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雪夜照孤忠
- 望斷南歸雁
- 鷆鵕
- 3275字
- 2025-07-02 23:00:33
拖著灌了鉛的雙腿,踩著咯吱作響的積雪,帶著一身疲憊、凍僵的四肢和空空如也的雙手,他在灰蒙蒙的天色中回到了“庇護所”。這一次冒險,除了差點葬身狼腹,他一無所獲。漫長的冬天才剛剛開始,干糧已所剩無幾,箭矢也徹底耗盡。
他靠在冰冷的土壁上,搓著凍得麻木的手。“大不了,就去挖野鼠儲藏的草籽野果充饑,運氣好還能找到凍僵的蟲子……反正,也不是第一次這么干了。”這個念頭在他腦中閃過,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生存的技藝,他早已爐火純青。真正壓在他心頭的巨石,是那丟失的牛羊!那是單于交給他的“財產”,也是他作為使臣需要負責的東西。丟了它們,這些人會怎么看?那些鄙夷的目光,那些竊竊私語的笑聲——“看啊,那個家伙,連羊都看不住!”他們會怎么編排?會不會懷疑他監守自盜,私吞了牛羊去換取活命的物資?他代表的,不僅僅是他一個人,他身后,是天子的威儀,是民族的國格!這份屈辱,比饑餓和寒冷更難忍受。
他推開簡陋的、用樹枝和獸皮勉強遮擋的“門”,一股異樣的感覺襲來。穴內,竟有火光搖曳,還有……一絲食物的香氣?這絕不可能!他猛地抬頭,昏黃的光線下,一個身著異族貴族服飾的身影,正背對著他,安靜地坐在一塊石頭上,旁邊竟還擺放著幾碟冒著熱氣的肉食和一壺酒!
那人聞聲,緩緩轉過身來。一張熟悉又帶著歲月風霜的臉,映入他的眼簾。那人臉上擠出一個復雜的笑容,聲音帶著久別重逢的感慨,清晰地吐出兩個久違的、純正的漢音:
“好久不見了,子卿!”
“子卿”!
這兩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在他死寂的心湖!在北海這片異族的土地上,他像一塊被遺忘的石頭,整整十九年!十九年,沒有人和他說過一句完整的漢語!聽到的,只有聒噪難懂的異族語和呼嘯的風聲。這熟悉的鄉音,這刻入骨髓的稱呼,像一把鑰匙,猛地捅開了塵封的記憶閘門。巨大的沖擊讓他渾身劇震,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喉嚨像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他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千言萬語,萬般思緒,在胸中翻江倒海,最終,只化作一句同樣干澀、同樣帶著無盡時光重量的回應,艱難地擠出喉嚨:
“少卿……好久不見!”。
少卿顯然早有準備,甚至帶來了豐盛的酒食。他心中警鈴大作,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他不動聲色,先將背上的空弓和箭袋卸下,又將腰間系著的那根光禿禿的節杖解下——他沒有像放下武器那樣隨意放置,而是緊緊地握在了手中,這才招呼少卿坐下。節杖,是他最后的身份標識,也是他精神的支柱,絕不能離身。
“多久沒見了,子卿?”少卿的聲音帶著刻意的唏噓。
“從我持節出使,被困于此,算來……十九年矣。”他的聲音低沉而平靜,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目光卻銳利如鷹,審視著眼前這位昔日的同僚、好友。
少卿站起身,姿態謙恭,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討好,彎下腰,親自為蘇武面前的粗糙木碗斟滿了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火光下蕩漾。“你不知道啊,子卿,”他放下酒壺,語氣變得沉重,“這么多年了,長安……發生了太多事了!”
他的心猛地一沉。少卿的第一句話不是敘舊,不是解釋他為何能出現在這北海苦寒之地,而是直接提起長安變故!這絕非偶然。他緊緊握住手中的節杖,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面上卻依舊沉靜如水,只是那雙深邃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少卿,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心中所想:少卿,你此來,究竟意欲何為?
少卿避開他的目光,自顧自地說下去,聲音帶著一種刻意渲染的悲情:“你不知道啊,子卿!你的長兄蘇嘉,一直為今上掌管車駕,忠心耿耿。可前不久,僅僅因為一點微不足道的小過失,今上……竟逼令你長兄……自刎謝罪了!”他停頓了一下,觀察著他的反應。
他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握著節杖的手驟然收緊,骨節發出輕微的咯響。但他依舊沉默,只是眼底深處,翻涌起巨大的悲慟和難以置信的驚濤。
少卿繼續道,聲音更加低沉:“還有你的弟弟孺卿。陛下令他追捕一個宦官,那宦官畏罪自盡了。孺卿沒能活捉此人,竟惶恐萬分,生怕陛下降罪……最后,最后在惶恐中……服毒自盡了!”他嘆息著,仿佛無比痛心,“子卿!家國如此,君王如此薄情寡恩!你在這苦寒之地,忍受著非人的折磨,究竟是為了什么?值得嗎?何必讓自己活得如此之累?況且單于大人……”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熱切,“他非常欣賞你的骨氣和才能!只要你肯……”
“夠了!”一聲低沉的怒喝,如同壓抑許久的火山驟然爆發,打斷了少卿滔滔不絕的勸降。他猛地抬起頭,眼中燃燒著熊熊的火焰,那火焰中,是悲憤,是忠誠,更是不可動搖的決絕!他死死盯著少卿,一字一句,如同金石墜地,鏗鏘作響:
“我們蘇家父子!本無才德!全賴陛下拔擢,方能位列將帥,獲爵封侯!兄弟得以侍奉左右,為陛下近臣!我,無時無刻不想著肝腦涂地,粉身碎骨,以報答陛下的深恩厚德!今日若能殺身以全臣節,報效君恩,縱然是上刀山,下油鍋,亦是心甘情愿,快意平生!”他胸膛劇烈起伏,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卻帶著斬釘截鐵的千鈞之力:“少卿!請——勿——復——言!”
少卿被這突如其來的爆發和其中蘊含的磅礴忠義之氣震住了,臉上陣青陣白。他心有不甘,又強留了幾日,試圖用更優厚的條件、更動情的話語動搖他。然而,蘇武始終沉默以對,眼神卻一天比一天更冷,更硬。
終于,在又一次冗長的、徒勞的勸說之后,他霍然起身!他高大的身影在低矮的土穴中顯得頂天立地。他右手緊握著那根光禿禿的節杖,左手猛地一拍面前擺放著酒食的粗糙木案!碗碟震得叮當作響。他直視李陵,目光如寒冰利刃,聲音卻異常平靜,平靜得令人心悸:
“少卿!我——早——已——死——了!”
這句話,如同驚雷,炸響在小小的土穴內。少卿驚愕地抬頭。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右校王!若你今日定要逼我投降——”
他猛地舉起手中的節杖,那根象征著他十九年堅守、象征著他生命全部意義的光禿木棍,直指少卿,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砸下:
“就請立刻停下這所謂的歡宴!不然我現在就當著你的面,自絕于此!”
死寂,絕對的死寂。只有火塘里木柴燃燒的噼啪聲,和他因激動而粗重的喘息聲在空氣中回蕩。土穴內,空氣仿佛凝固了。
少卿呆呆地看著他。火光映照下,那張飽經風霜的臉龐上,刻滿了十九載風刀霜劍的痕跡,溝壑縱橫,卻找不到一絲一毫的怯懦與動搖。那雙眼睛,燃燒著信仰的火焰,純凈、熾烈、堅不可摧。那根緊握的、光禿禿的節杖,此刻仿佛重逾千斤,散發著令人無法逼視的、凜然不可侵犯的光芒。
時間仿佛過去了一個世紀。終于,李陵臉上的掙扎、勸誘、算計……種種復雜神色,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深深的、無法言喻的震撼與……慚愧。他長長地、長長地喟嘆了一聲。那嘆息里,有失落,有無奈,有對眼前這如山岳般意志的敬畏,也有一絲自慚形穢的悲涼。
“唉……”這聲嘆息,仿佛耗盡了少卿所有的力氣。他緩緩站起身,沒有再說什么,只是深深地、復雜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中有敬佩,有憐憫,也有一絲絕望。然后,他默默地整理了一下衣袍,轉身,步履沉重地走出了這間低矮的土穴,身影很快消失在北海灰蒙蒙的晨霧里。
***
夜,再次降臨。前所未有的寂靜籠罩了北海,也籠罩了他的心。風雪似乎也識趣地停了。
他獨自一人,走出土穴,佇立在茫茫雪原之上。月光,不再是昨夜搏殺時的清冷旁觀者,它變得如此溫柔,如此朦朧,像一層銀紗織就的薄霧,輕輕覆蓋在光禿的樹枝上,覆蓋在無垠的雪地上,也覆蓋在他那顆飽經滄桑卻依舊滾燙的心上。
他低下頭,凝視著手中緊握的那根木棍——節旄早已在十九年的風霜雨雪、無數次摩挲緊握中,盡數脫落,只剩下這根光禿禿的杖桿。杖身光滑,映照著清冷的月輝,仿佛也鍍上了一層圣潔的銀光。他緩緩地、無比珍重地抬起手,將杖身貼近自己的臉頰。那冰冷的觸感,卻奇異地帶來一絲慰藉。
他抬起頭,目光穿越無垠的夜空,再次投向那輪高懸的明月。它依舊那么圓,圓得毫無缺憾,圓得動人心魄。清輝如水,靜靜地流淌在他身上,流淌在他緊握的節杖上,也流淌在他心中那片魂牽夢繞的土地上。
嘴唇無聲地翕動著,一句深埋心底十九年、日日夜夜都在回響的祈愿,終于化作一聲近乎嘆息的、微不可聞的呢喃,飄散在北海純凈而寒冷的夜風中:
“明月啊……我蘇武……何時……才能回到杜陵啊……”
那根光禿的節杖,在如水的月光下,筆直地指向蒼穹,也指向遙遠的南方——那是故鄉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