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沉重的木門在身后合攏,發出一聲壓抑的悶響,終于隔絕了里面令人窒息的空氣。江晚脊背挺得筆直,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工位,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在驟然安靜下來的開放辦公區里顯得格外突兀、空洞。每一道或明或暗的視線都像帶著倒刺的鉤子,從四面八方黏上來,刺探著她此刻的狼狽。她強迫自己目不斜視,下頜繃緊,維持著最后一點搖搖欲墜的體面,直到拉開自己的椅子坐下。
桌面冰涼的觸感透過指尖蔓延上來。她將那份被沈硯批得體無完膚的啟航項目方案輕輕放在桌上,動作很輕,仿佛怕驚擾了什么。紙張的邊緣微微卷起,像一道新鮮的傷口。
就在坐下的瞬間,身體深處那根強撐的弦,“啪”地一聲,斷了。
眼前精心規劃的PPT圖表、密密麻麻的批注字跡瞬間模糊、扭曲、旋轉,最終被一片鋪天蓋地的灰白雨幕粗暴地覆蓋、吞噬——
*(閃回:尖銳的剎車片摩擦聲撕裂雨夜,刺眼的車燈像怪獸的眼睛穿透雨簾,照亮前方濕漉漉的黑色傘面。傘下,是沈硯模糊卻冰冷的側影,還有一個緊貼著他、姿態親昵的窈窕身影——李薇。雨水順著江晚的額發流進眼睛,又咸又澀,她渾身濕透,站在馬路中央,像一尊被遺棄的石像。隔著雨幕和車窗,沈硯的目光終于掃了過來,短暫交匯。那雙曾盛滿溫柔星辰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幽潭,冷漠,疏離,沒有一絲波瀾,甚至沒有一絲意外。他薄唇微動,似乎說了句什么,江晚聽不見,只看到他隨即漠然地轉開了臉,車窗緩緩升起,徹底隔絕了兩個世界。引擎轟鳴,那輛黑色的車沒有絲毫猶豫地沖入雨幕深處,只留下冰冷的尾氣和被徹底碾碎的心跳。)*
“唔……”一聲短促的、幾乎聽不見的嗚咽猛地從喉嚨深處嗆了出來。江晚立刻死死咬住下唇,鐵銹味瞬間彌漫口腔,尖銳的疼痛讓她瞬間清醒。她猛地低下頭,長發垂落,嚴嚴實實地遮住了瞬間變得慘白的臉和微微發紅的眼眶。放在桌下的手,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更尖銳的物理疼痛,去鎮壓那幾乎要將她撕裂的舊日幻痛。
三年前那個雨夜冰冷的絕望,與剛才會議室里沈硯那審視的、帶著毫不留情批判的目光,隔著時空的深淵,在此刻狠狠撞在一起,融合成一種更為龐大的窒息感。他回來了,不是帶著和解或歉意,而是以更高高在上的姿態,用他冰冷的權柄,精準地、當眾地,再次碾碎她小心翼翼重建的堡壘。
桌面上的手機屏幕無聲地亮起,瘋狂震動。屏幕上跳躍著兩個字——“蘇禾”。
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滑了好幾次才接通電話。她把手機緊緊貼在耳邊,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晚晚!晚晚你怎么樣?!”蘇禾又急又怒的嗓音像爆豆子一樣噼里啪啦地砸過來,帶著不容置疑的關切,“我剛聽市場部的小王說了!那個王八蛋!沈硯他是不是瘋了?他憑什么?!當眾給你難堪?他算個什么東西!”
閨蜜熟悉又火爆的聲音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終于刺破了她周身凝固的冰冷和麻木。江晚張了張嘴,想說話,想告訴蘇禾自己沒事,可喉嚨像是被一團浸透酸水的棉花死死堵住,除了壓抑到變形的呼吸,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說話呀晚晚!別嚇我!”蘇禾的聲音拔高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你在哪兒?還在公司?等著,我馬上過來接你!這破班咱不上了!不受這鳥氣!”
“不…不用……”江晚終于從齒縫里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鼻音,“我…沒事。”
“沒事個鬼!你聲音都抖成什么樣了!”蘇禾氣得在電話那頭直跺腳,“聽我的,要么,現在!立刻!馬上!沖進他沈硯那裝模作樣的總裁辦公室,把這破方案摔他臉上,告訴他‘老娘不伺候了!’辭職信都不用寫,爽快!”
蘇禾的話像一把火,短暫地燎了一下江晚冰冷的心湖,但隨即又被更沉重的現實壓滅。辭職?她需要這份工作,需要這份薪水,需要這座城市立足的根基。三年前被沈硯“拋棄”后那種一無所有、漂泊無依的恐慌感,她再也不想經歷。
“要么!”蘇禾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豁出去的狠勁,清晰地穿透聽筒,“就給我打起精神!干翻他!”
“干翻他?”江晚下意識地喃喃重復,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
“對!干翻他!”蘇禾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像淬了火的釘子,“他不是挑你方案的刺嗎?好!你就做出一份讓他挑不出一點毛病、讓他目瞪口呆的方案!他不是要改革要裁員嗎?你就做到讓他裁誰也不敢裁你!他不是覺得你平庸嗎?你就用實力,用業績,狠狠抽他的臉!讓他看看,當年他丟掉的是塊什么樣的金子!讓他后悔!讓他肝兒顫!”
蘇禾的話語,像一道裹挾著滾燙巖漿的洪流,帶著不容置疑的蠻橫力量,狠狠沖擊著江晚被冰封的心防。每一個“干翻他”,都像一記重錘,砸在她被羞辱和痛苦包裹的硬殼上,發出沉悶的回響。
一絲微弱卻極其堅韌的火苗,被這近乎野蠻的鼓動點燃了。在那片被舊日寒雨澆透的廢墟深處,噼啪作響地掙扎著探出頭來。
江晚握著手機的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冰涼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卻也帶來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她抬起頭,目光越過眼前冰冷的電腦屏幕和那份刺眼的方案,投向辦公室盡頭那扇緊閉的、象征著絕對權力的深色木門——總裁辦公室。
門后,是沈硯。
眼中殘留的水光被一種緩慢凝聚起來的、冰冷而堅硬的東西取代。那東西混雜著尚未消散的痛楚,被新點燃的憤怒灼燒,最終沉淀為一種近乎偏執的決心。
“蘇蘇,”她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卻不再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碾磨出來,帶著沉甸甸的分量,“你說得對。”
電話那頭的蘇禾似乎愣了一下,隨即爆發出更強烈的回應:“這就對了!我的晚晚女王!需要什么支援?精神上肉體上,姐姐我隨時待命!火鍋還是燒烤?酒管夠!”
江晚沒有立刻回答。她只是定定地看著那扇門,仿佛要穿透厚重的實木,看清里面那個男人的表情。辦公室慘白的頂光落在她臉上,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勾勒出下頜線倔強的弧度。那份被沈硯貶得一文不值的方案,靜靜地躺在桌上,像一紙戰書。
窗外的城市華燈初上,霓虹的光怪陸離透過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映照進來,在她清亮的眼底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那里面,有什么東西在燒,在沉淀,在破冰而出。
舊日的傷口仍在灼痛,但新的火焰,已在灰燼中悄然點燃。