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峰在草堆里烙了一晚上的餅，翻來覆去，渾身骨頭縫里都透著寒氣。腦子里像放電影似的，一遍遍重播著昨晚那驚悚畫面——枯瘦指縫間一閃而過的暗紅血痕！像根燒紅的烙鐵，死死燙在他神經上。
窗外天剛蒙蒙亮，灰白的光線跟摻了水的劣質牛奶似的，從破草棚的縫隙里漏進來。他猛地坐起，顧不上渾身酸疼，眼睛死死釘在墻角那塊青石板上。
老道張三豐，依舊盤在那兒。姿勢跟焊死了一樣，紋絲不動。蠟黃干癟的臉上，那層灰敗的死氣比昨天更濃了，像一層陳年的霉斑，死死糊在皮肉上。破道袍皺巴巴裹著那枯柴似的身子，右邊袖口那塊暗沉污漬，在晨光下格外刺眼。
王峰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又猛地松開，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等不了了！
再等下去，這棵老樹怕是要徹底枯死！到時候別說修仙了，連個收尸的人都沒有！
一股狠勁兒猛地沖上腦門！王峰蹭地跳起來，也顧不上什么草盆子歪不歪了，一頭扎進草棚后面那堆“廚房”——其實就是個堆著爛柴火和破陶罐的角落。
生火！燒水！
他手忙腳亂地扒拉出幾根還算干的柴火，用兩塊打火石磕磕絆絆地點燃。又從一個豁了口的破陶罐里倒出點渾濁的溪水，架在火上燒開。水汽蒸騰，熏得他眼睛發酸。他翻箱倒柜，總算在草堆深處摸出幾個勉強沒裂成八瓣的陶碗，用袖子使勁擦了擦，算是干凈了點。
端著那碗還燙手的開水，王峰深吸一口氣，走到草棚門口那片還算平整的泥地上。他把碗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權當是香案供桌了。
轉身，面向角落里那塊青石板上的枯槁身影。
熹微的晨光落在他赤裸的上身和腰間那圈破草盆上，投下一個歪歪扭扭的影子。他深吸一口氣，眼神前所未有的鄭重。
噗通！
膝蓋結結實實砸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激起一小片塵土！疼得他齜牙咧嘴，但愣是沒吭聲。
他雙手平舉到額頭前，身體猛地向前一伏！
額頭重重磕在帶著露水的冰涼泥土上！沾了一腦門濕泥！
“師父在上！”王峰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股豁出去的狠勁兒，“弟子王峰！真心實意想拜入您門下！求師父收下我這條爛命！”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硬摳出來的。
抬頭！額頭上的泥印子清晰可見。
啪！
第二拜！身體再次伏低，額頭又一次親吻大地！
“弟子知道師父您傳道艱難！以后修行路上，弟子就是頭拉磨的驢！往死里練！絕不給您丟臉！絕不負您救命傳道之恩！”聲音帶著點破音的顫抖。
抬頭！額頭上泥印子疊了一層。
咚！
第三拜！腦袋甚至重重地磕在了一塊小石子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天地為證！日月可鑒！”王峰眼眶有點發紅，聲音帶著哽咽，“弟子這輩子，就認您一個師父！您活著，弟子給您養老送終！您要是……要是真走了，弟子給您守墳！生死不負！”說完，額頭死死抵著冰冷的泥土，一動不動。
草棚里死寂一片，只有遠處山風吹過樹梢的嗚咽。
青石板上，那尊仿佛亙古不變的枯槁石像，極其極其緩慢地……抬起了眼皮。
渾濁得如同蒙了千年塵垢的眼珠，極其艱難地轉動了一下，落在門口那個額頭沾泥、光著膀子、腰纏草盆、跪伏在地的身影上。
那眼神里，死水般的沉寂似乎被投入了一顆微小的石子，蕩開一絲極其微弱、難以言喻的漣漪。有審視，有疲憊，有掙扎，最終……化作一絲極其淡薄的……認可？
時間仿佛凝固了許久。
終于，那干裂得如同龜裂河床的嘴唇，極其艱難地翕動了一下，發出如同枯枝斷裂的沙啞聲響：
“既……如此……”
聲音艱澀，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腐朽的肺腑深處硬擠出來。
“今日……入吾……門墻……”
他頓了頓，仿佛在積攢最后一絲力氣。
“賜……道號……”
“守……玄……”
守玄？
王峰猛地抬頭，一臉茫然：“守……玄？”這啥意思？守門？守財？守株待兔？聽著有點……玄乎？
張三豐沒解釋，枯槁如鬼爪的手指，極其輕微地、顫巍巍地……點了點地上那個盛著熱水的豁口陶碗。
王峰一愣，趕緊爬起來，端起那碗水，小心翼翼地湊到青石板前。
老道枯瘦的手，極其緩慢地探入自己那破得幾乎兜不住風的寬大袖口深處。摸索了好一會兒，才極其小心地捏出了一小撮東西。
王峰湊近一看——那是什么玩意兒？
一小撮灰撲撲、干巴巴、碎得跟渣滓似的玩意兒！像是枯草葉子被碾碎了又放了八百年，還帶著點可疑的霉味！別說靈茶了，看著連他老家喂豬的爛菜葉子都不如！
張三豐枯指捻著那撮“茶渣”，極其鄭重地、仿佛捧著稀世珍寶般，投入了王峰手中的陶碗里?；覔鋼涞乃樾计≡跍啙岬臒崴?，毫無美感可言。
“去……”老道的聲音更微弱了，幾乎只剩氣音，“取……崖頂……寒松……梢頭……那一點……欲滴……未滴……的……晨露……”
王峰：“？？？”
晨露？還要松樹梢頭？欲滴未滴？這要求也太刁鉆了吧？！但他不敢怠慢，師父都這德行了還惦記著儀式感，必須伺候好！
他放下碗，拔腿就往外跑。崖邊那棵歪脖子老松樹看著不高，但枝椏虬結，滑溜得很。王峰光著腳丫子，手腳并用，爬得那叫一個狼狽，被粗糙的樹皮刮得胳膊腿上全是紅痕。好不容易爬到樹梢，果然看到幾片針葉尖上，掛著幾顆米粒大小、晶瑩剔透的露珠，在晨光下顫巍巍的，眼看就要滾落。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用指肚極其輕柔地沾了一下其中最大最飽滿的那一滴！
冰涼！透心涼！
他像捧著易碎的琉璃，連滾帶爬地溜下樹，沖回草棚。碗里那撮“茶渣”依舊灰撲撲地浮著。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指尖那滴珍貴的露珠，對準碗中央，輕輕點了下去！
啵！
露珠落入渾濁熱水，觸碰到灰渣的瞬間！
嗡——！
碗中水面猛地蕩漾開一圈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淡青色漣漪！緊接著，一道極其短暫、如同螢火蟲尾巴般、一閃即逝的……青玉色毫光！從碗底驟然亮起！又瞬間熄滅！
快得如同幻覺！但王峰發誓自己看到了！那光！清冷！純粹！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生機！
“飲……”張三豐的聲音已經飄忽得如同風中殘燭，幾乎聽不見了。
王峰心頭一凜，不敢猶豫！雙手捧起那碗看起來依舊渾濁不堪、飄著灰渣的“茶湯”，仰起脖子——
咕咚！咕咚！
一股難以形容的味道瞬間充斥口腔！
苦澀！極致的苦澀！像生嚼了一百根黃連根！還夾雜著一股陳年霉味和草木灰的怪味！刮得他喉嚨火辣辣地疼！
但緊接著！
一股極其微弱、卻無比清冽的奇特氣流，如同一條冰線，猛地從喉嚨深處直竄而上！狠狠撞進了他的天靈蓋！
轟——?。?！
腦子里像是有什么東西炸開了！
蟄伏在丹田深處的那絲一直裝死的“冰流真種”，如同被高壓電瞬間激活！猛地一跳！一股清晰無比的“清涼麻感”，如同無數細小的冰針，瞬間從丹田氣海爆發！沿著四肢百骸的經絡，瘋狂蔓延！席卷全身！
靈覺！開了！
王峰下意識地猛地閉上雙眼！
再睜開！
世界……徹底變了！
眼前的一切景物依舊，但仿佛被加裝了一層無形的、高精度的“能量探測儀”！
他猛地看向角落青石板上的師父——
轟！
意識里仿佛被投入了一顆震撼彈！
那枯槁的身軀內部，不再是模糊的血肉！他看到了一團……龐大！凝練！如同暗金色熔巖般緩緩流淌的光團！那光團蘊含著難以想象的厚重與滄桑，仿佛承載著無盡歲月！但此刻，那光團之上，布滿了密密麻麻、如同蛛網般縱橫交錯的……漆黑裂痕！裂痕深處，死寂的灰敗氣息如同跗骨之蛆，不斷侵蝕、吞噬著那點暗金光芒！整個光團，如同即將徹底熄滅的恒星內核，散發著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暮氣與死意！
王峰心臟狂跳！那是師父的生命本源？！已經殘破成這樣了？！
他駭然移開視線，目光掃過洞口石階縫隙——
那里，一株頑強探出頭的雜草嫩芽尖兒上，正極其極其微弱地……散發著一絲幾乎要融入空氣的……翠綠色光點！如同風中殘燭，卻倔強地亮著！那是……草木生機？！
目光再轉，投向崖邊那棵歪脖子老松——
老松虬結的樹干內部，一道同樣暗淡、如同渾濁溪流般艱難流淌的……灰褐色氣流！氣流微弱，流淌得極其緩慢，仿佛隨時會斷流！那是……老樹的靈氣？！
最后，他的目光落回自己手中那個豁了口的破陶碗——
碗底殘留的渾濁茶漬邊緣，幾顆肉眼根本看不見的、如同塵埃般微小的……無色透明光點！正極其微弱地閃爍著，如同瀕死的螢火蟲，下一秒就要徹底消散在空氣中！那是……無屬性的……稀薄靈氣粒子？！
“靈氣的海洋……不……是水洼……好小的水洼……”王峰喃喃自語，心神劇震！雖然稀薄得可憐，雖然微弱得幾乎不存在！但是！他看見了！他能清晰地感應到它們的存在！不再是霧里看花！不再是水中撈月！他能“看”到方向了！
狂喜如同海嘯般沖上心頭！靈覺！這就是靈覺！修仙的大門！終于被他用一碗苦得要命的霉灰茶給砸開了！
然而，這狂喜只持續了一瞬。
當他下意識地再次看向青石板時，心頭的火熱瞬間被澆了個透心涼！
張三豐在賜下道號、傳下靈茶之后，整個人仿佛被徹底抽干了最后一絲精氣神。他枯槁的頭顱微微垂下，破舊道袍下的身軀佝僂得更加厲害。那股濃稠得如同實質的灰敗死氣，如同貪婪的黑色潮水，瘋狂地涌動著，幾乎要將他體內那點殘破的暗金光團徹底吞噬！他的氣息微弱到了極點，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
“以此靈覺……引氣……去吧……”
一個極其微弱、飄忽不定、仿佛從九幽深處傳來的聲音，艱難地響起。每一個字都像是耗盡了他最后一點力氣。
說完，張三豐徹底閉上了眼睛，整個人如同沉入了最深沉的黑暗，再無一絲聲息。只剩下那濃得化不開的死氣，在死寂的草棚里無聲地彌漫、擴散。
王峰捧著那個空碗，僵在原地。碗底殘留的茶漬冰冷刺骨。
靈覺初開的狂喜，被眼前這如同死亡宣告般的景象，沖擊得支離破碎。
師父……
真的……快不行了。
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目光掃過洞府方向冰冷的石門，又落回角落里那尊被死氣包裹的枯槁石像。
守玄？
守住這點玄機？
守住師父最后這點希望？
他深吸一口氣，將那點冰冷的刺痛和沉重的壓力死死壓在心底。轉身，大步走向崖邊那塊他盤坐了一下午的石頭。
引氣！
變強！
不惜一切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