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中，他先后失去了慈祥的母親和當初極力反對他和琴結合的父親。他到現在還不明白父親為什么要反對自己和琴結合，只說他和她不合適。

記得當年他把琴領進家門時，看到父親的眉頭明顯地皺了起來，好不容易在沉悶的氣氛中吃完了午飯，他把撅著嘴顯然不開心的她送上了公交車后，回到家里，他父親劈面就說了一句：“這個女孩有點妖，你和她不合適！”在那時他只能接受父親的意見，雖然忍不住瞞著家人和熟人的眼睛，偷偷地和她幽會幾回。他是家里的獨子又是孝子，不能不聽父親的話，他那會想，如果堅持己見，肯定會傷父親的心。

他把錢送進那大理石隔著玻璃的柜臺里，里面還是那張冷若冰霜令人生厭的臉，一份清單，從玻璃下面塞了出來，飄到地上，他揀起來，看也沒看，揣進了褲兜，走出了醫院的大門，穿過了馬路，到那家飲食店里，要了一碗面條，吃完了，又讓伙計盛了一碗，小心地端著，過了馬路，送進了病房，見妻子還沒醒來，就把面條放在床頭柜上，看著形如死尸的妻子，一點也想不起幾十年前那張俊俏的臉來了，他把頭別過去，看著鄰床上那幾個正湊在一起打牌的病人，嘻嘻哈哈地說笑著，一點也看不出來這是病房，倒好象是在棋牌室。

他呆望了一會，走了出去，煙癮上來了，但他已經沒那閑錢買煙了。兒子快要考大學了，一筆巨款正等著他去籌備，他把所有能借的人都在腦子里過濾了一遍，不覺把頭搖了再搖了：“前次借的還沒著落還，現在怎么再開得了口呢？”他想，如果實在不行的話，只能不去上大學了，先找份工作做起來再說吧！只是委屈了孩子。

他的暈忽忽地坐在醫院大門口的臺階上，腦子里一片空白。

大街上又堵塞了，汽車接起了長龍。

司機們百般無聊地走出駕駛室，靠著車門抽起了煙，這里一堵最起碼要過半個小時才能被忙得暈頭轉向的警察叔叔們疏通。

他見司機們的吞云吐霧，煙癮又被勾引上來，只得吞了口水，怏怏地折回病房。

病人們的牌局已經收場了。

手里提著飯菜水果之類，操著各地方言的家屬們正陸續走進來，走廊里病房里頓時熱鬧得像農貿市場。

就是這樣，他的妻子還是沉睡著，一點不見動靜，只見白色被單有些微微地起伏告訴他妻子還能呼吸，在藥物的幫助下，妻子正在和死神商量著是否放她一馬。他看著已不成人形的白色被單下的妻子，心里一陣絞痛。

妻子很小學的時候就成為了孤兒，是她爺爺奶奶帶大的，她很早的時候就會料理家務，結婚后，家里燒飯做菜洗衣帶小孩這些煩瑣的事，在她那兒，好象天生就會，做得心應手，把家里安排的妥妥帖帖的。

她用第一天來家吃飯后搶著要洗碗的那份完全出自然的做派，贏得了他父母的歡心，再加上她是他家的鄰居，他父母常說是看著她長大的。

他那時剛失去了琴，情緒正處于低落的時候，是她默默地地走進了他的心房，安撫著他受傷的心。雖然他也記不得當初和她是怎么走在一起的，他只是記得她好象一直在身邊，從沒有開始就順理成章地結合了，在父母的極力撮合下，他默然地接受了她，雖說她的后面不乏追求者，但她一個也不看好，只時常走進他家的門，幫著年邁的他的父母干活。她買菜的時候，想著幫他們家帶些剛上市的新鮮蔬菜，或家里做了什么好菜也給他端來熱騰騰香噴噴的一碗，對他說，你是一個男孩子不知道這些，也想不到這些。

那時長相英俊高大的他，還沉浸在女孩子們的包圍之中，頭腦發熱的時候，那聽得進這些，心想你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他那時候約會不斷，要么他約女孩子出去逛街看電影，要么被嬌聲嬌氣的女孩子叫家里去幫著干些重活，借此機會親近一下。他也想不起來何時被她打動的，就順理成章地和她結合了。

護士們推著小車走了進來，和熟悉的家屬們打著招呼，一邊分發著藥片和幫病人重新換瓶掛水。他把一個小護士拉出病房，想問問妻子的病情。那小護士不耐煩地甩開了他的手說：“有話去跟醫生說，別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樣子！”小護士朝他瞪圓了那雙俏眼，滿臉緋紅，“蹬蹬”推著小車走了，把他傻楞楞地扔在走廊里。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想知道不被看重的原因。

他走回病房，一個小護士已幫他妻子換好水瓶。

他沖著小護士擠出點笑容，但那小護士看也不看他，走了。

他站在妻子的床前呆了一會，走出了病房，過了馬路，走進那間常去買面條的飲食店，掏出了幾個硬幣還有幾張小面額的紙幣，要了一瓶白酒，用牙齒咬開了瓶蓋，往喉嚨里灌了幾口。

他在店伙計不厭其煩的第N次的催促聲中，幾乎是被他們打著耳光攙扶著或說是拉著還尚存著點滴清醒但已不能自主的勉強的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扶著墻走出了這家到處油膩膩滑溜溜的小吃食店，有兩次和路人相撞或被冒失騎車人撞到后，他竟奇跡般地搖搖晃晃地回到了自己的到處散發著異味的狗窩，倒在臟亂差已經好久沒把被子疊放整齊的床上，呼呼地睡了兩天一夜，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嘔吐物弄臟了衣服，正散發著腥臭。

在洗手間的鏡子里，他看見那個頭發骯臟蓬松臉色枯槁焦黃，胡子拉雜的臉上那幾道血口子已干枯，一條血印子和著爛泥和著淚水，正慢慢地往下淌著的衣衫凌亂，狀如惡鬼的家伙，正用一雙血紅的眼睛瞪著自己。

他走回桌前坐下，看著窗外東方那邊一片灰蒙蒙而帶點青灰色的云朵后面，正慢慢地變化著，露出了一個模糊的水一樣波動著的球狀般的東西，正竭力撥開著那擋在它前面的這些討厭的云彩，慢慢的聚攏起來，變成一個紅紅的圓球，它努力的向上爬著，一點一點，最終向上一跳，脫離了什么羈絆似的，一個跳躍，從窗戶外面探進頭來，笑得光輝燦爛的望著已經坐在桌子前而什么也沒干睜著一雙紅紅的眼睛傻呆了他。

桌上煙缸已堆滿溢出了，腳旁的煙頭業已撒滿一地。一陣風從半開的窗戶外吹過來，不覺打了個冷顫。他把有些發僵的肢體伸展了一下，不覺大聲地咳了起來，吐出的濃痰，告訴自己，煙抽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