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折遞上去的那一晚，李呈在驛館里枯坐了半宿，直到受不住了才靠著椅背淺淺闔了眼。

這方子，他該是有些說不準。

翌日清晨，宮里的傳召就到了，來得不算早，卻也絕不算晚。

老地方。

踏著青石板路往清靜宮去，推開門時，帶起一陣極輕的風，殿內彌漫著淡淡的檀香，香爐騰煙裊裊。

嘉靖帝正站在八卦壇前頭，離著李呈約莫二十步遠，玄色常服的衣擺垂在地上，幾乎與陰影融在一起，他手里捏著張紙，正是李呈昨日遞上去的奏折。

他背對著門口，肩膀紋絲不動，顯然是沉在自己的思緒里，連有人進來都未曾立刻察覺。

“陛下……”李呈放輕了腳步，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站定，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幾分謹慎的試探。

他是不知道嘉靖態度如何。

那么茫然的上了折子，這對他自己而言，無疑是不大負責任的，畢竟嘉靖性情多變，突然不想對藩王下手也是有可能的。

“嗯……”朱厚熜這才緩緩轉過身，臉上沒什么明顯的情緒，只是那雙深邃的眼睛落在李呈身上，上下打量了片刻。

李呈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識的撓了撓頭，卻聽見前邊傳來一聲極輕的笑，帶著幾分玩味。

朱厚熜緩緩抬起捏著奏折的那只手，紙頁在他指尖輕輕晃動：“你的法子，倒有兩分推恩令的意思。”

“不同，不同?！崩畛拭Σ坏負u頭，語氣里帶著幾分急切，“推恩令耗時長，還需步步為營，臣這法子，可比推恩令要容易太多，我大明藩王可不是漢代的王?！?

漢代的藩王，是真的“王”。

他們的封地，其實叫“封國”，可以總管軍事政治民生，可以擁有自己的軍隊，雖然很多人抨擊項羽追求分封，但從某個角度來講，漢初的天下也是一個“周朝”。

弊端日顯，這才有了推恩令。

而迫于藩王勢大，推恩令能夠施行可是有了景帝武帝兩代皇帝的籌謀才能推行。

但在大明，這不需要。

可能嘉靖這一朝就能看出成效，也就是十幾二十年的時間。

看著很長？許多政策的目光可見的生效時間是幾十年為起點，甚至百年為單位的。

朱厚熜挑了挑眉，收回手，揮了揮手，示意他坐下：“拿法禮道德把諸王架在火上烤，既不用動兵，又不用削爵，逼著他們自己讓步，也只有你想的出來了?！?

李呈依言，在蒲團上坐下，腰背挺得筆直，臉上的謹慎褪去些許：“諸王平日里享盡榮華，哪一樣不是打著‘法禮道德’的旗號？用度要合禮制，待遇要符道德，才能堵住天下悠悠眾口?！?

說著說著，他的表情舒緩了些。

到目前為止，嘉靖的態度都還算緩和，而且沒有威懾感，這一點也就證明了他不在裝沒事。

其他大臣或許不大能感受到，因為他們近距離接觸嘉靖的時間不多。

但像李呈，嚴嵩，夏言這種與嘉靖長時間打交道的，很容易就能看出來嘉靖身上的威懾感濃重與否。

而對李呈這種經驗不是特別多的，只要根據一點來看：舒不舒服。

他如果覺得不舒服，那就是嘉靖在散發威懾力，而如果舒服，嘉靖威懾力在不在不知道，但至少心情不是特別糟糕。

腦袋里想著，嘴上也不能落下：

“可天道行常，物極必反，他們既受了這‘法禮道德’的益處，享受著萬民供養的尊榮，如今自然也該受這‘法禮道德’的約束——受其喜，亦將擇其悲，這本就是世間常理?！?

他說完，便閉上了嘴，靜靜的待著，等著嘉靖的回答。

朱厚熜沉默著，指尖在摩挲著紙張，像是在掂量李呈話里的分量，過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他才緩緩開口：“道理是這個道理，可諸王盤根錯節，哪會甘心被你用幾句話捆住手腳？”

李呈抬眼，迎上朱厚熜的目光，語氣篤定：“陛下，臣要的從不是他們心甘情愿，而是讓他們別無選擇?！?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諸王近年逾制犯罪之事，雖不足以致死，卻也是盡失民心，有失德性，侮辱祖宗，既然毀了太祖之名，自然該有所懲戒，此舉是出師有名的?！?

聞言，朱厚熜嘴角勾起一抹淡笑，那笑意似浮在水面的薄冰，看著溫和，底下卻藏著幾分深不見底的涼：“你倒是把人心看得透?！?

說著，他修長的手指捻起奏折邊角，慢悠悠地重新翻看，目光在某幾行字上稍作停留，指尖輕輕點了點紙面：“依你所說的前者，用禮法框住諸王，讓他們騎虎難下，這步棋穩當，無可厚非，可這奉皇捐……”

他抬眼看向李呈，眉峰微挑，語氣里帶了點不以為然，“諸王宗室，哪個不是精于算計的？真要讓他們掏出銀子、獻出土地，怕是未必能收上幾兩幾畝?！?

李呈心里早有盤算，回答起來自然如魚得水：“臣也想到了這點，所以該有個人領頭，最好總是地位不低，做那商鞅立木取信的事，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其他藩王怕落了后，自然會跟著動?！?

“周王？”朱厚熜幾乎是立刻接了話，聲音沉了幾分，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

李呈心頭一凜，嘉靖果然想到了，朱朝堈身帶重罪，此刻應該正惶惶不可終日？

若是讓他帶頭響應這嗣皇捐，再給他些實實在在的罪責減免，既能讓他乖乖聽話，也能給其他藩王吃顆定心丸。

連罪王都能因這事得好處，他們這些無過的親王，響應之后自然更無虧吃。

可……就這么輕易減了他的罪？

李呈眉頭微蹙，心里轉過幾個念頭。他清楚朱朝堈的罪本就不至于判得太重，畢竟是宗室親王，牽一發而動全身。

但“極重的重判”“極輕的重判”與“不判”，這三者之間的分量雖然差的不多，但在名頭上可太大了，即使前兩者差距一般，可“重”，“輕”起碼是有，那“不”是怎么個事？

若是為了推行新政，就這么輕飄飄揭過朱朝堈的罪，難免讓天下人覺得朝廷法度可徇私，也讓那些本就對宗室不滿的官員寒心。

“若是他不配合呢？”李呈抬起頭，目光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周王素性驕縱，若是他仗著宗室身份，拒不配合……”

他沒說下去，但話里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他不想給周王這個借著“立功”而脫罪的機會。

朱厚熜的音調變低，慢慢惡吐出幾個光是聽著都可以感覺到冰冷的字：

“違時逆勢，蒼天不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