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藩王乃宗室之重，怎可僅有這些人手？”

果不其然，話題變了，崔元張口便是不對，若周期雍與屠僑不死咬著，那就是直接把題材挪到了宗室的待遇問題上。

“這宗室的排場要多大，才算大啊？”

周期雍到底老辣，一聽便知李呈心里頭是個什么意思，也不愿再與崔元在細枝末節上纏斗，懶得再咬著什么不放，反問之后，只是一聲冷笑，隨即站起身，對著屠僑與李呈略一拱手，算是打過招呼。

他轉身就走了。

大步流星的，往外走了，袍角帶起一陣風，留下滿室沉默。

眼看周期雍拂袖而去，堂上只剩屠僑與李呈這兩個都察院的人，一個心思深沉，一個聽說不大聰明，崔元滿肚子的怒火像是被堵住了去路，燒得他胸口發悶，卻偏找不到宣泄的口子。

再待下去，對他來說恐怕也不過是自討沒趣，他只能狠狠瞪了兩人一眼，終是按捺住火氣，悻悻然也告了辭，轉身離去時。

議事的一幫子人都走了，偌大的廳堂里，只剩下屠僑與李呈二人。

李呈望著空蕩蕩的堂中，眉頭微蹙，終究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轉向身旁的屠僑：“方才那幾位的態度，你也瞧見了，往日里對周王一案多有顧忌，今日卻個個言辭鑿鑿，給出的處罰都不輕，一反常態，這是怎的了？”

不管是揣摩圣意的嚴嵩，宗室為重的崔元，都明確了方向。

明顯不對。

屠僑端起茶杯，指尖摩挲著微涼的杯壁，沉吟片刻才緩緩開口：“此事，我也是剛得了消息，前些天，各地藩王像是約好了一般，紛紛遣人快馬進京，給陛下送來了不少奇珍異寶，更有大批銀兩黃金，明著是進貢，實則是想替周王贖身，求陛下網開一面。”

“哦？”李呈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又了然，“這么說，陛下是沒應下他們的請求？不然以那幾位的性子，斷不會在此時落井下石。”

雖然嘴上這么說，但他明白實際情況應該復雜的多。

政治不是非黑即白的，更多時候是處于一種昏沉的灰色。

“應下了，也沒應下。”屠僑放下茶杯，聲音里帶著幾分難以捉摸的意味。

“此話怎講？”

李呈有些糊涂了，這模棱兩可的說法，倒像是嘉靖的行事風格，卻更讓人猜不透用意。

沉默了片刻，屠僑才緩緩開口，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絲凝重：

“陛下讓內侍清點了所有貢品，說是藩王心意，盡數充入了國庫，只是那筆用來贖周王的銀兩，陛下只留下了五成，剩下的一半，連同那些藩王派來的使者，一并打發回去了。”

李呈聞言一怔，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只取五成？

這不是嘉靖的做法啊！

他可是雁過拔毛的主，藩王派來的人不被勒索一頓都算開明了，送上門的銀子竟然不要？

留下五成，是告訴他們，周王的罪，不是銀子能全贖的。

還回五成，是說這情分，陛下也領了，可這領了情分，卻沒松口放了周王，里頭的意思，復雜的多。

這是常人的理解。

但李呈的理解不一樣，他總覺得嘉靖是人不想放，錢還想要，但又知道不能這么無賴，所以就強硬的把自己的欲望降低，然后拿了一半。

“都御史這話深刻，可陛下是怎么想的？”他愣了一愣。

屠僑在一旁聽著，先是輕輕嘆了口氣，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座椅扶手，臉上滿是為難：“陛下的心思，哪里是我能揣測得透的？你想想，就連那最擅長揣摩圣意、在朝堂上摸爬滾打了這么多年的嚴嵩，前幾日不也在這事上躊躇了許久，拿不定主意嗎？”

他頓了頓，語氣里帶著幾分不確定，“也就是這兩日，他才像是終于琢磨出了些門道，看那意思，是覺得陛下不打算放過周王了。”

話雖如此，他眼底的猶疑卻絲毫未減，顯然連嚴嵩的判斷，他也不敢全然信靠。

這件事，太復雜了些。

“周王他……如今情形如何了？”李呈言語里有些關切。

朱朝堈可得好好的，不然他冒那么大風險給他整來不是白費功夫了嗎？那王書吏給了銀兩安置，那錦衣衛回了單位。

“還能怎么樣，就關在刑部監里呢。”屠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杯中已干，沒喝到，語氣也帶起幾分無奈，“周尚書那性子，最是剛直不阿，眼里揉不得沙子，對周王自然是半點優待也不肯給，該按規矩來的，一絲一毫都不含糊，可架不住他手底下那些人啊，總有幾個想投機取巧的，暗地里偷偷摸摸搞些小動作，誰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說罷，他輕輕搖了搖頭。

“嗯……”李呈緩緩點了點頭，雙臂交抱在胸前，眉頭微蹙著陷入了沉思。

廳堂里一時又靜了下來，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鳥鳴，襯得他思索的模樣愈發專注，仿佛在細細掂量著這件事的輕重緩急，以及其中盤根錯節的關節。

但實際上，他只是在考慮。

考慮是密信上書，還是直接寫封東西，由都察院向上而呈。

過了好一陣子，他都沒個思緒，抬眼看向屠僑。

恰巧，屠僑這時也開口了：“這件案子，說到底你是都察院這邊的主官，于情于理，都該上個折子，把你自己的看法明明白白地寫出來，隨其他奏報一同呈到陛下跟前才是。”

話音剛落，屠僑便直起身，理了理衣襟。

“我那兒還有些別的事要去處理，就不打擾你了。”

他看了李呈一眼，語氣平和卻帶著幾分不容置疑的意味，“你且靜下心來，好好琢磨琢磨，有問題可來找我。”

說罷，便轉身朝著門外走去。

堂中冷清。

李呈靠這椅背，盯著遠方有一段時間，心里的那個想法理的越發的明確，明朗。

解決問題，不能片面。

該解決的，最好就一勞永逸，否則后患無窮，反反復復，危害反倒更大上幾分。

“不管了，藩王分封而不錫土，列爵而不臨民，食祿而不治事，如此行事，他們還該謝過我呢。”

如此想著，李呈將案上本就有的筆墨紙硯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緊接著就是大筆一揮，開始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