗水尚未干透,新的血火征程已然迫近。他深吸一口氣,將那冰冷的軍令按在案上,聲音傳遍帳外:
“擊鼓!聚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