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雪夜狼鋒
- 望斷南歸雁
- 鷆鵕
- 2765字
- 2025-07-01 15:54:22
夜色,如同巨大的墨獸,一口吞沒了暗藍的天空,只留下無邊無際的淺黑。一輪圓月,不合時宜地升了起來,清冷的光輝灑在雪原上,柔和得近乎殘忍。這月光,照亮了前路,也照亮了無處不在的殺機。寒冷,蘇武早已習慣;但黑夜籠罩下的草原,是猛獸的獵場,每一步都可能踏入死亡的陷阱。
他點燃了隨身攜帶的火把,微弱的火苗在風中搖曳,仿佛隨時會熄滅。他弓著腰,像一頭警惕的老狼,在及膝的雪中緩慢跋涉,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豎起耳朵捕捉著風中的異響。突然——
“嗷嗚——!”
一聲凄厲悠長的狼嚎,撕破了夜的寂靜,也狠狠刺穿了他的心臟。他渾身一僵,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糟了!”一個念頭閃電般劃過腦海。他猛地抬頭,只見不遠處的黑暗中,一雙、兩雙、十數雙……幽綠貪婪的眼睛,如同鬼火般緩緩浮現,無聲地、堅定地向他圍攏過來。狼群!它們低伏著身體,喉嚨里發出威脅的“嗚嗚”聲,雪地上留下雜亂的爪印,一步步縮小著包圍圈。
濃烈的腥臊味隨風鉆進鼻孔。蘇武的心臟狂跳,幾乎要撞破胸膛。不能等死!他猛地半蹲下身,將火把在身前奮力揮舞,劃出一個個熾熱的圓圈,同時從喉嚨深處爆發出低沉而充滿威脅的咆哮,試圖驅散這些貪婪的獵手。他一邊揮舞著火把,一邊艱難地向后挪動腳步,積雪在他腳下發出咯吱的呻吟。
然而,狼群只是稍稍頓了一下。饑餓和數量帶來的勇氣,壓過了對火焰本能的恐懼。那領頭的巨狼,體型格外雄壯,綠眼中閃爍著狡詐與兇殘,它甚至向前逼近了一步,其他狼緊隨其后,包圍圈再次收緊?;鸢训墓?,在它們眼中跳躍,卻無法燒退它們逼近的利爪。
火把的威懾失效了!他的額頭滲出冷汗,瞬間被寒風吹成冰粒。他猛地咽下一口冰冷的唾沫,壓下翻騰的恐懼。生死關頭,他爆發出驚人的決斷。他迅速將一直緊握在左手的節杖插進腰間用皮繩牢牢捆緊的腰帶里,確認它絕不會脫落。同時,右手將燃燒的火把,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擲向狼群最密集的方向!
火星四濺,狼群受驚,一陣騷動。
就在這電光火石間,他以閃電般取下背后的短弓,從箭袋中抽出箭矢。他的動作快得不可思議,帶著十九年在生死邊緣磨礪出的本能。弓弦如滿月,箭簇在月光下閃著寒芒。目標,直指那頭領頭的巨狼!
“嗖!”第一箭破空而出,帶著尖銳的呼嘯,擦著巨狼的頭皮飛過!狼群驚退半步。
“嗖!”第二箭緊隨而至,精準地釘入巨狼前腿旁的雪地,濺起一片雪沫!巨狼發出一聲痛怒的嘶吼。
“嗖!”第三箭!他的眼中只有那個移動的、致命的綠色光點。這一箭,凝聚了他所有的力量、憤怒和求生的意志!箭矢離弦,如同死神的宣告!
“噗嗤!”
“嗷——嗚——!”
一聲凄厲到變調的哀嚎驟然響起!第三箭,不偏不倚,深深貫入了巨狼的肩胛!劇痛讓這頭兇悍的頭狼瞬間失去了威風,它哀嚎著翻滾在地,鮮血染紅了身下的白雪。
頭狼的慘狀徹底擊潰了狼群的意志??謶炙查g壓倒了貪婪。狼群發出一陣混亂的嗚咽,夾著尾巴,掉頭就逃,如同退潮般消失在黑暗的雪原深處,只留下幾行倉皇的爪印和空氣中淡淡的血腥味。
他保持著開弓的姿勢,劇烈地喘息著,白色的哈氣在寒冷的空氣中凝結。直到最后一雙綠眼消失在黑暗中,他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雙腿一軟,“噗通”一聲癱倒在冰冷的雪堆里。心臟還在瘋狂擂鼓,汗水浸透了內衫,瞬間變得冰涼刺骨。
危險解除,一個更深的恐懼攫住了他!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坐起身,雙手急切地、顫抖地摸向腰間——
硬硬的,還在!那根光禿禿的木棍,歷經十九載風霜雨雪、冰封日曬,早已褪盡了當初的漆色與紋飾,杖頂的牦牛尾也早已在漫長的流放歲月中散落殆盡,只剩下光禿禿一截頑木。此刻,它依然如同磐石般,緊緊插在那條同樣被歲月磨礪得堅韌發亮的皮繩腰帶里,深深勒進他單薄衣袍下的皮肉。那粗糙的、幾乎磨平的木質紋理,在掌心烙下熟悉的觸感,帶著一種幾乎令人落淚的、近乎疼痛的真實感——這是根,是魂,是他未曾折斷的脊梁。他緊緊攥住它,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從中汲取殘存的暖意,又仿佛要將這十九載的孤憤與堅持都刻印進去。
“呼……”一口悠長的、帶著白霜的氣,從他干澀的胸腔深處,裹挾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和深入骨髓的疲憊,緩緩吁出,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一團久久不散的寒霧。他再也支撐不住,仰面重重地倒向身后的雪堆。積雪發出沉悶的接納聲,冰冷瞬間透過單薄的衣袍,刺入每一寸酸痛的筋骨。他躺在那里,像一尊被遺棄在冰原的石像,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方才搏斗中緊繃的肌肉和緊繃的心弦。汗水浸透的內衫此刻緊貼在皮膚上,如同裹了一層冰殼,寒意砭骨。
失神的目光,越過鼻尖呼出的白氣,投向頭頂那片被狼嚎驚擾后重歸死寂的穹蒼。
冬日的天空,被極度的嚴寒滌蕩得沒有一絲雜質,深邃得如同無底的墨玉海。那輪圓月,碩大得驚人,孤懸于墨海中央,清輝如練,冰冷而慷慨地潑灑下來,覆蓋了整片無垠的雪原。雪粒在月光下閃爍著無數細碎的銀光,天地間一片通明,亮得刺眼,卻又靜得令人窒息。這光也落在了蘇武布滿風霜溝壑的臉上,照亮了那被朔風割裂的唇,那深陷的眼窩,那沾染了狼血和雪沫的、花白如枯草的須發。月光如水,卻無半分暖意,只映照出他眼底深不見底的疲憊與荒蕪。
他怔怔地望著那輪異鄉的明月。它圓滿得那樣完美,輪廓清晰得如同刀刻,邊緣暈著冷冽的光環。這圓滿,是上蒼對這片苦寒之地的無情嘲弄,還是對他流離歲月的冷酷反諷?它高高在上,亙古不變,美得動人心魄,卻又美得如此遙遠、如此冰冷,像一面高懸的、漠然的鏡子,映照著他渺小的掙扎與無邊的孤寂。十九年了,多少個這樣的寒夜,他仰望過這同一輪月亮?它見過他持節牧羊的蹣跚,見過他嚙雪吞氈的困厄,見過他拒絕勸降的決絕,也見過他此刻與狼搏命后的狼狽。它像一個沉默的、永恒的見證者,卻從未給過他一絲慰藉。
目光仿佛穿透了這冰冷的月輪,投向那不可企及的南方。那里的天空,此刻是否也被同樣的月光籠罩?長安城闕的飛檐斗拱,渭水河畔的依依楊柳,家中庭院里的那棵老桂樹……還有妻兒倚門的身影,是否也沐浴在這清輝之下?家中的月亮……那輪承載著溫言軟語、燈火可親、人間煙火的月亮,該是鍍著怎樣一層暖融融的金邊?該是如何飽滿、如何溫潤地懸在熟悉的屋檐角?那里的月華,定不會如此刺骨,定能融化人心頭的寒冰吧?
一股濃烈的、幾乎令他窒息的酸楚,毫無預兆地從心底最深處翻涌上來,瞬間沖垮了搏命后的虛脫,淹沒了十九年筑起的堅忍堤壩。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硬塊堵住,干裂的嘴唇不受控制地翕動著。最終,一聲悠長沉重、飽含著無盡蒼涼、刻骨思念與十九載流離血淚的嘆息,帶著靈魂深處的嗚咽,從他顫抖的唇間艱難地擠出,破碎在寂靜得令人心悸的寒夜里:
“唉……家里的月亮,應該……比這更圓……更暖吧?”
聲音嘶啞,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甫一出口,便被無邊無際的雪原和冰冷無情的月光吞噬殆盡。無人回應。唯有那輪圓滿得近乎殘忍的異鄉孤月,依舊冷漠地、恒久地,懸在墨藍色的天幕上,將清冷的輝光,均勻地灑滿這片埋葬了青春、孤獨與無盡等待的苦寒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