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尋雨把民法講義攤在膝蓋上時,重慶的雨正順著旅館的窗欞往下淌。空調外機滴滴答答的水聲里,總摻著點陌生的潮氣,黏在書頁邊緣,把“物權變動”四個字泡得發皺。她咬著筆桿抬頭,看見對面床鋪的女生正往保溫杯里丟枸杞,枸杞沉底的樣子,像極了陸予熙吧臺前那些沉在杯底的檸檬片。
白天的時間被切割成精確的碎片。早上六點半搶自習室座位,八點聽真題解析課,中午啃面包時要刷二十道刑法題,下午模擬考到手指發僵,傍晚的答疑會結束,天早就黑透了。商尋雨的筆芯換得比誰都快,筆尖在紙上劃過的沙沙聲,像在和時間賽跑。這種時候她沒空想別的,腦子里的法條像排隊待命的士兵,容不得半分雜念——直到深夜宿舍鎖門,她踩著樓梯間最后一盞亮著的聲控燈往上走,腳步聲在空蕩的樓道里蕩出回聲。
第一晚想家是因為洗澡水忽冷忽熱。她裹著浴巾蹲在浴室角落等熱水,瓷磚的寒氣透過薄薄的布料滲進來,突然就想起家來——家里總有穩定的熱水,也沒有如此潮濕的環境,陸予熙之前總會在她洗完澡幫她把頭發吹干。
第三晚是被窗外的夜市吵醒的。燒烤攤的油煙味順著窗縫鉆進來,混著啤酒瓶碰撞的脆響。她摸出枕頭下的手機,屏幕顯示凌晨一點半,家那邊應該早就安靜了。解鎖時手指頓了頓,相冊里存著去年秋天的照片,陸予熙站在桂花樹下,被風吹得瞇起眼睛,襯衫口袋里露出半截薄荷糖的糖紙。商尋雨把臉埋進枕頭,布料摩擦的聲音里,仿佛又聽見他在電話里說“別硬撐”,尾音帶著點洗杯子時沾的水汽。
陸予熙在擦吧臺時,總會下意識往角落瞟。那盆綠蘿被他挪到了窗臺上,每天下班都記得澆半杯水,葉子尖的黃終于褪了些,冒出點嫩生生的綠。他想起商尋雨臨走前戳著葉子說“你看它多委屈”,那時她的指甲剛剪過,圓潤的指尖戳在葉片上,像只試探著落腳的小鳥。有次同事問他“這花怎么突然上心了”,他正擦到一只威士忌杯,杯口的水珠墜在指尖,晃了晃說“朋友交代的”。
商尋雨的消息總是來得很零碎。有時是午休時發張寫滿批注的卷子,配文“今天錯了三個”;有時是深夜發個打哈欠的表情,后面跟著“剛復盤完”。陸予熙存了張她刷題時的側臉照,是上次視頻時截的,她的額前碎發垂下來,筆桿咬在嘴角,屏幕光在臉上投出小塊亮斑。有天凌晨收工,他對著這張照片發了會兒呆,給她又買了小蛋糕,但是商尋雨不知道的是,自從上次她打他,他又叛逆的賭博了,他這些錢好像來的不算正經。
第六晚的模擬考結束得特別晚。商尋雨走出教學樓時,晚風卷著桂花香撲過來,驚得她腳步頓了頓。重慶的桂花比家那邊開得晚些,香氣也更烈,像被人攥著往鼻腔里塞。
她沿著路燈往旅館走,影子被拉得老長。
口袋里的手機震了震,是陸予熙發來的:“綠蘿長新葉了。”照片里那片新葉卷著邊,像只攥緊的小拳頭。商尋雨站在馬路牙子上,看著消息框里的綠色氣泡,突然就數起日子來。今天是第七天,離她預估的“適應期”還差三天,可胃里的燒灼感和心口的空落落撞在一起,讓她連翻開真題冊的力氣都沒了。
她摸出那袋薄荷糖,青檸味的包裝在路燈下泛著白。上周在巷口,陸予熙把糖塞給她時,掌心的溫度燙得她指尖發麻。他說“暈車含一顆”,其實她根本不暈機,卻把糖紙捏得皺巴巴的,一路攥到了重慶。此刻糖在舌尖化開,涼意從喉嚨漫到眼眶,商尋雨蹲在路邊,看著來往的車燈把影子碾碎又拼合,終于承認自己撐不住了。
不是學不下去,是夜里太靜了。靜到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每一下都在喊一個名字;靜到走廊的聲控燈滅了,黑暗里全是陸予熙的影子——他洗杯子時卷起的袖口,他咬蛋糕時沾在嘴角的奶油,他發消息時總愛在句尾加個句號,像怕話說得太滿。
陸予熙在整理酒單時,手機屏幕亮了亮。商尋雨發來張照片,是自習室窗外的桂花樹,配文:“這邊的桂花沒有你拍的好看。”他剛回復個笑臉,又收到一條:“我買了明天的機票。”
指尖懸在屏幕上,陸予熙突然想起她臨走那晚,在KTV門口轉身時被風吹亂的頭發。那時他以為一個多月很長,長到足夠她做完所有真題,長到他能把綠蘿養得茁壯,卻沒想才七天,思念就像發酵的酒,在兩個人心里釀得又烈又稠。
他慢慢敲:“我等你回來。”
商尋雨坐在機場大巴上時,天剛蒙蒙亮。重慶的晨霧裹著水汽,把高樓泡得像水墨畫。她剝開一顆薄荷糖,看糖紙在風里打著旋兒飛出去,忽然覺得那些密密麻麻的法條其實困不住她,一個想學習的人,在哪都能學。
離考研那日不遠了,離他們約定的分手日期也就不遠了,她也許沒有之前那么愛陸予熙,可她又不可能不愛他。
她突然想起一句話:“我愛你的上限是別人愛你的下限。”商尋雨從來都沒有愛人的能力,也許在眾人眼里看來,陸予熙總是被商尋雨欺負,可是商尋雨真的愛他,只不過有時候用錯了方式,甚至說實話,她也許都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方式。
而陸予熙,他還是很愛她。
即使,他有時根本看不懂她。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陸予熙發來的日出照片。東邊的云被染成金紅色,像她烤糊的那塊蛋糕上的奶油。
“回家真好啊!”商尋雨把臉貼在車窗上,看著霧里漸漸清晰的跑道,忽然笑出聲。
回家的路,好像比來時短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